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夫的躯体还躺倒在桃夭身侧,自桃夭脱离,他的躯体肉眼可见的衰败,胸膛上昨夜被阴阳扇划破的痕迹也逐渐显露出来。
提到齐大夫,桃夭的脸色忽明忽暗,几经流转,最终还是暗淡了下去,一如周围所有村民一般。
过了良久,桃夭声音变得沉静,继续说道:“大家都唤他齐大夫,但他又不只是大夫。
洪灾和瘟疫留下的伤痛被他逐渐治愈,他非此地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他的父母妻儿,但他并未即刻离去。
深夜寂静之时,他曾修过家书,上面写到过,身体上的疫病可除,但心中郁结难消,总要有人成为他们的支撑,陪伴着他们,走出这一段阴霾。”
听闻此话,又是一阵叹息之声,偶有几位似是再也无法强忍,掩面而泣,年幼无知的稚童也痛哭出声,听闻桃夭此番言语,叶长离心中也大概知晓了这一切的起因。
桃夭看向闻声落泪之人,面色沉沉,“凡人有喜怒哀乐,身为妖者亦是如此。但是,同为心中悲痛,我们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无法发泄,这也算是为妖的惩罚罢。”
她望向叶长离,眼中似乎又多了一丝哀怨,“这并非我们可以左右的。”
叶长离知晓她话中其意,她们本是天地灵气滋养而成,应属地精一类,但地脉紊乱,灵气枯竭,祟气取而代之,入侵其内,备受煎熬。只是这祟气,究竟来自何处?
自人皇之后,世间千百年未见妖迹,原以为是于重渊中逃出生天的小妖,没曾想却是由天地之间降生于此,竟还是史无前例的花树之精。
灵修修行愈发困难,又有地精因祟气侵扰转生为妖,看来天地灵炁的确大不如前,而地脉中祟气横生,加之有魔修的推波助澜,如此任由其发展下去,必将天下大乱,妖魔横生,若到那时,所谓灭世……并非无根之论。
之前在九牙山听闻灭世预言时,只觉是空中楼阁,无端非想,如今却是真的生出几分实感了。
叶长离看向桃夭,不禁暗自思索,妖物当真会因地脉受到侵扰后如此降生,还是其中有什么玄机在内?
桃夭不知叶长离心之所虑,还是只望着齐大夫的躯体出神,许久后,又悠悠开口道——
“刚迁来的时候,村内房屋排布,田间粮食播种,大家都会事先过问齐大夫,其实乡亲们世代生活在此,对此间诸事早已是无比熟悉,来寻齐大夫,只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但就算乡亲们不来找他,他自己也放不下,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他从来对所有人都慈眉善目,话里话外是止不住的温和良善。
后来我听他们说,当所有人还被困在百越城时,起初是没有人相信他的。
他挨家挨户的走访,但都无一例外的被赶了出来,那时不论是灾民,还是原百越城的百姓,有些是被拉去试药,七窍流血而死,要么是被骗光金银细软,到后来饿死街头,无论如何,最后都是被扔去了万人坑,草草了事。
百越城内的人,早就不相信所谓的大夫了。或许他们苦思过如何才能治疗疫病,但在百试无果后,一部分人放弃,而另外一部分人,选择和官府勾结,以物资短缺为由,高价出售寻常药材。
城中但凡家有富余之人,将药材哄抢一空,而真正的平民百姓,或是水患灾民,无论是否身染疫病,就算只是寻常身体不适,到最后都无药可医。
后来人去楼空,原本繁华之极的百越城,只剩不过数千人。
齐大夫上前一个个探访病情,又一次次被赶出来,但在未询问至最后一人之前,他未曾轻言放弃,后来有人问他何以付出至此,他只说世道艰难,何必苛责弱者,是世人欺骗他们在先,种种行径,都只为自保罢了。
直到那日他遇见如今的村长,垂暮老者,眼中了无生机,却又放不下后世子孙,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有一线生机总归是好的,最终答应了齐大夫。
谁都没曾想,到最后,村长真的康复了,有人半信半疑之时,有人已经在齐大夫门前长跪不起,请求医治。
大家重归信任,这本为好事,但百越城实在物资短缺,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他实在独木难支。
他在朝为官,俸禄本就不高,可还是选择散尽家财,在各地遍寻药材粮食,再运至死寂一般的百越城,而那些送药草的商人,都笑他是个痴儿。
直到一切好转,众人才大梦初醒,方知轻舟已过万重山,能活下来,便还有希望。
再后来,新的桑梓村建成,齐大夫在树下摆了这方桌,教村中的孩子读书识字,有些孩子不知为何要读书,齐大夫便说读书可以考取功名,孩子们却红了眼,扔了书,大声的反驳着他,说当官的都是世间最坏最坏的人,若读书便是为了当官,那他们以后再也不读书了。
那日,我见齐大夫看着被蹂躏做一团,沾染尘土的书,静默良久,他露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之色,竟也渐渐的红了眼,他最后不禁苦笑,又连连叹息——我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又如何让孩子们相信呢?
第二日,父母们带着孩子上门道歉,齐大夫却反夸稚童聪慧,与那些只会读圣贤书的子弟不同,如此心性,日后不论想做什么,定会有一番作为。
他又重新拿出几本书,上面写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写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写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新的书本,是他连夜抄就的,我和柳媚与孩子们一道,似懂非懂的听着,但在齐大夫的语调中,感受着或是欣慰之情,或是向往之意。
可读到最后,孩童们已早早散去,齐大夫却一人声泪俱下,他说他是懦夫,于庙堂之高,却畏手畏脚,逃避责任,无法为民生立命,他是罪该万死。
从那之后,他便一病不起,村民们想了许多办法,却毫不起效。
后来有人听闻连云山一带有可治百病的奇药,通体赤红之色,仅仅一株就能药到病除。村民们便自发上山寻找,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若真有那样的奇药,百越城又何故枉死万千之众呢。
可那时我们还不能化为人形,只能静默的看着这一切,只能眼睁睁的由着这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