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四)
书名:雾锁宁阳 作者:清冷天空 本章字数:5417字 发布时间:2023-12-02

一大早,郑翼骑着摩托车在知青路上颠簸着,经过石屋时,一阵凉风掠过脸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头发都竖直了起来。

——昨天夜里,从望湖楼喝完茶出来后,在世纪大道与环湖公路的交叉口,郑翼下了徐达德的车抄近道回的家,在澡盆里泡洗了一刻钟后,裹着浴巾在厅屋的沙发上歪斜着。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放着那个装有冠途资料的黄牛皮档案袋。档案袋上几个大大的问号在眼帘里跳动着,那是他在去省城前的晚上标注的,当时只是为了便于区分,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充其量是一种特别的记号。对着那几个问号思忖片刻后,郑翼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那些零碎的资料和那个装有树皮的塑料袋。

看着手中的树皮,郑翼脑子里的冠途渐渐又活了起来,那两颗差点要蹦出眼眶的眼珠子逼视着自己,似在审视他挣扎的灵魂,在他的内心激起阵阵颤栗。

冠途案被定性为情杀,公众几乎一边倒地相信了这个弥天大谎!他们还都认为,一个混混干出这等偷香窃玉的风月之事而丢掉性命也不足为怪,至于那个子虚乌有的情感纠葛的主角是谁,就没有人用心去揣测了。如果没有化解冠途上访的前因,如果没有之前的“后手”之断,郑翼也许跟那些围观者一样,深信了公安机关的“权威”结论。

郑翼生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宁阳县公安局在案件侦办人不在家的情况下,把一个尚未明朗的凶杀案匆促定性并公示于众,其中一定大有猫腻!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郑翼对之前那些模糊的揣测有了更明朗的判断。别人可以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但他不能,他这个唯一的“知情人”不能违背良知、把真相泯灭在良心的深渊中!

晚餐的时候,郑翼故意表现出对石飞许诺的兴奋,是想以此迷惑石飞,为自己寻找证据争取时间。目前,郑翼的“证据”只有手中这一绺变了色的树皮,严格地说,它只是一绺树皮而已,如果找不到它的母体,也就没有足够的佐证去印证自己的“后手说”。

冠途被杀后,郑翼一直在纠结,有没有必要再去一趟阳明山。上次去阳明山,是想找吴老蔫了解些旧情,没承想遇上冠途被杀于石屋,什么也没有做成。从省城蹲守回来后,郑翼就打定主意,决定重去阳明山见见吴老蔫,他坚信自己的预感,吴老蔫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过了石屋没多久,阳明山矿山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

郑翼老远看到,吴老蔫端着只海碗,蹲在操场边的一堆废井架旁吃着面条,井架上放着一只断了把的黄瓷酒壶,一条花斑黑犬静静地看着吴老蔫吃着面条喝着酒,时不时伸伸猩红色的舌头以示羡意。

听到摩托车“扑扑扑扑”的欢声一路响过来,吴老蔫和花斑犬同时把脸朝向路口。

吴老蔫站起身来,花斑犬半蹲在老蔫的脚边,等候着主人的指令,那情景,活像波兰画家Gary Bunt 的《老人与狗》。

“‘蔫茄子’!”郑翼人没下车声音先到了,“你这过的神仙日子咧!”

吴老蔫笑着调侃道:“哟,郑老弟呀,今天不会又是给我送惊吓来的吧?”

郑翼笑道:“哪来那么多惊吓嘛。是惊喜!”

“惊喜?……我可十多年没遇到过惊喜呢。”

“看——”郑翼架好摩托车,从一个编织袋里一样一样往外亮着,“你最爱喝的正宗北京二锅头!……这是那年我带你吃过的西藏牦牛肉。……还有,山里面凉,给你从省城捎来一对白熊毛皮护膝——带不带劲?”

老蔫笑得眼都眯成了缝:“带劲,带劲!……不过,你可莫以为老蔫我没见过世面,这白熊听说都没剩几头了,你哪来的白熊毛皮护膝?糊弄我呢!”

郑翼哈哈大笑,把蛇皮袋往老蔫手里一送:“我就说嘛,‘蔫茄子’哪有那么好糊弄的哟!实话跟你说吧,这也是上等的白狐皮毛,白熊毛尽管稀贵,但太厚做不了这个!”

老蔫乐呵呵地说:“我那也是说笑说笑,你还当真啦?这么跟你说吧,你郑老弟就是送的兔毛护膝,在我眼里也是稀贵的,不比那白熊毛差到哪里去!……走,进屋进屋!”

郑翼一进屋,转着头环顾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女婿咧?”

“一早到派出所录材料去了。……昨天晚上,那湖边的桑树让人偷走不少,都这么大了,可惜!”老蔫比划着,指着身后的黑犬道,“这狗东西都没叫,估计是从水路上走的!”

“桑树?”老蔫的话勾起郑翼的联想,“是不是当年的知青桑园?”

“是呀!不过,自从知青蚕丝厂垮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管了。”

郑翼略有所思,遂又问:“到桑园有路没?”

“有,有,石子路,还挺宽的。跟湖边那条防汛公路是通着的。哦,待会儿你可以从那儿抄近路回城,要近好几里哩。”老蔫就着滚烫的开水泡了一杯茶,递过来,“……山坳口那边的知青茶园都落荒了,每年我就钻进去采回来一些,嘿嘿。来,尝尝,……待会儿我给你装些带回家,我这茶不比莲花山那老君眉差……”

郑翼趁着热气喝了一口:“嗯,不错不错!好茶!……这山坳的茶园荒了,你这做茶的手艺可没荒!”

“那是!”听郑翼一夸赞,老蔫吹起来了,“我做的茶那还真不是吹,喝过的人没有不回头找我的。呃,你莫看没有老君眉包装的光鲜,俏得很咧!很多老板都拿钱过来定货,卖的还贵……四百一斤!”

“嗯,不错不错!”郑翼口里夸着,心里却在说,四百一斤就把你乐成这样,人家外面都是千儿八百一斤。不过又想,老蔫这茶就费点工夫,四百一斤也很划算了。

吴老蔫被郑翼夸得乐呵呵的,边给郑翼的杯子加水边问:“郑老弟,这回进山,不会是为冠途的事来的吧?”

“哎呦‘蔫茄子’,你怎么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那也是猜的,嘿嘿。不过,我信迷信,冠途跟我在工地住一间工棚,他坐牢时你又刚好去了那工地,这回他不明不白让人杀了,你又刚好碰上了,有缘不?肯定有缘!既然有缘,冠途的事你肯定就上心了嘛。”吴老蔫很满意自己的“缘因”说,末了还得意地昂了昂头。

“嘻嘻,你还一套一套的!”

“嘿嘿……”吴老蔫咧嘴乐过后,心有余悸地说,“倒是冠途让人杀了后,我到现在都害着怕,提心吊胆的!”

“你害怕什么呀?”

“出事的头两天,冠途骑着辆破自行车来找我,说他现在走投无路了,是……”

见老蔫迟疑的样子,郑翼问道:“是什么?”

老蔫是个直肠子,话不说完整心里就憋的慌,于是说了:“他说是石飞毁了他一生,要我给他做个证,等拿到了什么精神费就跟我三七分。我当时就犯难,单凭那次坐牢,冠途被冤枉还真不是假,但要出面去做这个证,我就没有良心了,……毕竟吴雍端的是石飞的饭碗嘛,是不是?——唉,没想到啊,才几天的工夫,他就死在这山沟里了,你说我怕不怕嘛?!”

郑翼半玩半笑道:“难不成你‘蔫茄子’也做了亏心的事?不然你怕什么呀?”

老蔫拿眼睛盯着郑翼:“要说亏心……我还真是有点!”

“你说什么?”郑翼一愣,有意刺激道,“这才喝了几口酒啊,就说起酒话来了,呵呵。”

“我真不是说酒话!”老蔫低着头,双手直搓着。半晌,还是忍不住道,“这样吧,我们俩共事了那么几年,你从来都没把我当外人看待,吴雍后来进城又全仗你照顾,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有些事我说出来,兴许这心里的亏欠要减轻些。这个事呀,得从你去工地的前一个月说起……”

一九九三年,市政局把河道整治的任务领回去后,局领导们你推我诿,都不愿接手这个活。但全县都在大干快上,指挥部又多次点名,无奈之下,市政局便捉蚂蚁凑兵,二十六岁的打字员石飞被临时任命为项目负责人,还给弄了个括号副股级。

石飞被那括号里的副股级所诱,便欣然领命,下文件的第三天,回村里挑了几个木工、石匠,把“设计师”“工程师”的名头给他们头上一安,项目部就正式开张了。而后,“设计师”“工程师”们齐心协力搭了一溜八间芦席棚子,大食堂烟一冒,石飞的人生也开始袅袅飘升了。

项目部挂牌后,刚来市政局做临时工没几天的毛秉凤随局里配的后勤班子一道,被派到了石飞的帐下。毛秉凤人年青,在一帮废料当中算是有点用的,石飞便安排他负责材料采购之类的业务。

开工后不久,大会战的常务副总指挥——政法委书记韦步云,在市政局长的陪同下来工地视察。石飞这才知道,这个政法委书记原来是毛秉凤的姑父,怪不得毛秉凤一个临时工就享受着局机关干部的待遇。自此以后,石飞对毛秉凤就另眼相待,俩人慢慢地也称兄道弟起来。

这年底,韦步云要为女儿举办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石飞打探到,县里很多头面人物和社会名流都将云集同庆,便有心前往蹭热度,毛秉凤也把石飞的意愿给韦步云带去了。

石飞刚工作没多久,一直在温饱线下挣扎,拿不出亮眼的礼金来,便成天愁容满面的想着这事。一天中午,石飞照例在床上躺着想心事,毛秉凤悄悄进来了,石飞还是忍不住把心事向毛秉凤透露了。毛秉凤眼睛定定地望着石飞,说我有一计可助飞哥达成心愿。石飞说,我哪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这话也让你带了,该怎么收场嘛!毛秉凤问,信不信我?见石飞没有答腔,毛秉凤便拉了石飞出门,说是带他去看样东西。

毛秉凤领着石飞绕到工棚后面,猫着腰环顾一下四周后,指着坎下神叨叨地说,你的心愿就在那里。

石飞狐疑地看过去,坎下是一处废弃的稻场,除了几个掩于荒草丛中的石磙和一个绕满电缆的卷盘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毛秉凤说,一直以来你像亲哥一样关照我,我心里有数,尽管我没有钱帮你,但我愿意帮你解这个难,看到那卷电缆没有?石飞一惊,说你疯了吧?那是准备给下游几个标段送电用的,莫瞎来哈,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哼!你哪来别的办法?看你那想吃鱼又怕沾腥的样,有办法就不至于像根霜打的茄子。

最终,石飞还是默可了,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后半夜月黑风高的时候,石飞和毛秉凤贼头贼脑出了门。在不远的路口,停着一辆闪着微光的神牛拖拉机。

刚准备下坎,毛秉凤突然趴了下来,石飞条件反射地蹲下身子。

废弃的稻场上,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在绕线盘前鼓捣了半天后,沿一条窄道径直往工棚后面猫腰而去。

是谁?毛秉凤不放心,弓着身子跟在那黑影后头。

“吱呀”一声,黑影推开食堂的后门,毛秉凤借着棚子里射出的光线一看,原来是食堂的勤杂工冠途。咦?这家伙也在打那电缆的主意?

毛秉凤退回来后,跟石飞说了情况,俩人来不及细想,从坎下的草丛中推出事先藏好的板车,两个人“吭哧吭哧”把电缆搬上板车,又“吭哧吭哧”送到停在路口的拖拉机上,前前后后耗了两个多钟头。

第二天中午,公安局接到报案后,循着被踩坏的杂草找到了石飞的项目部里。

做贼心虚的毛秉凤躲到工地上去了,石飞硬着头皮接待了公安同志,左说右说不能自圆,刚巧冠途拿着搪瓷缸子来办公室倒水,石飞的眼睛“骨碌”一转,突然问了一句,昨晚你干什么去了?冠途进来时看到有公安在办公室坐着,心里本来就发怵,听石飞这一问,丢了缸子撒腿就跑。那公安同志敏捷地冲出去,把冠途按倒在地,铐走的时候,还不忘向石飞道了声谢。

过了一天,那个公安同志过来通报情况,说冠途是个惯盗,专门偷盗一些厂矿企业的电机电缆,县里很多盗窃案都跟他有关,他偷盗的大部分物品,都是通过市政局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姜年生出手,此次一并被抓捕。

冠途在公安局坚持说只割了二十来米,还说看仓库的老蔫可以作证。公安干部找老蔫取证时,老蔫含含糊糊的什么也不说。那公安干部便懒得再去取证,因为冠途大大小小交代了二十多起盗窃案,光这些就够判他刑了。

其实,老蔫心知肚明,真正的大窃贼不是冠途,而是石飞和毛秉凤!冠途只是捡了点小便宜。那天晚上,老蔫去附近的村子打长牌,半夜回来的时候,正巧撞上石飞和毛秉凤往拖拉机上搬电缆。老蔫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便绕道回了工棚,恰巧又碰到冠途往一个蛇皮袋子里装缆线。冠途什么话也没说,往老蔫的口袋里塞了盒“红塔山”后,背上袋子就出了门。老蔫其时还以为,是他们三人合伙盗窃,也就闭口不提这档子事。

后来,石飞就在韦步云的关心下,很快被提拔成市政局的劳资股长,再后来副局长、局长、政法委副书记。当然,再后来晋升为常委就是石飞的造化了,因为这个时候韦步云已“驾鹤西游”去了……

“所以这几十年,我心里一直就觉得亏欠冠途的,当时要是为他做个证,说不定他的罪就能减轻些,唉!”老蔫长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为自己找着开脱的理由,“只是,这人要知道报恩,尽管冠途的事我有愧,但吴雍后来能吃上国家饭,都是石常委给的,换了哪个也不会去做这个证,你说是吧?”

郑翼万万没想到,石飞竟有这么一段肮脏的历史。现在想来,一定是冠途利令智昏,触了石飞的底线才招来杀身之祸!但不管杀冠途的这个人是谁,石飞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郑翼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摸出那个装着树皮的塑料小袋,脑子里的毛秉凤恍恍惚惚,模糊如树皮那绽开的纤维,乱作一团。

老蔫好奇地问:“你装着块桑树皮做什么用?”

“你确定这是桑树皮?”

“我跟树都打了几十年交道,莫说这树皮还新鲜,就是干了我也一眼能认出来!你这是……”

“哦,有点别的用处。”郑翼敷衍过后,问道,“……这附近就湖边有这种树么?”

老蔫说:“莫说附近,在整个宁阳县,就只有这湖边长得出这种树来!”

“诓我吧?又不是什么名贵树,哪有你说的那样绝对!”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老蔫很内行地说,“这湖边是清一色的公桑树,只长叶子不结果。公桑树对土壤里那个什么度有讲究,上个月林业局还派专家过来做了试验,说他们都闹不明白,林业局那桑树基地里的树都好几年了,怎么总像是窗台上种的瓜,老也长不大!”

“你那说的是酸碱度!”郑翼不屑道,“什么狗屁专家!我都晓得,把两个地方的土壤一检测一比较,不就找出‘长不大’的原因了嘛。还专家呢!”

“嗯,还是你在行!他们好像也挖了不少土哩,说是拖回去检测。”

郑翼没再接着说下去,再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这卯窍只有徐达德的父亲徐坤才能解释得清楚。听岳父讲,当年为改良桑树生长的土壤,徐坤跑省林业学院不下二三十趟。

意外得来的这个消息,倒让郑翼心里豁亮了许多,如果老蔫的说法成立的话,找到这绺树皮的母身就容易多了!怪不得知青路上找不到它的痕迹,原来是自己把自己给误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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