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苏竹叫他,“你想知道你哥哥真正的死因吗?”这句话声音虽低,但对顾白而言,却如雷贯耳。
“真正的死因……”顾白看到苏竹放出的电子屏幕,浮现在几人之间,蓝色的一块。画面中顾明昭正在写信,写了一半的内容与顾白保存的那张别无二致。房间中间一道亮光,那时的苏竹站在其中。“你来了。”顾明昭像对老朋友说话的语气。“嗯?”苏竹有些吃惊。“可以等我写完信吗?给我弟弟的,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啊,可惜啊,只有一张信纸……”顾明昭扬起纸,背对着苏竹挥动,又伏案继续动笔。苏竹有点懵,这和他任务资料里的一点也不一样。“没关系,坐下吧,麻烦你多等一会儿。”顾明昭的平静,对生与死的淡然,以及声音里的理解与包容,是苏竹从未见过的,他像被一种力量攫住,乖乖坐在床边。“怎么称呼?时空行者,对吧?哈哈,我一直以为是行者武松呢。”声音里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听说过,那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我们不是。”两人像聊起家常似的:“我弟弟啊,年纪不小了,还那么孩子气,真想把所有要叮咛他的话都写下,可那样又显得太啰嗦。知道吗,他最嫌弃我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婆子一样。可是,我哪能放心他?此后他一个人,怎样生活下去?说来其实又好像没有什么一定要写的,只要他快乐健康地生活下去,洗碗洗衣服什么的,好像不用那么操心也行。哎呀,真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无关的话。行者,呃——”“苏竹。”“苏竹,我去过未来,”顾明昭同样语气的一句话,差点让苏竹跳起来。“你有时空机?”“造了一个”,顾明昭说的十分轻松,“我已经把它毁了,未来真成了那样吗?”顾明昭虽是问句,但苏竹知道,他心中已有答案。“苏竹,为你们的工作致敬。”头一次,有人这样对苏竹说话。顾明昭说:“我是一个科学家,却造出这么可怕的东西,未来的时空千疮百孔,所以,不能让时空机成真,对吧?”“你一定早有答案。”“没错,”顾明昭点头,手下仍奋笔疾书,“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顾白会接替我的研究,写完——了。”顾明昭收起最后一笔,把信纸压在桌上。苏竹看了一眼,字很秀丽。顾明昭说:“我知道时空有自恰的特性,所以,或许我这样做,能最大可能阻止时光机的出现——”他拿出一粒药丸。苏竹几乎想伸手阻拦他,可是,这不正是他的目的吗?“苏竹,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有机会的话,替我多照顾照顾顾白。”顾明昭没有犹豫,吞下药丸。这天苏竹默立了很久,忘记了他每次任务结束后的祈求,祈求时空不要改变,他还能见到筠。一直到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才醒悟过来,选择被召回。
“这是房里的监控画面,我拿走的。”苏竹解释。其实不必解释,半张信纸已经足以让顾白相信。他满脸泪水,那七人里有人迟疑,但也有人不想放弃,眼见顾白无望,女人与几个同伴交换眼神,三人只是一眼便心领神会,同时向苏竹冲去,苏竹扔出胖子撞翻第一人,但随即拳击手手中的板砖已经拍在他的头上,撞击声像石头与石头相撞,同时女人的小刀刺向苏竹的腹部,血顺着眉角流下。苏竹没有犹豫,果断抽枪扣动,此前他不想伤害这些人——与任务无关的人,他都不想伤害。但此刻不同,拳击手随巨响倒在地上,苏竹用枪逼退女人,他抽出刀,伤口不深。
摧毁反抗组织,与任务相同的积分,苏竹想起彭北海的话。他向屋外走去,拨出连通罗林雨的信号。他忽然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但他心里好轻松,积分达到最高,他就能获得人类的身份,和筠一起,去他们两人想去的任何地方,从此再也不必有担心,有不安。只要与筠在一起,他永远平静而快乐。苏竹并不怀疑,时空最终会被重启,但只要在此之前,他可以与筠得到自由,哪怕只是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那就是他生命里全部的幸福。苏竹感觉双腿发软,心脏跳得剧烈,他看着月亮,那是金色的光。罗林雨的信号接通,苏竹向罗长官汇报自己的任务,他说:“改变时空的任务,失败了,但,在这里我摧毁了反抗组织。”
罗林雨向他表示祝贺,这是出自真心的祝贺,她知道,根据法案的内容,立刻就可以为苏竹办理获取人类身份的手续。可她看一眼身旁的机器,居然说:“不,任务成功了。”
“什么?”苏竹完全是惊讶的声音。
时空机引起的时空改变,通常能够自圆其说。但时空总有无法自洽的时候,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从矛盾出现的那一刻起,时空会坍缩湮灭,而这一处时空的湮灭,又会影响到其他的自洽时空,灾难就这样级联放大,指数增长,最终会让矛盾之后的宇宙全部归于热寂,到那一刻,也是宇宙间所有生命的终点。
人类在几百年的时空穿梭中,没有出现时空矛盾——这正是时空的魅力,人们永远无法预测,它会以怎样的方式洽和自己,或者,毁灭自己。
这时也是如此,顾白得知哥哥是自杀时,心中坚如磐石的信念崩塌了,他不再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继承哥哥的研究。这一刻的改变,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与此前大量仿生人警员造成的改变一起作用,使得人类在数千年内,没有发明时间机器,因而那之后的历史,都只能成为虚无。
罗林雨正在解释,但通讯信号已经卡顿不已,罗林雨每一个声音的传送都要花费近十秒。苏竹急切地问她,罗林雨的画面一黑,通讯中断数秒,再亮起时,屏幕中竟是苏竹的家。
画面中筠坐在窗前,侧脸望向窗外。窗外下着小雪,筠说过,她最喜欢看飘落的雪,雪从万米高空落下,在空中一定是自由的,能摆脱所有的束缚。只有在空中飘着的时候,雪才是活的,也只有在空中飘着的时候,雪才是最美的,一落在地上,便只剩下遗骸。苏竹记得很清楚,筠说过这些,他连筠说话时的神情也记得清楚,他答应过筠,等积分足够,他们一起去北边,看雪。
零乱的霓虹灯光中,筠仿佛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屋内,她的眼睛仿佛能透过时空的距离,看到还在这里的苏竹。她离开窗边,停下,伸手向前,像他每天回家时,筠等待着他的拥抱。“筠。”苏竹说,屋里只有通讯设备的接收装置,并没有相应的电子屏幕,他不知道,筠能不能看到自己。
筠对着他,微笑,说话,苏竹听不到声音,他以为筠在说:“筠会一直等你。”那是这一型号最常说的话。可是,筠嘴唇的动作,并不是这句话,筠只说了五个字,而世间只有那三个字,才会让人的嘴唇由打开的圆形自然平滑地过渡到轻轻咬着舌尖,筠说的是:“我爱你——永远。”画面短暂地清晰了这一刻,随后便是模糊,卡顿,直到一片黑暗。未来世界的天空中出现无数时空坍缩点,坍缩点迅速扩大,黑色的柱子从银河以外直通到地心,互相连接在一起,瞬间吞没了所有未来。
苏竹觉得想吐,那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他以为与筠一分钟的自由已经足够,却不知命运不肯给予他哪怕一秒的携手,苏竹跪倒在地,仰面朝天,天空中月明星稀,流霜曼飞,可是没有雪。他忽然明白了当年顾明昭的平静,竟然笑起来,咧开的嘴像一口空洞的井。
“苏竹,你要去哪儿?”顾白这时从屋里追出,问他。
“顾白,听你哥哥的,放下时空机,好好活下去。”他迟缓地向前走,脚步不似方才那般摇晃,岬角的尽头,终于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顾白茫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岬角之下,是人类城市的璀璨灯火,和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