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之间,月光透进一抹朦胧,“风暴”藏匿于此,它维持着翼装的输出来抵消重力,发出“呜呜”的呼噜声。
驾驶舱内,托洛斯调出虚拟功能盘,一指关掉内部照明,只剩一面蓝框屏幕辉映其面庞。
屏幕里,不是外界的云层景象,而是托洛斯自己。
现在的他满脸胡须,一头黄发饱受汗水侵蚀而暗淡了许多,瞳孔中的光亮时有时无。
“喂喂。”
他对着屏幕试音,瞥了一眼于绿红间跃动的音量条,闭上眼深呼吸几遍后,抬手点击录制键。
“我叫托洛斯.杨。我的人生始于机巧198年的喀什军区,它在卡伦城的东边,途中只隔一处军事基地......”
讲述中,一段段记忆涌上心头。
机巧208年,那年我十岁。
我记得那天多云,不算太晒,我约了三名玩伴去户外玩枪战。
场地运营商提供那种不伤人的激光仿真枪,以及配备激光接收 器的头盔和迷彩服,谁的要害被击中,身上便会冒出红烟,代表他已“阵亡”。
当时,只有我们四人是小屁孩,其它队伍多是青少年,甚至还有来此地放松的大学生。
所以,对局并不公平——
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我带了自制的烟雾弹、摔炮、沙子绊雷进去,再凭借埋伏、游击、换家等战术,带领玩伴豪取29“杀”并夺得桂冠。
当然,奖励没了,店家收到了大量举报,将我们撵了出街。
而我,沉浸在玩伴一声声“天赋异禀”、“战术鬼才”中,将行程改为去枪械博物馆玩捉迷藏。
等到自己回到家宅前院时,天色已是黄昏。
我推开白框玻璃门,斜阳将影子拉入屋内。
嘭。
我随手关上家门,听着客厅内回荡着“杜阿密一脚漂亮的抽射,比分来到1:1”的声音,径直往自己房间迈去,途中瞥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爹。
一个45岁的男人,穿一身茶色短袖灰短裤,头发和胡须也不打理,在社区内做着一份夜间巡逻工作。
“老爹,我回来了。”
“去哪了?”
“跟约翰他们玩了真人射击游戏。”
我刹住脚步,咽了口唾沫,视线转向厨房区域的双开门冰箱。
呼——
突然,耳边呼过一阵劲风。
啪!啪啦!
黑色遥控器打在洗手盆下方的橱柜上,再反弹到实木地板上,两枚小型干电池冲出盖子,蹦跶几下,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心脏直打鼓,慢慢朝客厅看去,老爹站在那里指我,整条手臂用力到颤抖的程度。
“臭小子,我说过的,不准碰枪!”
“干嘛,假枪都不行?我就好这口,你管不着!”
我顶了嘴。
自那天起,老爹使尽脑筋来跟踪我的可疑动向,多亏了他,我练就了一身反侦察本领。
小到偷看军事杂志,大到翘课去靶场玩真枪。
机巧213年,那年我十五岁。
那天下着沥沥小雨,我参加了父亲战友的葬礼。
“唉,平时多开朗一人,怎么就自 杀了?”
“听说是吞安 眠 药死的,退伍老兵嘛,有点心理创伤也正常。”
死者邻居夫妇嚼着舌根。
我撑一黑伞,排队来到铺满白花的灰色墓碑前,绷直手掌举至太阳穴,敬了个军礼。
老爹呢,则躲在后头,不随礼,不搭伞,低头淋着雨。
雨水打湿头发,流经脸颊,钻进胡须里。
吧唧,吧唧。
我离开人群,踩着草地一路小跑到他身边。
一瞧,他在用伞头戳击地面,咧嘴喃喃道:
“哈哈,麦克你 他 妈的真狡猾啊,不过死了也好,少受点罪......”
“老爹?”
“哦,托洛斯,见识到没?你不是军人,当然觉得当兵打仗很酷!”
“实际上,从入伍那一刻起,好处便只属于高层,留下我们细细咀嚼死亡和悔恨!”
老爹突然拽我胳膊,指着墓碑方向就是一顿说教。
“行啦行啦,我知道啦。”
我照常左耳进右耳出。
“别这么说,老朋友,我看你儿子就挺适合接你的班。”
这时,陌生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扭头往草地看去,一位身穿黑色高领军服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他没有撑伞,身上却滴雨未沾,似乎有层膜隔在他周围。
“本杰明.喀什,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长官来缅怀一下以前的手下,很正常啊。”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百忙之中,居然特地来怜悯我们这群数字。”
老爹逮着他就是一顿阴阳怪气。
这个叫本杰明的人只是笑笑,跟我对上了眼神。
那一瞬,他那对黑瞳在收缩途中旋转了30度,期间还泄出一抹血色。
老爹顺着其目光扫到我身上,胡须跟着嘴角抽动两下。
“你休想打我儿子的主意!”
说着,他的臂弯如钢管般勾住后背,害我视野突然往前沉了一下,差点因脚底打滑而摔倒。
“走,回家!”
“嗷!你就不能轻点......”
裹挟中,我离开了墓园,回到了老爸开来的绿色吉普车里头。
自那天起,我每次出门,老爹都要塞给我一个GPS定位器。
机巧216年,那年我十八岁。
我记得是十一月份来着,家里举办了一场成人礼派对,亲戚、邻居、父母好友都来参加了。
“挺壮一小伙子啊,一看就是当兵的料!”
“对啊,继承你老爸的衣钵,为正义而战。”
我赶在老爹发飙前开口:
“别别别,我没那个打算!”
那天傍晚的餐宴上,老爹无论啤酒烈酒,照单全收,喝了个面红耳赤。
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他从卧室里拿出一盒蓝色包装的礼物。
我拆开一看,似笔似棒,银身蓝灯,是第十任神秘博士的音速起子模型。
我愣在原地,说不出半个“谢”字,老爹却自顾自地坐沙发上吹酒瓶子去了。
过了一会,在房间打FPS的我,隔着耳机听到了母亲在呼喊:
“托洛斯!帮忙把客厅那只酒鬼抬回卧室!”
我摘下耳机,挂着游戏角色,夺门而出。
出了走廊,我瞥了眼在厨房洗碗的老妈,然后一扭头,便看见倒在客厅地毯上的老爹。
我扛着他手臂,拖了一路,勉强把他丢在床上。
“记得帮他盖被子!”
“盖了!”
回头时,我脚趾一痛,似乎踢到了什么。
我弯腰撩开床单,伸手拽出一光滑铁盒,上面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阴差阳错下,我掏出音速起子模型,尝试按下开关。
嗡——
铁盒分解成无数小正方体,再如漩涡般展开,只是一眨眼功夫,它便缺了上方那面,里面躺着一本破书。
我瞄了眼老爹,确认没有动静才顺走这本书。
回房后,我反锁房门,再开始翻阅它。
寥寥几页入脑,我判断出这是本军旅日记。
前半段很无聊,多是些日常矛盾和训练感想,直到出征那篇开始,老爹的字迹愈发用力,有些地方还犯了语病:
【机巧193年3月17号 星期三 晴
今天是空战队出征的日子,我们将前往摩西城,粉碎叛军阴谋,还当地百姓一个清净。
祝早日凯旋!天佑机巧!】
......
【机巧193年4月9号 星期五 晴
歼敌约160名,约书亚牺牲了。
本杰明真的有脑子吗?空对地不是随便打?玩你妈逼的诱饵战术!】
......
【机巧193年5月22号 星期六 阴
我们受命进攻了一座小镇,说什么这里窝藏叛军,放屁!
他们只是在自卫,表情也不是演的!
而我,像头怪物,屠杀了!】
......
【机巧193年6月14号 星期一 晴
哈哈,太好了,任务失败,我输了一个怪人。
她叫芬,来自一个叫“血狼帮”的组织。】
......
【机巧193年6月20号 星期天 未知
我抗命被关禁闭了,整支空战队彻底沦为本杰明的棋子。
听归来的麦克说,那个叫芬的怪人死在了他手上。】
......
【机巧193年6月22号 星期二 阴
禁闭结束,我看了两天前的影像。
她护在平民面前,战死了。
然后本杰明就下令杀了平民灭口。
哼,我们好正义啊。】
......
【机巧193年7月1号 星期四 晴
授勋仪式上,我当众扔掉了反恐二等功的勋章。
我已经烂了。
但我不希望我的后代,去歌颂这份邪恶,继续步我的后尘。】
这是最后一篇了。
刷——
一叠胶质纸张从空白页里滑落。
我摊开它,是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油性笔圈了一个地方,并标上“血狼”二字。
当晚,我失眠了。
偷偷收拾完行李后,我留下一封道别信,趁着夜色离家出走了。
机巧218年,那年我二十岁。
我加入了血狼帮。
某一天,我做完上午的越野训练,跟师父阿格雷坐在木墩上吃三明治。
“师父,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怎样算是合格的军人?”
“问你自己呗。”
“啊?我知道的话,还用问你吗?”
“那不急,火候到了,答案会找上门来的。”
这时,托洛斯掐断回忆,从右脚边的储物柜中拿出那罐液体。
“确实如他所言,我现在大概有点感觉了。”
“明天,我将为自己授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