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围成的院落本就不大，桃柳枝干粗壮，亦占去了许多地方，人群从院内站至院外，比肩接踵而至，上至八十老妪，下至怀中襁褓婴儿，整村的人大都聚集在此。
村民们各个低垂着头，面色凝重，神情疲惫，仿佛一夜之间饱经风霜，苍老几许。
众人齐声而跪，黄土之上，本无声响，但叶长离却觉震天动地，紧跟着心中一颤，只此一瞬之间，心潮起伏，似乎在这一瞬间明白世间许多事情。
老村长身形本就佝偻瘦小，这一跪，更是显低微至极，仿佛匍匐在尘土之中。
“你们这是做什么？”叶长离眼含焦急，疾步向前，欲将老村长扶起，他却纹丝不动。
僵持半晌无果，叶长离又转而去扶身后的老妪，依旧如此，他们似轻如尘土，实则坚毅如磐石。
陶闻柳便跪在老妪的身侧，他低垂着脑袋，已不复先前翩翩少年，意气风发之感。
叶长离知晓他们所来为何，但从没想过他们会用如此方式，感叹于其决心之坚定，亦动容于情感之深重。
于是叶长离转身望向萧肃，两人对视一眼，萧肃此时眼中亦是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情感，即便是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
只一眼，两人各自心中便已明了。
此时村长终是开口，语气中带着哀求之意，却又沉稳有力。
“桑梓村穷山寡水之地，得两位仙士莅临，已是蓬荜生辉，祖上三代颜面有光，士本意为桑梓村惩妖除恶，保享太平，奈何我等见识短浅，竟冒犯仙士，实乃不知好歹，大错特错。”
说到此处，村长眼中之色又坚毅几分，“但还望两位仙士明察，桃夭柳媚二人虽是妖，却从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更是暗中相助，桑梓村才得重焕生机，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桑梓村共二百八十一人，愿以此身担保，日后若有任何差错，皆自行承担，绝不妄议仙君半句，还请仙君放她二人一条生路。”
老村长说罢，将欲叩首，叶长离立即上前将他扶住，不等老村长辩驳，叶长离轻柔开口，却又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明，“老村长又何出此言，我二人只不过回山途中经过连云山，于百人冢处缅怀同门，其后又察觉其不远处的百越城异象连连，遂前往查探，至于桑梓村，树妖等事，却从未听闻过，自然也不会与旁人提起。”
老村长闻言先是一愣，其后老泪浑浊，在眼眶中打转，大声痛呼道：“多谢二位仙士。”
“现在可以起来了吧？”叶长离向着众人莞尔一笑。
老村长也再没有推诿，在叶长离的搀扶下缓缓起了身，其身后众人也跟着起了身。
叶长离这才长舒一口气，而后又道：“我知晓你们情意深重，但与桃柳二人，确有误会在其中，倒是该与她们好生解释。”叶长离转念一想，还是放心不下，继续嘱咐道：“但是日后若再有其他灵修到访，还是不要让她们露面为好。”
“好，好。”老村长连连点头答应。
叶长离转身，目光即刻便与萧肃对上，没有分毫差池，好似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一般。
两人心照不宣，萧肃收了缚灵索，又将月净瓶中的柳媚放了出来。
桃夭还是不愿出来见人，叶长离唤了两声，还是半天没个动静，而陶闻柳见状立即将柳媚扶了起来，“多谢二位仙士。”
他话说的急，似是为了帮柳媚遮掩，以免她开口，再次“触怒”仙士。
院中人潮逐渐散去，叶长离却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二人，“不是说树妖大多时间附于齐大夫体内，你们二人又是何时如此熟络的？”
陶闻柳却还是有些拘谨，“仙士说笑了，只偶尔在夜色中得见几次，她端坐在树间，照之无影，击之不灭，揣之不得，不由心向往之，见她每每穿着粗衣麻布，便寻了些罗裙锦缎，钗环首饰在夜晚置于树下，本是抱着侥幸，没曾想第二日竟真不见踪影，再见得她，已是罗裙傍身，恍若神妃仙子。”
他说着说着，脸色不自觉泛起点点红晕，转而偷偷看向柳媚，眼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叶长离适时的打断他，佯装愠怒道：“所以你们就合谋起来害我们？”
“不不不，”陶闻柳即刻否认，又换回慌张的模样，“开始的一切，都只是村民们自己的主意罢了，在你们把夜袭的村民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柳媚才找上了我。”
“至于桃夭，在她化形之日，以及带齐大夫归来之时，那时她妖力低微，无所躲藏，多有人遇见，这么些年，大家也只是不愿面对实现，亦心照不宣罢了。”
“原来如此。”
陶闻柳说着说着，又不禁连连轻叹，“察觉她二人的存在时，村中人都以为他们是仙子降世，救众人于水火，没曾想，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看待她们的……”
叶长离闻言亦是愧疚不已，之前她心中之见与世人无异，“世间偏见，从来都是潜移默化，影响深远，想要破去，绝非易事。”
二人说话期间，柳媚垂着头，一言不发，没了早日的清冷与傲劲，叶长离看着她，还是止不住的说道：“柳媚，妖不尽是为乱人间之物，而灵修，亦非全然走向正道坦途，但也并非是你所想的皆为奸佞小人，你比桃夭聪明，应该会懂得这般道理。”
随后叶长离又自嘲一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资格与你说这些，我一开始也被所谓的偏见蒙蔽了双眼，若是一开始好言相告，我们或许也不必到如此地步了。”
柳媚依旧是一言不发，但神色似乎有了松动。
叶长离心知她会想通这一切，便也不再多言，转而看向陶闻柳，“不打扰你们了，替我们向老村长还有村民们道个别，我们这便走了。”
而在转身之际，叶长离瞥见陶闻柳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果然，未走出两步，便听见他在身后说道：“两位仙士留步。”
叶长离适时停住了脚步，转身回望于他，他嚅嗫了半天，这才开口，“今日齐大夫下葬，两位何不再多留片刻。”
齐大夫逝去已久，桃夭柳媚脱体而出后，尸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下去，再也无法修复如初，如今风光下葬，终能让他入土为安了。
叶长离与萧肃站在田间地垄之上，远远地望着村民们安葬齐大夫的尸身，纸钱随风而荡，有如六月飘雪，纷纷扬扬。
村名们皆掩面而泣，隐隐能在人群中见得一位粉衣少女，应当就是桃夭，看来她不是不愿意见人，只是不愿意见他们罢了。
叶长离看过，那处藏风聚气，环山绕水，确实是个风水宝地，齐大夫来世当会投个好人家，一辈子坦途顺遂。
远望山间，薄雾笼罩，如梦似幻，不知不觉间，叶长离便看入了神。
“在想什么？”萧肃的声音将叶长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在想时移世易，世事无常，在想何为正道，何为邪念。”
缥缈天地之间，叶长离的声音被风带得空灵而又悠长，恍若天外来音。
片刻之后，萧肃又问道：“当真不将桃夭带回去？”
“不了。”叶长离干脆道。
“不恨她？”
“怕过，但却恨不起来。”
初至桑梓村之时，村民对他们嫌恶至极，柳媚愈将二人杀之而后快，桃夭更是想囚禁她的神魂，占去她的身躯，桩桩件件，若是站在他们看来，可谓是罄竹难书。
但在知道一切事情的原委后，换一个立场，却实在恨不起来。
桃夭身上所背负的秘密，若她真能如实道出，说不定真能帮叶长离洗刷冤屈，她在泥泞之中困苦挣扎许久，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机会此刻就在眼前，何不一试。
可转念一想，若真将她带回灵修界，更为可能的结局是她身首异处，不得超生，说不定那些灵修为了掩盖当年的事实，牵连整个桑梓村，眼前世外桃源，日后恐也再无宁日了。
“罢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做便好了。”叶长离轻松调笑道，转而看向萧肃，“再说了，现在不是还有你帮我吗？”
“你想我如何帮你？”
“这个嘛……我还需好生想想。”
“若我能做到。”
萧肃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叶长离长叹一声，似乎在掩饰她的心绪，立即转了话题，“有时候真不知道，到底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
萧肃立于她身侧，清风拂过，衣袖随之摇摆，“自会有答案的。”
“那……”叶长离犹豫着开口，“师兄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萧肃目光又望向远方，“或许吧。”
……
齐大夫安葬后，村民们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半日光景而过，这才让二人得了机会，叶长离寻了几朵白色的小花，在齐大夫墓前。
“虽未真正相识，但若你当真是被灵界修士所害，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真正的罪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此间忽然飘来一阵微风，温和至极，足以抚慰世间所有躁动不安的心绪，像是齐大夫在回应他们一般。
如此甚好……
随后，叶长离向桑梓村打了一道灵气，有此灵力存在，就算今后有灵修路过，也很难察觉桃柳二人的妖气。
到此，两人便该真正离去了。
只是忽然之间，叶长离心下一紧，一阵极其不好的预感向她袭来，随即又立刻烟消云散。
“怎么了？”萧肃本以为她是旧疾未愈。
叶长离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很熟悉，和身处魔阵之时很像。”
“可是百越城有异象？”
叶长离却是摇头，“很像，但不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