武都毗邻颍京,亭台楼阁的风格沾染了都城特有的庄重和内敛,晶莹的白雪积在飞檐瓦当之上,为繁华的街头巷尾添了几分盛世的祥和。
清冷的空气下方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大团热气腾腾的白雾从蒸笼内溢出,带出香甜诱人的气味,牵拽住来往行人的目光和脚步。
摩肩接踵的人潮、红色、笑声,还有吸进肺里的凉意、吐出的哈气,组成了喜气洋洋又闹闹哄哄的年味。
如织的人群中,卫子歌一袭蓝灰绵袍,肩上披一件同色的软毛织锦斗篷,材质虽寻常,颜色也并不显眼,却也因他的身形和气质而卓尔不群,引来小姐姑娘们的纷纷侧目。
但行人太多,他的目光只够顾得上前方那个行踪不定的姑娘,一刻不停地看紧她的轨迹,生怕她跑出视线,或是遇到什么危险。
拥挤的缝隙里到处弥漫着香气,宋星摇捏着张糖饼四处凑热闹,看了会捏制糖人,又去看人卜卦祈福,一大口糖馅还未咽下去,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人群里同时沸腾的欢呼声。
她咬着糖饼回过头,卫子歌也在此刻跟到她身后,几只色彩缤纷的祥狮踏着爆竹的烟尘,在人潮的簇拥下蹦蹦跳跳沿街舞动,博得一阵阵喝彩。
宋星摇看得开心,将半张糖饼送到嘴里叼住,抬头对卫子歌含含糊糊嘟囔了几个字,赶忙闭上眼睛,两手交握,对着几头狮子许愿。
卫子歌替她挡住身后的拥挤,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微微笑起来,但目光里不知为何,又渐渐浮出一丝寥落,融在了笑意当中。
游狮队伍拐到下一个街角继续表演去了,宋星摇睁开眼,也不用手,直接用唇瓣夹住糖饼咀嚼,糖饼在她嘴里一晃一晃地缩短,她心满意足地扯住卫子歌的胳膊,嘴里嘟哝道:
“走唔吧,窝们也接捉逛……”
没走出多远,就见一群孩子围在一处背阴的墙脚搓雪球堆雪人,宋星摇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在他们身后俯身观看。
卫子歌走进一旁的酒庐,寻了个沿街的位置坐好,隔着窗口笑吟吟打量那群热火朝天的孩子和那个已见雏形的雪人。
两个孩子抬起一颗圆滚滚的雪球,小心叠在锥形的雪堆上,另外几人七手八脚地找来炭渣和萝卜缨插进雪球里,当做雪人的鼻子眼睛。
宋星摇看着惟妙惟肖的雪人拍手喊了声“好看”,几个孩子挤在她下方,听见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空间有点狭小,也不知谁的胳膊碰到了雪人的头,那颗雪球还未粘牢,晃了晃,滚了下去,无声无息地碎成几块。
“喂!就怪你!”
几个孩子纷纷站起来,扔掉手中的炭渣拽住宋星摇的披风,大声抱怨,“就是因为你,你赔我们的雪人!”
“什么?”
宋星摇被扯得无法直立,只好弓起腰同他们对峙。
“它自己掉的!为什么怪我!”
“就是你!”
“是啊,我们几个都看见了,是你碰倒的!”
五六个半大孩子团团围住她,你一言他一语的同她胡搅蛮缠。路上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见到不过是一群小孩玩闹,又笑着走开。
虽然没有惹来其他人的误会,宋星摇依然感到窘迫,蹙起眉,掰开小孩的手指,摆出一副气恼的架势,依次瞪了一圈。
“我没有,不要冤枉我!”
“就是你!坏人!”
几个孩子抓起地上的雪摔到她身上,嚷嚷道:“就是你!你赔我们雪人!”
宋星摇与他们争辩几句,都被“赔雪人”、“坏人”堵了回来,气得原地转圈、鼻尖沁汗,最后实在不胜其烦,踢碎脚下的积雪,恼道:
“我可以给你们重新堆一个,但你们要跟我道歉!不是我碰倒的!”
“就是!就是!”
“我们凭什么道歉!你不许走!”
她转身要走,却陷进一展臂弯中,将她圈住。
卫子歌扣住她的肩膀顺势将她拉到身后,举起另一条胳膊对着一圈小孩子笑,“不要冤枉这个姐姐。”
手中握着的几串糖葫芦裹着糖渍,泛着甜丝丝的光,在冬天的冷空气里,红艳艳的山楂球像小火苗一样,惹人注目,勾起孩子的垂涎。
卫子歌观察到小孩子的眼神,露齿笑得亲切近人,将胳膊又向前一伸。
“哥哥方才见到了,是风吹倒了你们的雪人,不是这位姐姐的错。天气太冷,哥哥要带姐姐离开了,这些糖葫芦你们拿去分吧,哥哥请你们吃。”
一听这话,小孩子那漆黑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一拥而上各自抢走一只糖葫芦,将那个残破的雪人忘在脑后,一溜烟跑开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又吵又不讲理!”
宋星摇双手抱胸,眼神不善地盯着那群半大孩子的背影,被冻得透粉的鼻尖上蹭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灰痕,削弱了她脸上的怒气。
卫子歌微笑着看孩子跑开,又看向宋星摇,眼中荡出更深的笑。
他伸手轻轻擦去她鼻尖的灰痕,定睛端详了下,“嗯……你可以等他们长大后揍他们一顿!只是现在要委屈你原谅他们了!”
“走啊,随我进去?”
宋星摇撅起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卫子歌走进酒庐,不解气似的嘟哝着:
“气死了气死了!真讨厌!小鬼,别让我以后再见到你们……”
一串糖葫芦出现在她眼睛下,卫子歌忍不住脸上的笑容,道:“那吃串糖葫芦消消气?”
“吃一口吧,吃完就不气了!”
卫子歌将宋星摇按在椅中,将糖葫芦强行塞进她手里,坐在一旁,撑腮盯着她笑。
桌上的果酿正从壶口“嘶嘶”喷着热气,甜辣的酒香醉人,红彤彤的山楂更诱人,宋星摇咳了声,脸上的表情写满想吃又抹不开面子的挣扎。
“再不吃,糖渍就该化了!”
卫子歌贴心地砌了块下台阶的砖石,“化了就不得不扔掉,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星摇,快吃吧,就当满足我的好心?”
“那我吃了?”
宋星摇顺势走下台阶,咬下一颗山楂球,浅褐色的糖壳碎成几块化在口中,甘甜裹住了山楂的微酸,还带着一丝冬日的凉气,顺着喉咙一路凉进胃里。
“嗯!”
她眼睛一亮,又咬下一颗,“是好吃!”
一口气吃了一多半,街外响起刚才那群孩子打闹的童音,重新勾起宋星摇的小脾气,握着糖葫芦运了口恶气,朝窗外忿忿喊道:
“小鬼,我记住你们了!”
“别跑啊你们!”
卫子歌没忍住,噗嗤冒出一声低笑,挠了挠眼角哭笑不得。眼见着小孩子跑远,宋星摇这才满脸不高兴地坐正,继续品尝已经开始融化的糖葫芦。
偷瞄见卫子歌隐忍窃笑的表情,宋星摇扭了扭身子,咬掉最后一颗山楂球,嚼嚼嚼,然后被自己逗笑了。
“这群小鬼头,太气人了!”
她越说越小声。
“那公子呢,公子幼时也这般顽劣吗?”
“我?”
宋星摇话锋一转,卫子歌的眉梢轻微挑了挑,看着门外的白雪陷入回忆。
“我好像……一直不曾有时间可以像个寻常的孩子那样,嬉戏胡闹。”
“怎么说!”
宋星摇直起身,大感好奇,替卫子歌倒了酒,求他继续讲,“公子,你快跟我说说!”
“嗯……”
卫子歌道,“三岁入太学启蒙,五岁开始习武,八岁跟在父王身边,听他为我分析朝中局势。十岁……”
“十岁便如何?”
宋星摇戳戳他的胳膊。
卫子歌看向宋星摇,眸中的光彩依然平静,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十岁心性初成,被父王扔到尸骨坑内锻炼胆魄。”
宋星摇的笑容淡去,凝眸呆呆看着卫子歌,良久,轻声替他鸣不平:
“王上,他、他是真狠心呐!”
卫子歌哧声笑起来,凑到她身旁悄悄告诫:“这话,入了宫可不要乱讲!”
“知道啦!”
宋星摇鼓鼓腮,目光慢慢滑过卫子歌的侧脸,“那……就公子一人面对……面对一坑的尸骸,是不是很害怕?”
卫子歌摇摇头,顿口气,“不是我一人,还有子湛。”
“二公子!”
宋星摇小声发问,“他也被王上扔进去了?”
“不。”
卫子歌收起笑,继而露出一抹新的笑容,“他是偷偷跟过去,自己跳下去的。”
眼中的光芒不经他意已慢慢沉淀到最底处,十几年前的那些事重新涌回脑海中。
战乱后的大地千疮百孔,每一寸焦黑的泥土下,都掩埋着无数将士的游魂。
他的父王为了让他长成一位真正的君主,永远临危不乱,永远心智坚硬,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万人坑前,指向下边,不容置疑地对他说:
“跳下去,今晚呆在这里。”
他站在满坑的尸骸前,有的穿着大嬴的兵甲,有的穿着其他外族的兵甲,还有些是普通百姓的粗麻外衣,万千尸首堆积在一处,残破的衣袍碎片下露出腐烂萎缩的尸体,扭曲着,四分五裂,满目疮痍。
初见时,他有些恶心,还有些害怕,可他没有爬回坑顶,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堆积如山的没有温度的尸体,拼劲全身的力气忍耐住不适的感觉。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卫子歌不记得了。
只记得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投下一道昏黑的影子,他抬起头,就看到他的弟弟从坑口跃下来,跳到他身旁,栽了个跟头,“咔”的一声脆响,手掌压碎了一根朽骨。
他的心一紧,但他的弟弟却冷着脸,看也不看他,随便拍拍手,自己沿着坑内难以下脚的缝隙慢慢向前走。
他在后边看着弟弟,担心他恐惧受惊,便也无声跟上去,默默陪在他身后。
可卫子湛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很多,虽然胸口也在起伏欲呕,仍强行压住,月光下之下,脸上布了一层幽凉的苍白。
走了很久,卫子湛蹲在一具骸骨旁,冷清清地对他说:
“不必跟着我。”
他看着弟弟,看他根据盔甲的制式挑出大嬴士兵的尸骨,一具具,小心地收敛整齐,再小心地移至一侧排好。
他忍不住开口问他的弟弟:“你为何过来?你快离开,此处情景可怖,别吓到你!”
卫子湛并未理他,仍低头忙着捡拾遗骨。
他再催促,他的弟弟终于侧过脸,半蹲,冷漠的眼神从下方斜射向他,“你我不过相差两刻钟,兄长不怕,我亦不怕……兄长有的,我亦当有!”
“子湛!”
月光下的红色尤为显眼,他看着卫子湛指尖的血迹,急急喊道,“陈尸生毒,你不要再捡了!”
他的弟弟扭过头,神情执拗,字字句句透着坚定,“这些,是我大嬴男儿的遗骨,他们忠魂在外,我自当为他们安放。”
他们那时不过十岁,力气不算很大。
他的弟弟摇摇晃晃地拖出一具遗骸,背在肩上,挪动得很是吃力。
他走上前准备一起同他的弟弟敛骨,却被推开。
“我有母亲保护,百毒不侵。兄长离远些,免得伤了兄长金尊玉贵之体。还有,不要挡了我的光。”
卫子歌看着他的弟弟对自己满眼抵触,咽下喉咙中未说出口的话,他本想说,“纵你不惧世间的毒,那碎骨也会刺破手心,待下次我们带了工具,一起收敛。”
月光本就皎白冷寂,照着连片冰冷的尸骸,和冰冷的弟弟,卫子歌立在这样冰冷的夜幕中,再未发一言。
半年,父王换了六处尸坑。
他们两人早已不再有任何惊怕,只剩淡漠和麻木,连同他的弟弟敛好的七百三十一具将士的遗骨,一同尘封在他们十岁的记忆中,融进他们滚烫的血液中,化作他们日后心性长成的一部分。
“公子!”
卫子歌收回思绪,露出片刻的愣怔。
“喔!”
他立刻调整好心情,笑起来,“我走神了是不是?可是有什么话我听漏了?”
“嗯!”
宋星摇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卫子歌沉寂的眸中不时闪过一抹抹忧伤,她随便猜猜就知道,大概率是回忆起令他伤感的往事,只好出言打断他。
“我方才问你呢,若公子有了孩子,会不会也将他狠心扔到……扔到那个坑里去?”
宋星摇捧着热茶暖手,她以为他会说“不会”,她连怎么接话都想好了,可卫子歌却只微微浅笑,笃定回答道:
“我也会。”
“咳!咳咳……”
宋星摇被自己呛了一口,表情扭曲地咳了几声,顺通了呼吸后看着卫子歌的眼睛,“啊?”
卫子歌略微耸耸肩,眸底的晦朔早消失殆尽,只剩暖洋洋的温和,“没办法,作为继承人,他理当如此。”
“狠心!实在太狠心了!若是我的孩儿,我一定让他随心所欲地出去闯荡,他自己开心就好。”
卫子歌“唔”了声,看着宋星摇,饶有深意地笑了笑。
“对了!”他轻叩桌面,“后日已是腊月廿八,我们该入宫了。”
“入宫?我也去?”
“自然,我那府中你谁都不认得,呆着也是无趣。这便罢了,若你哪日突发奇想地研究厨艺,炸了屋顶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