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今年一月中旬的时候，林微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李友全也好不容易从阳转阴摆脱了新冠，他才下定决心坐上了一个廉价航班，赶在周五晚上，飞了三个小时去找罗新牧。李友全这种闷葫芦，从来都是什么事情全交给自己消化，让自己往心里憋，他就像个只进不出的隧道，或者应该叫山洞。他不想让人窥探到躲在黑暗里的自己，除了罗新牧。
罗新牧也是李友全的大学室友，当年就是最要好的哥们。尽管一毕业就散得老远，但是哪怕一两年才见上一面，他们之间还是可以无话不说。
大四临毕业那个学期，他们俩一起去一个地方实习了整整六个月，那是他们自己找的社会实习，不是学校安排的那种走过场。他们俩当时就在那个小地方的客运中心站后头，实习所在那塑胶厂的班车停靠点的附近，租了一间屋，一个头一个尾那么凑合睡一张床铺，上厕所得跑到对过三百米的一家中专里借地方解决。
罗新牧的性格其实和李友全差不多，也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别看他身板魁梧面容凌厉，说起话来却是慢吞吞的，做事也向来心态平和从不争先，那跟李友全真真是乌鸦站在煤堆上，黑了个半斤八两。
他们俩那会儿做五休一，轮到不做活儿的那一天大多要睡到下午才起来，然后用电饭锅煮两桶挂面，面熟了就把电饭锅内胆取出来放地上，一边捞面条蘸蒜蓉辣椒酱吃，一边拿一副扑克牌面对面抽乌龟。
等填饱了肚子就又去躺着，看电影。他们俩连看的电影类型都差不多，就比如那些在黄土高坡拍的能隐入到尘烟里头的故事什么的。看完了那故事他们俩也不想吃米面，晚上就去买了一娄子速冻的粗粮窝头，照旧用那电饭锅蒸了，就着一大包小葱泡菜吃。窝头大概是没蒸透，小葱吃多了又一边拉嗓子一边胃里烧得慌，反正这两个人是上吐下泻了一天半。
他们俩隔壁有一个小破房子，住的一个孤寡小老头，周围人叫他老皮，五十多岁，双眼都严重白内障，基本失明，左腿还是瘸的，是个五保户。老皮视力不行，听力就异常得好，别说说话声，光靠脚步声就能听音识人。他说李友全走路就是用脚在拖地，罗新牧走路就是用脚在磨地，他们两个都是老乌龟的性格，李友全和罗新牧听了直夸他是个半仙。
老皮还有个朋友，叫阿三，头上顶着狮子鬃毛一样散乱邋遢的长发，不知道具体姓名住处。阿三年轻的时候是卖柴的，现在没多少人烧柴火了，就捡破烂，当天捡当天卖了换钱，有多少算多少，然后去菜市场买一副不怎么新鲜的下水或者一串肺头杂碎，到老皮这里搭伙做饭。老皮有两个硕大的米缸，他不缺食物，但是视力受阻让他做饭很不方便，懒的时候他是直接缸里抓一把米生嚼的，尽管他非常吹捧自己的铁胃，可他也很欢迎阿三来借他的灶。
李友全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为的什么了，反正他和罗新牧两人跟老皮阿三这个组合就认识了，横竖也能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出乎意料的共同笑点，还一起煮过几回挂面。老皮说的什么自己和街道口美发店小翠儿的风花雪月恩怨情仇，李友全至今都还有印象，他觉得他们这四个人混搭的那些短暂的时光里，多少是有点露水友情的意思的。
现在李友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再去当初实习的那个偏远地方了，老皮和阿三这样的人，也就跟世上那么多人一样，相忘于江湖，就祝他们健康。
好在他还有罗新牧。
罗新牧在毕业之后，先去了一家小主机厂上班，距离他的老家有三千五百多公里。
两年多之后那厂家倒闭了，他老家的父母想让他回去，他不乐意。于是他换了一个城市，去了一家贸易公司，距离他的老家有两千多公里。在那里他认识了他如今的对象，并且一路很顺利地推进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
又差不多两年之后，这回是罗新牧的对象，就是龚菲，她的单位黄了。罗新牧对自己的工作也不太满意，公司还逼着他兼职出差跑业务，于是再次萌生了要换个地方的想法。他老家的父母再次让他回去，他还是没答应。
最终他是去了龚菲的老家，拂香市，距离他自己的老家又回到了三千多公里。
李友全曾经就调侃罗新牧，他说你这是当代版本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了属于是。罗新牧很不以为然，他说你明白个锤子，我这是当代版本的孟母三迁，哪里有人民币，我就往哪里迁。
那时候是龚菲先回的拂香，那毕竟是她的故乡，她在娘家家里住着，顺便找本地的工作。罗新牧是在差不多两个月后跟去的，这两个月里他说服了自己的父母，也提前找好了拂香的下家，然后到凌风和李友全碰了一面，最后才义无反顾地奔赴了下一站。
去年春节的时候发消息贺新年，听罗新牧说，他和龚菲也老大不小了，也在这个地方稳定下来了，正在开始好好盘算未来几年内上个首付的计划。
拂香确实是个好地方，旅游城市环境好，现在新兴产业创造的就业机会也不少，地方也够大。罗新牧暂住的地方在拂香的西南角上，龚菲的老家在拂香的东南角上，各自都是为的上班方便。罗新牧如今又回到了一个组装厂上班，比起纯粹的贸易跟单和跑销售，生产环境让他更熟悉也更游刃有余，就是辛苦些，起早贪黑，每周还要值至少一天大夜班。
李友全他俩见面的地方，就离罗新牧的出租屋不远，这里有相对比较重的工业风，并不是人们印象中风光秀丽的拂香市区。李友全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但是他显然没有来旅游的心情，他像个当地土著一样目不斜视地在地铁和公交上穿梭，最后来到一个塑料棚子撑起来的大排档里，见到了脸又圆了一圈的罗新牧。
坐在塑料凳子上靠着一次性的桌布，看着对面的罗新牧挠着他的板寸头点菜，李友全恍惚间感到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一起吃饭的光景。只不过现在的罗新牧多了一个双下巴，多了一个小肚腩，脸从方方正正变成了没有棱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到中年，稍微一个不留神就富态起来了，哪怕干的是和罗新牧那样心力憔悴腰酸背痛的活。
这时候罗新牧抬起头问李友全：
“今天怎么着也得喝点儿吧？”
李友全脱掉了上衣外套说：
“得喝，来个混的。”
罗新牧点点头，默契地要了一个大瓶可乐，一个大瓶果粒橙。
罗新牧也不爱喝酒，这是李友全愿意和他吃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李友全喝可乐喜欢喝没有气的，喝果粒橙喜欢喝没有果粒的，这要是随便换个人都得把他当邪教，只有罗新牧能将就他，还能陪他混着喝。
于是他们就着干锅，喝着饮料，说着自己的事情。等到李友全觉得自己体内的果汁浓度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醉了，就开始说起林微。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也讲不出口，他就说：
“林微走了。”
罗新牧“啊”了一声，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李友全一眼，筷子也停住了。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说：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底。”
罗新牧又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阵子，眼睛盯着干锅底下快要熄灭的固体酒精上的火苗，压低着声音说：
“也跟你说过，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们难。”
李友全点了点头。
罗新牧做为一个朋友和旁观者，确实在好多年前就说过，支持归支持，因为那是兄弟在追求幸福。但是现实归现实，他一点都不看好，他觉得李友全和林微之间本身差异太大，更别提那异地了。
罗新牧接着说：
“上回你说起你去她家，我还以为你们把事情说开了呢。”
“之后还是没走上正轨。”
“后悔吗？”
“不知道。不后悔吧。”
“你家里怎么说呢？”
“没说什么。”
“她家里呢？”
“不知道。我没收到什么消息。”
“彻底结束了吗？”
“结束了。”
“跟你自己呢？”
“也结束了。”
罗新牧听了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然后喊老板重新拿一块酒精燃料来。他给李友全倒上了一杯饮料，说了声：
“没事儿。”
李友全叹了口气，也点了点头说：
“行啦。说你吧。”
“我还行。又胖了。”
“龚菲怎么样？”
“也还行。也胖了。”
“那你们呢？”
“她家里我都去多少回了，今年过年她也答应去我那儿了。”
李友全“哦”了一声，他知道去一趟罗新牧那个三千多公里外的老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笑着说：
“恭喜你，好事将近啦。”
“行啦，也是时候了。反正本来就只剩下那些仪式没办，该怎么处还是怎么处，我们俩出不了什么岔子。”
“你们这是算正式订婚呗？”
“应该是吧，说不清楚那个，过完年回来可能就领证了。”
“开心不？”
“紧张多些。八二开吧。”
“她去你家里，你紧张什么。”
“不是这个事儿，以后的事儿。”
“房子看的怎么样？”
“拂香现在的地价可不便宜，上车费劲，首付都够呛。我还是得攒钱，需要时间，下一步还得是两边家里再好好商量。”
“那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有点卡壳，计划赶不上变化。再说我上的这班，行业里最近也是在风声鹤唳的。我天天想这想那，就怕一步踏错。”
“那她有什么计划吗？”
“她有了。”
“她怎么说。”
“她有孩子了。”
李友全“啊”了一声，这回轮到他筷子僵在半空中看罗新牧了。
罗新牧笑了笑。
李友全觉得他眼前这个将要为人父的哥们这一笑，笑出了一股摩斯电码的感觉，这个笑容里面压缩编译了少说也有一万句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当初同吃同睡的朋友，努力地想象他怀里塞个孩子的样子。
李友全问：
“什么时候的事儿，也没听你说起过。”
“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看你说的。我们俩没刻意要，也没刻意不要，就是顺其自然。”
“两边家里人都知道了？”
“那还能不知道么。也都挺高兴，觉得是好事。”
“那她呢？”
“她挺开心的。”
“那你呢？”
“我也开心，就是原来的计划可能得改改。说不焦虑那是假的，压力也大，也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还能怎么样呢。”
罗新牧说着一边笑，一边叹了口气。
李友全听了点点头，也叹了口气，然后他也给罗新牧倒上了一杯饮料，说了声：
“没事儿。”
后来他们不再说各自的事情了。
他们开始说起许多没有了联系的朋友，说起曾经一起逃课上网吧的哥们，说起那一对郎才女貌毕业结婚的同学，说起那个如今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同寝室兄弟。他们又换了一次固体酒精，把那盘干锅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可乐和果粒橙也再各要了一瓶，才吃完了那顿饭。
明明喝的是饮料，两个男人都是醉醺醺地走的，脸上泛着红晕，眼中冒着血丝，走路歪歪扭扭。
第二天白天，罗新牧陪着李友全在拂香市中心到处转悠了一阵子，没去什么景点，随走随看，走累了就歇。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工人公园的征婚广场旁边那个茶室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点点心，就当是醒了醒宿醉。
傍晚太阳下山之后，他们在一个看起来有点破破烂烂的地铁口道别，李友全要再次赶去坐他那廉价航班连夜回到凌风，他也不想再占用如今的罗新牧更多时间，该让他好好去守着龚菲了。
临别的时候李友全对罗新牧说，你赶紧回去吧，快去陪媳妇儿，下回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你俩结婚的喜酒也好，是你孩子的满月酒也好，我都会来给你送大红包的。罗新牧傻乎乎地在那儿笑着说好，然后他把风兜帽戴上，对李友全挥了挥手说：
“我走啦。”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李友全一时间有点迷糊。
上一次面对这句话他没有能回答，这一次他站直了身子举起手挥了挥，对罗新牧说：
“我也走啦，我们下次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