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太潮湿了,只有正午的太阳才能短暂地照入,而这时,正午早已过去,空气中多余的水气浸入全息投影装置的电子线路,一时引起失灵。
苏竹回过神时,他正跪在地上,一只手还举在空中,四周安静极了,连电子噪音也没有,他只能听到脑中血液的奔流声。苏竹终于明白似的掩面痛哭,压抑的哭声,听起来好像在笑。
倾斜的阳光被高楼反射后照射而来,不知是金色还是橙色。那光像极了黄昏的夕阳,少有地铺洒进窗户,笼罩整个房间,落在苏竹头上、肩上,也落在重新出现的筠的身上。筠蹲在苏竹身边,说:“对不起,我能做的……太少了。”苏竹说:“不,不怪你。”他紧紧握住筠的手。
如果说仿生人的命运是水中浮萍,那筠的命运不过是风中柳絮,连唯一可依附的水面也没有,两个人依靠在一起,却什么也依靠不了。
情绪的产生迅速而微妙,故而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甚至同一个人对自己的情感,也可能无法理解。
隔天早上,苏竹再回想起时,他也不明白,自己昨天为什么那样伤心。
那天他和筠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而短暂的“假期”,苏竹还少有地讲起笑话来。“筠,我很快回来。”出门时苏竹信心满满地对筠说。他将要去执行任务,穿梭回过去的时间。时空机中蓝光环绕,苏竹消失在光中,随光出现在顾白房间。
根据“星汉号”的预测,顾白此时应该伏在桌前,奋笔疾书。可是现在房中空无一人,是预测的偏差吗?还是事情有些变化?虽然概率极低,但时空行者有时会碰到情况与资料完全不同的事。不过还好,两天前的会上,罗长官已经开放了他们处理任务的最高权限。苏竹四处查看一番,灯开着,说明不久前还有人,但灯罩很烫,或许那人已经离开很久,他会回来吗?苏竹慢条斯理地想,书架上很多自然科学类的书,书上没有灰,大概主人经常翻阅,苏竹静静走过一圈,最后来到桌前。桌面上放着一张合照,是顾明昭和顾白两人。照片里的顾白还很稚嫩,是十年前顾明昭还没发明时空机时拍的吗?照片里的顾明昭,可以算他的故人吗?在照片下,他看到一张纸条:明晚,鹰嘴崖边,鸿门宴,你敢来么?——顾白。字条中是十足的挑衅、蔑视,仿佛对方已经知道来人的全部目的,并且认为可笑至极。这是写给谁的?写给我?亦或还有其他人要来这里?他知道未来要派人来杀他?联想到最近发生的非法穿梭者事件,苏竹想,那穿梭者就是顾白吗?不对,预测说他有百分之九十二的概率发明时空机,也就是还没有成为事实。那是……这时他收到一条信息,彭北海说:“竹兄,晚上请你喝酒,穿梭者的事件,我快查清了。”
“‘鸿门宴’,”苏竹微声重复一遍,“那不妨就去一趟。”随着手指翻动,他给彭北海发送一条信息。相距不远的时空,可以通过苏竹手中的设备交流。
那今晚就在这里过夜,苏竹心想。房子的主人既然邀他明天相见,那今晚他便不会露面。苏竹十分放心地躺在床上,他想着任务,暂时忘记了测试和忧虑。
鹰嘴岩是沿海的一处岬角,第二天他徒步前往。在这里他没有身份,也没有这个时代需要的货币,所以选择徒步。一路上坡,直到晚上才到达。岬角顶端离海面几十米,海风带着咸味迎面而来,一幢长方体仓库样的房子立在高处,窗中透出灯火。
走近后,苏竹看到两扇木门紧闭着,但他并不着急,仍旧两手放在口袋,按住被吹动的风衣,不紧不慢地前进。如果对方邀请的人是自己,那屋里一定有人正准备着宴会,也肯定有人时刻注意门外的动静。果然,刚到屋前,厚重的木门被两人朝外打开,露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把屋外的阴影劈成两半。苏竹闻到食物的香气,面带微笑向开门的两人致意。那两人身披斗篷,看不清脸,关门后紧跟苏竹回到圆桌。圆桌前已有几人坐下,面东背西的是个年轻人,脸上的悲哀和年龄不太相符,另有五人分坐在两边,身后的两人跟上,要苏竹面朝年轻人而坐,自己落坐在两边。随后几人纷纷卸下斗篷,苏竹认出其中三人的面貌。
“你来晚了。”对面的年轻人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屋顶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年轻人双眼射出两道刀一样的闪光。“路有些远。”苏竹抱歉似地微笑,“你知道,我没法乘坐交通工具。”进门那一刻,苏竹已经确定,这场宴会专为自己而设,因而无比淡然。“没想到你敢来。”对面的人拿起毛巾擦手,开始啃一个苹果。“鸿门宴,项羽并没有杀刘邦,”苏竹注意到七人中一个露出鄙夷的神色,补充说,“你我无法自比刘项,不过结局也许会相同,毕竟,历史常常发生相似的事。”对方的动作显然愣了一下,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就笑起来:“哈哈哈,对此你确实有发言权,时空行者,苏竹——”他从兜里取出一张纸,甩开后交给手边的拳击手,拳击手高声念到:“苏竹,确为仿生人,非人生物。二十年前入驻时空局叶城分部,数十年间往来穿梭于未来与过去之间,害人无数,犯下滔天罪行,与其所效力的时空局,皆为背叛人类之恶徒,其罪当诛。此人现苟活于叶城中心一座破旧寓所内,与一人工智能共同起居,有悖人伦,为世人不能容忍。”拳击手读到最后,看到苏竹嘴角抽动,他越发愤怒:“你们这些仿生人,机器,垃圾,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改变未来!”他两手砸向桌面,碗筷都震得跳起来。“看来你们调查了不少东西。”苏竹忍住受侮辱的愤怒,忍住嘴角的抽动,挤出笑意,那却比最狰狞的表情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