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9’28”(下)
从租出车里出来,陈雅兰一眼瞧见画室门口的钟奕铭。
男人靠在墙角边抽着烟。一步步走近,奕铭背对着她,缕缕缥缈的烟圈散在寒气逼人的空中,男人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口里呼着热气,止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你是铁打的?外套也不穿一件?”
女人冷不丁的话让男人回过神。
“你怎么来了?”
钟奕铭边说边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在凹凸不平灰白的墙面。
“拿着!”
陈雅兰把一手提着的饭菜和另一手的红酒递给丈夫。
“周末不是去爸妈家吗?”
钟奕铭有些不惑地问。
“我就从他们那里来的。”
“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钟奕铭低头看向包里的东西狐疑地问。
“要不说你们是父女呢!说出来的话一模一样。”
陈雅兰侧身用肩肘推开店门,绕过前台,她扶着楼梯把手一格格缓步朝上。
“你不来,我正要关门呢!”
我不来,我看你是要翻天了!
陈雅兰闷闷地想。
“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钟奕铭摸进裤子口袋,才想起手机放在他的羽绒服内侧袋里。
陈雅兰坐在那张简易可折叠的钢丝床沿边。
“沙发出手了?”
钟奕铭摇摇头道:
“接到两三个电话说想过来看看,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到楼下,出了一身的汗。”
“你一个人搬的?”
陈雅兰诧异地问。
“哪能啊!找隔壁帮忙。”
钟奕铭浅笑着老实地回答。
想到塞在沙发垫里的监听设备,陈雅兰脑子里猛地跳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钟奕铭是不是之前一直和那女人待在楼上私会?想到此,她突地从床边站起。
气没一处发,她强压住心头不断上窜的火苗,放低了音量试探着问:
“上午搬的吗?”
“就你来之前刚刚搬好。”
陈雅兰平缓了语气道:
“进门一眼能看到挺好。”
“前台原来有一圈硬沙发。”
“嗯。”
陈雅兰淡淡地应了声。
“但你就是对休息室的那张沙发情有独钟,没人的时候老喜欢躺那儿,记得有一回有个低年级的学生一不小心把咖啡倒在沙发垫上,我第一次看你朝孩子发了火。”
“我都忘了,那么小的事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有点舍不得。”
“可惜家里放不下。”
陈雅兰平淡地说道。
“可以搬去我爸妈家,反正那边上一个租户刚走,现在没人住。”
“搬东西不要钱的吗?车费、人工费呢?周二清空,没人要就扔了呗!”
钟奕铭斜靠在门框上不无感慨地说:
“那张沙发是三年前我们去商场一起买的,我们总共挑了三个,最后你选中了它,你说看重它的皮质,觉得它软硬适中,你喜欢它的日式风格和样式。”
“再好也是旧的。我在咸鱼上挂了好几星期,鲜有人问询。”
陈雅兰说着随意扫了四下一周。
环形吧台拆了,仅剩一张长方形的黑桃木餐桌和两张铁质的高脚可旋转餐椅,钟奕铭走过去将对面的窗户开了,室内一股浓烈的烟味,不知他今天抽了多少?每每遇到烦心事钟奕铭便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事到如今他是担心两人的越轨之事被发现吗?!
“今天有人来过吗?”
陈雅兰尽量控制住自己的鼻息,不让对方听出不自然。
“没有啊!”
钟奕铭挑了挑眉,眼中晃过一丝错愕。
陈雅兰憋住气,她仰起脖子抬头看到墙面上间隔挂着两幅大小不一,色调相异的人物肖像画,同为纯真青涩的少女,一张远景,一张近景,一张写实,一张朦胧,其中一幅画的笔法稍显稚嫩,却明显能感受到少年作者一颗赤忱的心。她想起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她和钟奕铭在花一般的年纪,他们爱做梦,爱幻想,将彼此视为此生不可或缺的伴侣。
“你怎么把办公室的画像挂到了这里?”
“下面进进出出的人有点杂。”
钟奕铭解释说。
“你怕被人顺手牵羊吗?”
“那倒不至于,就是担心搬东西的时候磕碰坏了。”
“看也看腻了,画的又不好。”
陈雅兰没好气地说。
“是吗?在我看来,这幅画是我画你画的最佳的。”
“模模糊糊的,谁知道你画的是谁?哪有半点我的影子?”
陈雅兰淡漠地调侃道。
“当时当刻那就是你在我心里的模样。”
陈雅兰没有反驳,她读懂对方的意思。初恋是那般的美好,人前极力隐藏起对她的爱意,人后不自觉悄悄地偷瞄或偷看她一眼,在暗恋的滤镜加持下,她美得无以伦比,她的一颦一笑令他小鹿乱撞,她的声音牵动了他的心,但她的人却似风又似雨。
“那种感觉什么时候没了?”
陈雅兰盯着对方的眼睛反问。
“雅兰,爱情只不过一时,我们现在是亲人,比爱人更亲密的关系。”
钟奕铭看着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言辞真切地说。
谁稀罕这种亲密!
钟奕铭,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小人!
你舍不得一个沙发,舍不得自己的少年情怀,却舍得背叛家庭,背叛我和孩子!
陈雅兰胸口的那团怒气越烧越旺。
“你这个小太阳一点也不热!冷死了!”
陈雅兰跺着脚搓着手心借题抱怨。
“等再散掉点味我把窗户关了。”
“画架卖出去几个?”
陈雅兰转移话题问。
“有三个过去教过的学生想要,我让他们过来拿,雅兰,到时我不想收他们的钱。”
“随你。聚散终有时,不用太伤感了。”
陈雅兰抹了抹眼皮,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铭兰画室集聚了她的心血,如此收场她岂能不惋惜?但外部环境改变不了,哪怕在三个月前她还在苦苦地挣扎。
“一切还会好起来的。”
钟奕铭宽慰的话显得中气不足。
陈雅兰长叹了一声,她弯腰握着床板重新坐下。
“你今天出去过吗?”
她突兀地问道。
“没有。”
钟奕铭移开妻子直视过来的目光,他迈开步向前走去,将直通房门的两扇窗户拉上。
“把餐桌推过来,我饿了。”
陈雅兰没说喝酒的理由,钟奕铭也没多问,两只一次性纸杯,一杯倒满,一杯倒了三分之一,雅兰浅抿了一小口便不喝了,嬉笑怒骂间指桑骂槐,看奕铭装傻充愣,她笑着叫丈夫不可浪费,两杯酒都得喝完。钟奕铭本身就没有食欲,饭菜没吃多少,断断续续地喝完了杯中酒,他感到有些上头,眼看妻子又要在他的杯里添上红酒,他忙摆手道:
“再喝我就醉了!”
“你怕什么?我是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我又不贪你的色!”
陈雅兰满脸戏谑地说。
“没想到你平时看着挺正经的,说起荤话来不打草稿。”
钟奕铭脸上堆着笑。
背后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难不成被雅兰瞧出了端疑?
他警告自己要小心应对,不能说错话,万一被对方套出了什么,后面不好解释。
“我看看。”
陈雅兰说着站起身凑到丈夫发烫的脸庞。
“脸都没红呢!”
她满目春风地举起红酒瓶倒满了桌前的纸杯。
“你的酒量我是知道的。”
“喝下这杯我就走不动道了!”
钟奕铭说着话眼框内渗出涨红的血丝。
“走不了就不走了呗!这里不是蛮好,有现成的床和女人。”
钟奕铭一仰脖勉强把杯中的酒过了下嘴“咕嘟咕嘟”直直地灌入咽喉。
“谁叫你一口闷了!快带口菜。”
陈雅兰见丈夫的面色有些煞白,急忙叼起一块猪肉塞入对方的嘴里。
钟奕铭囫囵吞枣的咽下,肚子一阵翻江倒海,他半跌半撞着从高脚凳上跳下。
冲进厕所蹲在马桶边,将刚才吃的连同肠道未来得及消化的内容物一尽排空。
陈雅兰看着丈夫摇摇晃晃地从厕所出来,扶着床架躺倒在床上,她不由有些心疼。
“雅兰,我睡一会儿。”
钟奕铭有气无力地合着眼说。
“好的。”
陈雅兰柔声地应道。
钟奕铭的呼吸均匀,打着低缓的鼾声。坐在丈夫身旁,陈雅兰替对方将眼睛上的镜框取下放在枕边,奕铭眉间微蹙,她轻柔地按摩丈夫的眉骨。
做过头了!什么也没问出先把人喝倒了!
看到对面的高脚凳,一股无名火直冲她的胸膛。
说什么床窄,两个人挨着坐太挤,拿取食物不方便。
餐桌不高,高脚凳放到最低挡,钟奕铭每次捡菜时都要弯腰佝背。
这样就舒服了?
录音文件上的那九分二十八秒他们在做什么?
加之前后几段耐人寻味的对话,陈雅兰迫切地想要知道。
9’28”像一道符咒贴在她的心门上。
她想要用力撕扯,但终究听命于直觉的召唤。
吐完是不是就醒酒了?
不行!我还没问具体事项呢!
“钟奕铭,你们是不是……接吻了?”
“奕铭,你和她……发生……关系了?”
陈雅兰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说话呀!”
轻推着丈夫,对方依旧纹丝不动。
“睡的那么熟!你是不是装的?!”
陈雅兰晃动的幅度越来越猛烈,钟奕铭头一歪口鼻朝下干呕起来。
“算了,算了!”
陈雅兰无奈地松开手。
钟奕铭嘴里含糊不清的咕哝着。
陈雅兰贴近一听是要水喝,她在一旁的净水器下倒了杯温水递给丈夫。
“咕嘟咕嘟”地喝完水,钟奕铭侧转过身倒头睡去。
“雪儿是谁?”
钟奕铭的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他眼皮抖动的厉害。
背后的陈雅兰没有看见。
女人拉开床尾的被单盖在男人身上,背上黑色小挎包她缓步迈出房间反手带上了门。
……
再次经过前台时,陈雅兰拐了个弯走入通往教室的过道。
来到最后一间,“啪嗒”按下墙上的大灯开关。
两盏明晃晃的日光灯齐刷刷的亮起。
正前方摆放着一个画架,其上是一个身材丰润、风姿绰约的女人半裸素描。
花惠芬。
陈雅兰一眼便认出了画上的女人。
虽然女人的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纱巾,作画者没有画她的脸。
室内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整张画面被绒绒的白雪覆盖,虽然画里的雪花是黑色,但在陈雅兰的眼里是成片成片的白色,浓的化不开的白。是的,雪儿就是小花,小花就是雪儿。
陈雅兰“咣当”一声扔下画像。
“啪啪!啪啪啪!”
她的双脚用力踩踏在画板上,一下,两下……无数下!
钟奕铭斜靠在二楼楼梯口的墙壁上。
他后悔不该将那幅画摆放出来。
以为见过以后可以试着将对方慢慢从心底划去。
没料到,从街上回来后,他难以自控地更加思念着对方。
“擦——擦——擦!”
卷帘门被重重的放下。
出不去了!
雅兰把他反锁在里面。
也好。
这样就不用面对妻子了。
回到休息室,平躺在床上看着墙头的少女画像,他庆幸自己提早移到了楼上。
好像有点饿了,肚子里空荡荡的。
从床上坐起,他秋风扫落叶般狼吞虎咽地将桌上剩余的饭菜席卷一空。
高高的举起红酒瓶,一手托着玻璃瓶底,一手把着瓶口。
“咚咚咚!”
直灌入喉,冰冰凉凉的好不痛快!
但他喝的太急。
“噗嗤!”
红色的酒水从嘴里和鼻腔喷溅而出。
“奕铭!”
看向门口,迷蒙中看见雅兰向他迎面走过来。
他狠狠捶打自己的胸膛。
小鸟依人的女人窝在他臂弯里抽泣。
晶莹的泪珠击碎了他对妻女的负罪感。
“雪儿,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