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月光遗漏的地方 作者:贾纳朋 本章字数:8855字 发布时间:2023-11-30

李友全都已经不记得这是他今年第几回来医院看病了。他总感觉这一年来小病小闹就没停过,可能也和疫情之后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和乱七八糟的后遗症有关。

刚开春的时候他先是来仔细检查了下他的腰和背,长期的久坐加上不怎么好的坐姿让他腰和背一直会疼,缺乏运动又让他无论是骨骼还是筋肉的柔韧度都差得离谱,高中那会儿开始,坐位体前屈他就摸不到自己的脚背。

起先的时候他只是发现自己睡不了懒觉了,曾经没头没脑一闭眼半天多的美好睡眠一去不复返,如今七八个小时躺下来就已经是他的极限,除了闹钟和生物钟能唤醒他,现如今腰痛也能唤醒他了。

再后来他发现平白无故地腰背也开始阵发性酸痛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浑身难受,稍一动弹脊椎骨咔咔的响,但是怎么拧过来扭过去都不舒坦。

于是他就去人民医院看病,人民医院刚好就是离他最近的公立大医院。

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有医务室,跌打损伤感冒发烧之类,没什么大问题的话,校医就给解决了,学生证就能付钱。

毕业了之后他还真没什么大毛病要去医院的,除了几次体检,他都没跨进过医院大门,他对于那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和那些窥探人生死的仪器设备们,天生的有一种敬而远之的逃离感。

所以他在去医院的前一天,除了在手机上提前预了约,甚至还在网上搜索出了一份攻略。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一个人去医院看病,在凌风市那些高楼林立门诊如麻的大公立医院里办事,他不想等到去了再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他仔细查看了挂号就诊是个什么流程,病历卡在哪里取,付钱抓药要上哪办,等等。他甚至看了一眼门诊大楼的平面图和楼层导航,记住了楼在哪里,科室又在哪里。

然而第二天去的时候他还是像个没头苍蝇。

地铁出来之后走了几百米路,拐着拐着他记忆中的门诊大楼入口却变成了住院部的入口。在他绕了俩个路口,总算进入了人头攒动的门诊大楼之后,他发现那三部电梯和一部自动扶梯根本就不够看的,尽管是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星期四,电梯口都被人挤得十米之内动弹不得,转身都艰难。

他只能去爬楼梯,因为自动扶梯只到三楼,而他要去的脊柱外科在五楼。

爬个五楼他都有点气喘吁吁了,可是到了护士台前一问,他才知道自己昨晚上在手机上只是操作了个预约,而不是挂号。预约号和门诊挂号是俩号,并不是一个东西,或者说至少是两个步骤,预约可以提前,挂号只能当天。

偏偏他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又在医院里信号特别得差,那个挂号的系统死活加载不出来,在护士的建议下,他只得又回到了一楼,在大排长龙的自助挂号机前等了足足半个小时。

等到他第二次爬上五楼来到科室前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了一张号码票,通过电子屏上的叫号器,他知道他前面还有八九十号人。

他在那四张一排的带孔铁皮座椅上眼巴巴得等,左腿架右腿,右腿架左腿了大概有几百次,百无聊赖地等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进入了诊室。

他紧张兮兮地坐下,掏出手机打开预约界面,再把身份证、医保卡、挂号单,以及刚才在一个完全没有人的窗口那厚厚的一叠里自助取得的一本病历卡,就跟指认刑事证据似的,一字排开在了医生桌子上。

医生非常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用两根手指拈起他的医保卡碰了碰读卡机,又小心翼翼地退回了原处。

然后是五分钟左右的问诊,这其中有至少四分钟是李友全在支支吾吾艰难地寻找词汇试图更准确地表达他腰背的不适感。医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光头男子,非常耐心也非常温柔,但几乎没什么话,认真听着李友全手脚并用地笔划他那把老骨头,末了简单地把主诉写了个“腰痛”二字,就让他付了费去楼下影像科拍片。

于是李友全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收拾了桌上被他孔乙己排铜钱一样摊开的物件,离开了屁股都没坐热的诊室小板凳。他没有想到等了那么久,居然这么快就就结束了,不过好在等到一会儿拍完片,他还要来回诊,想必那时候医生就会多说一些。

付费又是个挤破头的过程,并不是每层楼都有人工收费的窗口,脊外科这层就没有,但是好在每个科室门口都有两三台挂在墙上的电子自助收费机,大多数不是指定人工结费的项目都可以机器上操作了事。

不过人实在是太多了,大家都对着一堵墙,又看不出来个像模像样的排队的头尾,很多老人们更是扎堆围在那里,一边嚷嚷着看别人怎么操作,自己就一个按钮一个按钮地尝试过去。机器的正上方白墙上还挂着一张褪色发绿的海报,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但是候诊区这地方嘈杂得和菜市场也没什么两样。

二十多分钟的排队付费之后,李友全走到楼下的放射室门口继续排队等候。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李友全拍上了片。

正侧位的伦琴射线同样在五分钟内就拍完了,医生在结束拍摄后从隔间出来告诉李友全,片子是实时给到门诊医生的,可以直接回去回诊。但是具体报告得等,两小时以内出,不过一般用不了那么久,建议他如果急用的话可以找地方边休息边等待,手机上也能知道报告出了没。

李友全就又跑回五楼在自助机上为回诊签了到,排在他前面的照例又是大几十号人,手机信号仍旧很弱,他就索性走出门诊大楼,打算在门口附近漫无目的地逛逛,等报告出了再回去。

他是下午一点多来的,几通队排下来已经是三点多,医院门口的人看起来却是有增无减,进进出出的人也大多心事重重。大量的人潮从一辆辆小车上,从不远处地铁站的方向,从五十米外那个公交站上,齐刷刷涌过来,这场景让他想起了仁爱寺,只不过这里的人群脸上大多没有笑颜。

大门口保安亭左边二十米,有一个卖烤玉米烤红薯的老头,坐在一辆电动三轮上,十一孔的大炉子散发着香甜的热气,上边支着一个反复播放的扩音喇叭向周边吆喝着。老头的生意非常不错,十来分钟里就有四五个没来得及吃饭或者没心情正儿八经吃饭的人,在他这里凑合填填肚子。

李友全也没能抵挡住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气的诱惑,买了个烤红薯,就坐在路牙子上边吃边等他的报告。

跟他一样坐在路牙子上的人也有不少,他旁边就坐着一个非常年轻的父亲,背上趴着一个熟睡中的孩子,手上还拉着一个原地蹦蹦跳跳在唱歌的女儿。这位父亲一边笑着看着他的女儿,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完了一个烤玉米,掏出手机给不知道哪位想必是远在他乡的家人打了个视频,用李友全勉强能听个大概的方言说:

“没事,妞儿看完啦,医生说没事,很快就能好啦!我?我能有什么事,我不要紧,我什么事都好说。今晚的火车票,要八点多呢,现在没地方去,过会儿再去坐地铁,等上了火车睡两个晚上就到家啦,你们放心。”

李友全身后的人行道上,也横七竖八坐着躺着好几个人,他们大多数都铺着几层大蛇皮袋或塑料膜,也有铺着几层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呢布的。这些人身边都立着一张硬板纸,也有一个直接拿粉笔在地上,写满了自己的生平,就这么向过往的行人乞讨。

李友全记得以前经常有新闻曝露说,这个样子的人很多其实是职业乞丐,不仅没有他们自己描述的用来博取同情的什么残疾病痛或是家庭困难,反而是好吃懒做的歪门邪道,甚至有赖此为生日进斗金的形成产业链的。

可能是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路过的行人压根没有一个停下来去看这些乞讨的人手写的故事,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躲躲闪闪地在路上走着。李友全也想,他上一次亲眼看见有人施舍乞丐,那可能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自打乞讨的人普遍地把一个个破碗破帽子破盒子换成了一个个手机支付二维码之后,他印象里就没再见过有人当街发善心的。

不过他到并没有要怀着恶意去揣测这些或盘腿坐着或抱膝坐着的人,他觉得在路边上光这么坐一天其实也就挺不容易的。也有几个躺着的,显得格外与世无争,兴许可能真的是流浪汉,只是在这里随机睡觉的。

但是有一个摆着蓝牙小音响的人,在那唱一段歌介绍一段自己的苦难,总给人一种生涩的摆拍感,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点怜悯之情,只觉得不合时宜,还喧嚣吵闹的很。

真正引起李友全注目的,是一位他从来没见到过的,病人。

从穿着和身形来看,这位应该是一个男性,中等身材略微驼背,半黑半白的头发中间有一块斑秃,在早春的料峭里他似乎穿的异常单薄,上身看上去就是在一件薄而肥大的秋衣外面,套了件紧身的抓绒卫衣,下身是过长的裤子,脚上是拖鞋,总之周身看起来很不协调。

他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而发红,但是大量的热气却一直从他的脸上冒出来,形成一道道略显急促的白雾。为什么热气是从脸上冒出来呢?因为他的脸部实在是难以描绘。

他似乎没有下颚,粗而短的脖子和皲裂的脸颊是以一个平面来直接连接的,连接部位的中心就是他张着的嘴。这张嘴应该是合不上的,像一个洞一样,似乎还被无形的力道上下撕拉着,形成一个痛苦的不规则椭圆,看不清楚里面有没有牙齿,但是正往外面呼出热气。嘴上面的鼻子也异于常人得小,看上去就是在一个只是略微隆起的肉疙瘩上开了两个洞。

李友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对他的样貌吃了一惊。他脑中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那种漫画动画里最常见的拟人化长出五官的树,这个人的头面部和脖子就是树干,皮肤也和树皮一样又干又裂,充满了竖着的条纹,那张无法闭合的嘴更是真的如同一个树洞一般。

李友全一时间忘记了咀嚼他的烤红薯,他非常不礼貌地直愣愣看着这位树人一样的男子。人行道上的过客大多数也都会被这样的相貌惊讶到停下脚步甚至连连回头,而这位奇特的男子正在慢悠悠地行进,他的眼珠子小幅度地转动,却穿透了身边的人一样只看着医院的大门,完全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和议论。

几年来都很少有过的,在这个瞬间,李友全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绝非是幸灾乐祸,李友全深知从他人的不幸里咀嚼出自己的幸运,这是很不光彩的。只不过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命运它又偏偏就喜欢弄人,有的时候自己觉得要压倒骆驼的沉重,在他人的世界里也许根本不算什么。

芸芸众生里,还是苦的多。有些人一辈子,就只是来吃一趟苦的。

倒也不是说要一直通过向下看来获取自我安慰,但是心能比天高,命就能比纸薄,有些时候也只能面对和接受这样的现实。更何况,要是一直向上看,不仅累,脖子照样也是会断的。

李友全对这位树人先生没有一丝丝泛滥的同情或者可以站在高处的怜悯。这位奇人的不幸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导致的,由此带来的不便以及衍生出的对帮助的需要,李友全表示完全的共情和理解。但是,树人先生那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打心底里不在意的,能这么从旁人遮掩不住的情绪里从容穿梭的那种不屑,让李友全感受到的更多的是赞叹和佩服。

活下去本身,对大多数人来说,就是一件极其耗费勇气的事情。

李友全小的时候,非常怕死。

他对于死亡的恐惧,都来自于他自己的妄想。这些妄想的起源可能来自于他孩童时期,跟着父母在清明节去给他的祖父扫墓。这位他从未谋面的祖父,在他的父亲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人间,李友全只能通过连他父亲自己都不多的记忆转述,以及墓碑上的几句铭文,知道他祖父的名字和碎片化的过往。

但是李友全却由此从小学时期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思考起自己的后事来,并且感到由衷得恐惧。其实他屁都不懂,他怕疼,怕鬼,对未知恐慌,胆子小而已。对于死亡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核心问题是未知,就是等到他自己死了之后,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会感受到什么。

这倒不失是个好问题,只可惜活着的人没法给他答案。普通一点来说,世人大多可能会把死后想象成睡梦中的状态,一觉不醒了而已。唯物主义一点来说,那都回归到一个小盒里了,哪还有什么想法感受,潇洒一点的还会要求把自己扬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友全渐渐淡化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知道有些问题没法解决,有些事情也无法避免,心智成熟之后,他选择了不再去理会。

他甚至开始渐渐感觉生老病死是一个很自然也很解脱的过程,慢慢地开始接纳自己迟早会到来的归期,并且斗胆敢吹嘘一句,说自己对死亡已经不再畏惧,到那个时刻会欣然接受。

那都是他自欺欺人的。他要是不怕死,他还来什么医院看什么病。

他只不过是逐渐地发现了,其实活着也需要被敬畏和恐惧而已。比起死亡的未知,生活的残酷更有切肤之痛。生活就像是他曾经路过的那片小河边的豆苗地,有的人在阳光里放肆,有的人在阴影里折磨。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活,大部分人一边怕死一边怕活。

所以他也就这么一边怕死,一边怕活地存在着。

树人先生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李友全又歇了十来分钟,才起身把脑子里紊乱的思绪清了个空,拍了拍两片坐得全是白灰的屁股,起身走了得有两百米才好不容易找到个垃圾桶,丢掉了烤红薯皮,返回医院准备他的回诊。

此时距离他拍完片四五十分钟吧,他看到手机里的报告已经出来了,上面写着一些什么“生理曲度改变”啦,“脊柱强直”啦,“锥体隐裂”啦,“低密度骨质增生”啦等等,百来个字的报告。

这些字他每个都认识,但是合到一起就都不认识了,关键是这个报告也不是那种有“合格”或者“不合格”的评判标准可以一目了然,他就加紧了步子想去问个明白。

但是医生非常简短又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报告上写的东西如果都要根治,那得大手术,不过完全没必要。无非就是平时要注意坐姿睡姿,少久坐多锻炼,云云。

至于治疗,就给配了几幅热敷的膏药,一盒止痛药急用,并嘱咐如果觉得平时不舒服的话,建议买一个腰托缓解,但这玩意儿属于辅助器械,医生也很负责任地说你可以到楼下药房自行选择购买,或者回去以后网上随便买,都行。

李友全眼看这不到五分钟又要结束了,在医生开处方单子的时候又追问说,那除了治疗防范,平时怎么主动去改善,或者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针对性地复健呢。

医生就耐心地重复说还是运动活络为主,最好的锻炼是拉单杠,悬挂着能让腰部完全不受力,在家的话可以吊门框上。发作的时候要是不想吃止痛药,正规医院或者诊所的推拿针灸是可以缓解的。

李友全也想不出什么再要问的来,那些报告里的专业名词他即便问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解的,他就起身离开了。

不消说,取药又是免不了一通排队。等到他拿完药,又去自行挑选并购买了一个腰托,总算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已经四点半都多了,楼上门诊都已经结束了。

他算起来这一下午,去掉来回路上的时间,光是在医院这一亩三分地就呆了快四个小时,结果五分钟初诊,五分钟拍片,五分钟复诊,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排队和等待,一天下来感觉什么也没干,却异常疲惫。

在这之后的两个月里,李友全接连又高频次地上这医院跑了好几回。

一次是早上醒来突然眼睛睁不开了,一睁开就流眼泪,止不住,还见不得光,眼珠子酸得要掉出来似的,李友全觉得自己要瞎了。结果就是个急性的角膜炎,医生就叮嘱了几句用眼卫生的话,加上一瓶熊胆滴眼液,前后五分钟的事儿。

一次是发觉头发掉得太厉害,用手随便一薅就是一绺,李友全觉得本就稀疏的头皮这回要彻底秃了,别是什么绝症吧。结果就是头皮出油多,加上焦虑和饮食带来的内分泌紊乱,医生就安慰了几句放松心情的话,配了一瓶二硫化硒给他洗头,还是五分钟的事儿。

隔了没一周他又去了,身上痒得不行,越是挠越是痒,挠到出血都止不住,李友全觉得自己可能要返祖了,怕不是要浑身长毛了。结果就是个湿疹,看病那医生和看头发那回还是同一个,再次吩咐了他要放松心情避免焦虑,并少用热水洗澡少用肥皂,配了一支止痒一支润肤的药膏,仍旧是五分钟的事儿。

李友全每次都觉得,自己路上来来回不说,排队等号等得都是一个肝肠寸断天荒地老,结果几分钟就被打发了。他感到吃亏了似的有一种不服气,觉得自己担惊受怕耗时耗财的准备,怎么才换来这么点时间呢。然后每次一转念他又开始骂自己作,那三言两语五分钟就能解决的事,那不正是好事么,说明自己可能除了脑子,别的没什么大病。

后来天热起来了,有这么两次,他的心脏突然跳错了一拍,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始每分钟两百下那么狂跳,总感觉一不小心就要从嗓子眼里挣脱出来了。那频率快得让他的肉体都感到负担,就跟突然跑了个几千米似的,满头大汗躺在床上,等五分钟十分钟之后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好了,就跟无事发生一样。

于是他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又来到医院,在心内科那一眼望去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候诊大队里开始漫长的等待。到他的时候,他愁容满面地告诉医生,自己如何心慌意乱吓得魂飞魄散,心律是何等失常,感受是如此无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室上速了,要医生救救他。

那位医生也是非常耐心地听完李友全的长篇大论,并且通过四目相对,用坚毅的眼神和肯定的点头,表达了对李友全描述和看法的充分认可,并让他不要担心。然后医生大松了一口气,用圆珠笔冒戳了戳看起来有点油腻的头,在主诉里写了“心悸”二字,再无其他。

于是五分钟后,李友全就又开始排队做检查了。

这回是静态的心电图和心脏彩超,队也就得排两次。躺在心超台上的时候,李友全脑子里很不恰当地浮现出一个词,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两位检察员一直都轻声细语非常温柔,只是李友全躺着听到自己放大后的心跳声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紧张。

做完检查之后李友全捂着自己的胸口,没擦干净的耦合剂让他的心窝还有点凉,他有感而发地很心疼自己的心脏,那东西不知疲倦地日夜跳得那么欢腾,他觉得以后得好好爱护这颗心,今儿晚上就买一份爆炒护心肉吃吧。

回诊之后,医生告诉他这回也没见查出什么问题来,要是实在觉得不放心,那可以申请挂一个医院能昼夜监控到的动态心电图监测仪,但是没什么大的必要。李友全也就作罢,这回出来的时候不仅没到五分钟,连一盒药都没有配。

到了最近几个月,李友全是连着来做了好几回激光治疗。他脚底板上长了个病毒疣,腿上一个当年在小区和乔丹打球那会儿摔水泥地落下的陈年老瘢痕发炎感染了,脸上还有那久不愈合的痤疮,医生就都让来做浅表切除。

所以在看脱发看湿疹之后,他又来了好几次皮肤科,他感觉这一年里到皮肤科就跟回娘家一样,不仅把这整个七楼摸得轻车熟路,整个科室的医生护士他也都记住了。

激光治疗其实是可以单独挂号的,也有专门的医生,但是似乎人手特别少。大多数人跟李友全一样,是先挂皮肤科的号,然后门诊的医生确认后再让做激光治疗。但这样的话就得是下诊断的门诊医生来做,这些医生就往往得坐一小时门诊,然后去楼层另一头激光治疗室做一小时手术,来回跑这么穿插进行。

所以这层楼候诊的时候时常挺混乱的。

首先是挂号签到,大多数人以为叫号是按照挂号的序号先后来的,但其实护士台似乎是按照当天病人到了之后实地签到的时间先后来叫的,反正总能闹误会,好几次还引起了矛盾。

然后也免不了会有病人碰上倒霉事,比如说等了好久终于快轮到了,结果门诊医生偏偏就决定跑去做手术了,那就得再等上个把小时。

这情况李友全就碰上过,那回他等了一个半小时,轮到他了人家门诊医生做手术去了。一个小时后医生回来,诊断说他也要激光,他就只好再等医生看完一个小时门诊,才最终做上了手术。

很多时候有人等得没耐心,或者看到那没有医生在的空诊室摸不着头脑,就来来回回地跟护士台的小姑娘抱怨,甚至争吵。

激光治疗室那边,大门是更为厚重的两开门,一般情况下都关闭着,门上明明白白地贴着白纸黑字的“激光危险,非请勿入”,都是里面负责手术的医生探出半个头来喊人一个个进去的。但还是有很多想当然的人,门诊结束一缴完费,就急匆匆跑过来趴门缝上往激光室里看,敲几下门也没见着什么动静,就探头探脑地自顾自往里去了,然后再被医生轰出来。

激光治疗除了看病本身还兼有美容这个大项目,更是使得这层楼天天都爆满,男女老少等候的人群也是比哪一层都更吵闹。偏偏座位又特别少,很多时候李友全就只能靠着走廊尽头的墙角里站着等,看人们有的捂着脑袋有的捂着腿地进去,再有的缠着纱布有的拄着拐地出来。

每次做激光李友全都还是会心里发毛,他怕痛,能打麻药就坚持要打麻药做。做脸上那次他是闭着眼的,做腿上那次他是躺着的,只有做脚底板那次,他是坐着的,就目睹了那台二氧化碳激光仪给他脚底烧出个小坑的全过程。

医生用笔给他脚底上病灶画了个圈,针头老长的那一管子利多卡因下去,差点没把李友全当场送走。然后他脚就没知觉了,随着机器“滴滴滴滴”和激光打在肉上“噼啪噼啪”的连续声,他看见医生大幅度地用力撕扯着自己的皮肉,但他没知觉,只看见脚底冒着一点点烟,还有一股焦糊味,带着点肉香。

脚上他感觉不到痛,可心里还是有的,毕竟他知道这破机器一旦开机通气就是五六百块钱打底。

然后他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没打过全麻,他就猜想打全麻的话跟睡着了会有什么区别呢,又联想起来小时候思考的死亡,那过程会不会就是跟打一针剂量比较大的麻药差不多呢,先是眼冒金星地疼,等上头了之后,就没知觉了。

他突然想起来,人都说万物有灵,那些猫啊狗啊什么的老了之后,好像都有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本事,往往会不辞而别躲藏起来,不声不响地走。

他不知道人有没有这本事。人要是也有那该多好啊,等老了以后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就提前来打个超量的麻药,两眼一闭没有感觉地睡觉就是了。

或者去个什么地方也行,就比如说冰岛之类的吧,那种鬼地方够远,很适合他这种孤寂的人。前一阵子还在报道上看见那里又是火山喷发又是地震活跃的,如果是临走前去找一个归宿,那地方感觉还挺合适。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被岩浆掩埋化为灰烬,若干年之后说不定他还能被有缘人发现,再给挖出来做到洗面奶里去。

医生的喊话声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治疗已经结束了。

脚底下垫了厚厚几层纱布,李友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取药窗口,拿了一支莫匹罗星,然后对着那一个玻璃瓶的半升装氯化钠注射液发了会儿呆。他是听医生说过有一瓶外用洗液,没想到是个正宗的盐水瓶。这东西倒是便宜好用,就是不好携带,而且他感觉得有二十年没见过玻璃瓶装的盐水了,上次见得追溯到他小时候在儿保医院挂青霉素。

等他走到医院门口,这时候麻药的劲散去了,脚底下开始钻心得疼,他只能每一步都慎重地落地。看来十指连心所言不假,而且也包括了脚上的十指。他龇牙咧嘴地又想起以形补形,琢磨着晚上该造一顿猪脚饭。

他在医院门口停了停,脱了鞋把左脚的袜子扒拉下来,也套在了刚剜了肉的右脚上,想要多少能垫得更厚实些,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好像更加一只脚高一只脚低了。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卖红薯的老头还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也还在,但是没有能再看到一回树人先生的身影。

太阳快要落山了,很多人掏出了手机在拍晚霞,李友全也眯着眼睛看了看天。忽然间他觉得又该去一次仁爱寺了,等他脚养好一些就动身,这次他可能除了和菩萨们说说心事之外,也有了一个算是比较明确的心愿。

他想,这辈子,老天爷就让他安安生生一点好好过吧。

至于下辈子,就得求菩萨保佑,可千万别让他再来这人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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