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送走了大舅,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儿着落了。不管大舅眼下咋的为难,必定他是公家的人,必定他是在外面吃皇粮的人,必定他见识的也多门路要比自己这姊妹几个要广,豆子哥这个事儿的忙他要是伸手帮起来,也比自己这姊妹几个容易一些。自己这姊妹几个除了二姑家这个穷亲戚,还有谁家呀。邻居们虽说平日里帮衬着这个家不少,也都是些出力耕种的事儿,要是让哪一个邻居家一下子能帮着这么一大笔的开销,别说邻居家没有,就是有,人家也会琢磨着这一大笔的开销啥时候能还得上来。
“大姐,刚才你跟大舅说啥了?”麦子瞅着满脸显得喜庆的小米,问。
“麦子,还能想起来前些日子咱们跟豆子哥商量的事儿不?”小米喜笑着看着麦子问。
“商量的啥事儿呀?”麦子迷糊地挠了挠后脑勺。
“商量着想让你进学堂念书识字儿呀。”
“大姐,我要是进学堂念书识字儿了,咱家的那几只羊谁来放啊?”麦子紧盯着小米问。
“有三姐玉米呢。再说了,等你以后上出来了,就能跟大舅一样成了公家的人,吃公家的皇粮,每月拿着公家的俸禄,再也不用下地出苦力了,夏天大日头晒不着,冬天西北风吹不着。到那个时候,你也能伸手拉扯哥哥姐姐他们几个一把了。”
“大姐,进学堂念书识字儿能有这样的好处呀?”麦子很不相信地看着小米。
“大舅今儿这一步,就是他小时候念书识字儿念出来的。”小米很肯定地告诉麦子,“今儿我也跟大舅商量了,让你跟着大舅念书识字儿,大舅也答应了要带着你。”
“你跟大舅商量的是这事儿?”麦子问,“跟着大舅能天天回来吗?”
“傻麦子,跟着大舅是要在大地方念书识字儿,那哪儿能天天回来啊。”小米说。
“那就是不能天天见到大姐了?也不能给大姐帮手了?”麦子问。
“大姐又没不了,天天见大姐干啥?”小米笑着说,“要是想大姐了,趁着星期天就能回来看大姐了。再说了,真的跟着大舅念书识字儿了,你好好念书识字也就是在给大姐帮手。现在看着不是,等以后你能念出来了就是了。”
麦子听得很迷糊,但她还是向小米点了点头。
“麦子,”小米看着麦子一阵,说,“再给大姐抹抹腿吧。”
麦子看着小米,眨了眨眼,琢磨了一下,就回身去灶房的窗台上把那半碗碴子的药端了过来,说:“大姐,不是刚糊过没多大会儿吗,咋的又要糊呢?”
“多糊几遍好得快些!你看眼下地里都忙成啥样了,大姐哪儿能在家里消停地呆着啊。误了这几天,就要耽误一季儿庄稼。一季儿庄稼给耽误了,咱们姊妹几个吃啥呀!待会儿给大姐糊完药,你到邻居婶子家看看,问他们家是不是明儿要下耧种麦子,要是他们家明儿下耧,今儿大姐还得去二姑家看看,前些日子让二姑家帮着换的麦种今儿得弄回来。”
“大姐,今儿你就别自己去了,待会儿等哥回了让哥去吧。”麦子小心地给小米抹着药,听小米这么一说,抬头看着小米,“家里不是去年留的还有一些麦种吗?”
“家里去年留的是有麦种,莪芙麦子都种了好多年了,打不出产量。这两年人家都换种百农麦子了,一亩地能抵上咱们家几亩地的收成。今年就不种去年留的麦种了,全换成百农麦种。”小米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年咱们家吃亏就吃在麦种上,前几天我还想着把去年留的麦种弄出来晒晒拣拣,这两天我琢磨着咋的也不能再种莪芙麦了,一家人忙忙活活的一年也不比别人少受累,到头来打不出别人家的收成,亏得慌!”
麦子当然不懂啥子麦种,但她很信得过大姐,她很模糊地向小米点着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给小米往两个髁膝盖上抹药。
小米看着麦子,说:“麦子,药给我自己抹吧,你这就到邻居婶子家看看去,今儿晌午婶子还说这两天他们家就套驴拉耧种麦子,我怕他们家一忙就给忘了。”说着,她从麦子的手里接过那半碗碴子的药,接着安持麦子说,“到婶子家你就直接问婶子他们家啥时候种麦子,到时候咱们也提早做好准备。快点儿去快点儿回,回来就该能吃药了。”
麦子把手里的那个破碗碴子给了小米,看了小米一阵,然后转身出了院子,朝着邻居婶子家跑去了。
小米看着麦子小小的后脊梁影子,叹了一口气,五妮儿,不,眼下该叫麦子,以后也要叫麦子,打自鞋底子一样长,自己一口一口面糊糊喂到眼下这么大,一天的好日子也没能过上过,因为靠面糊糊喂着,前两年看着整个人只有肚子没有人,邻居的婶子大娘的都说因为没吃过娘的奶水,面糊糊喂出的食包肚子。这两年知道给家里帮手了,肚子也累下去了。这次跟大舅讲了,不管大舅会不会带着麦子,明年咋的也得让麦子进学堂念书识字儿,咋的也得要她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苦和累自己忍着受着,也不能再耽搁麦子了。
麦子一路跑着进了邻居婶子家。
邻居婶子家院门敞开着,麦子一声“婶子”喊着就进了院子。
婶子家的院子里清清朗朗的没有人,几只卧在院子墙角的鸭子给麦子惊得站了起来,来回转动着长着扁扁嘴巴的小脑袋很生疏地打量着麦子,不时地还耳语一样嘎嘎地小声叫着。
麦子见婶子家没有人在家,回身就朝院子外面退,刚巧跟扛着大半布袋麦种的婶子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五妮儿?你不是病了吗?现在好了?”邻居婶子停了步子,那只在下面的手抬起来擦了一下脑袋瓜子上的汗,瞅着麦子皱起了眉毛疙瘩,问,“是小米让你过来的吗?”
“我现在好了,我也不叫五妮儿了,叫麦子,是俺家大舅给俺起的名字。”麦子听婶子还喊她五妮儿,马上就向婶子纠正着说,“今儿晌午我家大舅来了,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以后扒就有名字了,谁也不能再喊我‘五妮儿’了。”
“你家大舅来了?”邻居家的婶子紧走了几步,把扛在肩上的大半布袋麦种往当院子里一放,瞅着麦子很不相信似的问,“你家大舅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麦子瞪着两眼很认真地说,“我这个麦子的名字就是大舅给起的。”
“麦子,这个名字好。”邻居的婶子出了一口长气,像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这些年你们的大舅都不曾看过你们姊妹几个了,今儿咋的忽地就来了。来了好啊,来了就好!来了,你们姊妹几个就有个依靠了。”
“我大姐说了,不能全依靠着大舅,大舅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着呢。”麦子瞅着婶子说,“这个时候我大姐要我过来问一问你们家这两天啥时候套驴种麦子。”
“回去告诉你大姐小米,明儿晌午种麦子。”邻居的婶子仍旧眨巴着两眼琢磨啥子似的回答着麦子,“让你大姐小米把麦种准备好了,到时候婶子我过去跟你们打个招呼。”
麦子得了婶子的这句话,转身就出了院子往自家的院子里跑。
邻居家的婶子看着麦子出了自家的院子,很为小米他们几个放心了一样又出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着说:“好了,总归有个人能拉扯这姊妹几个了!”
麦子一路跑到家,连口气儿也没喘,就把邻居家婶子的话说给了小米。
“明儿晌午?”小米皱起了两个眉头说,“今儿还真得去趟二姑家。”
“大姐,等豆子哥回来让豆子哥去吧,你的两个髁膝盖还没好呢。”麦子看着小米说。
“那不成,豆子哥他们几个累了一个晚晌了,他们回来也该让他们歇歇喘口气儿,还是得我去。”小米说着,把两个裤腿挽过了髁膝盖,站起身来,安排着麦子说,“待会儿你二姐谷子回来了,让她先给你熬药再做饭,我这去借辆架子车到二姑家去。”
“大姐,你现在就去吗?”麦子着急着问。
“现在就走,赶晚了怕要摸黑回来了。”小米说,“待会儿豆子哥回来,你就告诉他我去二姑家了,要是天晚了,就让他去路上迎我一截儿。”说完,她就一瘸一蹦地出了自家的院子。
麦子紧跟了几步,在院子门口停下了步子,冲着小米喊了一声:“大姐,你等着我,咱们两个一起去,去的时候我用架子车拉着你,回来我给你拉二襻。”喊完这一嗓子,她就飞奔着去追小米。
小米见麦子追了上来,站下步子对麦子怪罪着说:“不听话是吧!你跟我去了,待会儿谁告诉豆子哥咱们去二姑家了?没人跟豆子哥他们说,还不把他们几个着急疯了呀!”
麦子很委屈似的在小米的身边站了下来,拉起小米的手,说:“大姐,我是怕你的腿没好,再给累坏了。”
“大姐哪有那么娇贵!”小米听了麦子的话,抚了一下麦子的头说,“麦子听话,在家好好歇着养病,大姐要不了多大会儿就会回来了。”
麦子撇了撇嘴巴,想哭的样子,说:“大姐,我担心你累着。”
“回吧,大姐累不着。”小米看着麦子,笑着说,“傻麦子,麦种不是成麻袋的麦子,也就是几十斤重吧,用架子车拉着轻巧呢。”
“那也不成啊,你的髁膝盖要是没伤着,我也就不担心了。两个髁膝盖伤着呢,走路肯定会很疼。”麦子瞅着小米的两个髁膝盖说。
“就破了这么一点儿皮儿,能有啥呀!”小米说,“回吧,待会儿豆子哥回来要是问你我去哪儿了,你就告诉豆子哥。要是我回来得晚了,就让豆子哥去路上迎迎。”她再次安持麦子。
麦子点着头,只好回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小米一瘸一蹦地去了邻居婶子家。
“小米?”邻居家的婶子见小米来了,很吃惊地瞅着小米说,“刚才五妮儿来了,还是她现在不叫五妮儿了,叫麦子,说是你大舅来了,给她起了这名字。你大舅真的来了?”
小米向邻居家的婶子点了点头。
邻居家的婶子浑身上下看了看小米,忽地拧起了两个大眉头疙瘩,问:“你这两个髁膝盖是咋的了呀?”
“没咋的,摔破了点儿皮儿。”小米不经心地向邻居家的婶子一笑,说,“婶子,我过来找你们家有点儿事儿,想借你们家的架子车用用,去二姑家拉点儿麦种,明儿趁着你们家播种麦子,顺便捎带着把我们家的那两块地也给种上。”
“你这两个髁膝盖伤着,走起路来一蹦一拐的,能吃重去你们二姑家拉麦种?”邻居家的婶子怪罪似的盯着小米说,“你是不想要这两条腿了?”
“婶子,哪有那么厉害呀。再说了,咱们这庄户人家,这点儿伤算个啥!”小米向邻居家的婶子一笑,说,“磕磕碰碰的在咱们身上本来就不是事儿,咬着牙忍一阵也就过去了。就是再咋的,不能耽误了种庄稼,这几天把庄稼安排到地里去,就是一家人半年的收成。”
“再咋的也不能你这样蹦跶着去吧!”邻居家的婶子瞅着小米说,“待会儿要豆子去一趟也误不了事儿呀!”
“豆子哥一个晚晌也够累的了,反正我这个晚晌也没啥事儿,百十斤的麦种也不算重,我就在路上慢慢晃荡着拉吧。”小米笑着说。
“傻小米,到你二姑家来回有十来里的路吧,这一个来回能是那么轻巧?”邻居家的婶子瞅着小米一鼓鼻子一瞪眼,怪罪着说,“再说了,你那两个髁膝盖,现在还在渗着血丝儿,咋的能经得起你这样折腾?你要是这样一折腾,怕就好得慢得多了,伤是在骨节的地方,本来就不咋的容易好,你再一折腾,那不就好得更慢了!按说,伤在这个地方,该在家里坐着躺着不能动弹,你倒好,还嫌自己伤得轻了似的到处乱走乱动的。”
“婶子,我在家里也呆不住啊,都啥时令了,寒露都过去些日子了,再有几天就是霜降了。过了霜降再种麦子,那不晚了一个节气?误了节气,来年就会欠收了,这就吃大亏了,一样地出力流汗的,人家一亩地能打出四百斤麦子,咱家就打了二百斤,那就跟人家没法儿比了,人家一亩地就能抵上咱家的二亩地,十亩八亩地,那就悬得太多了。”小米向邻居家的婶子摇着头笑着说,“本来我们姊妹几个就没啥子,再这么跟人家悬着,啥时候能赶上人家的日子呀。”
“小米呀,慢一步也狗吃不了日头,霜降前把麦子都种到地里就成了。”邻居家的婶子说,“你看我们家,虽说劳力比你们家硬实,种麦子的地还没有你们家整出来的多呢。你二叔说眼下的节气不像以前那么严了,现在的冬天也没有以前的冬天冷了,秋后的节气感觉着比以前推迟了不少呢。说是寒露了,感觉着就像以前秋分的天气。有时候你二叔也说,照这样下去,再过些年,就不知道庄稼该咋种了,二十四节气倒还在,每个节气里的天气都会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管天气咋的变,人家种啥我们家就种啥。”小米说,“眼下人家都种麦子了,我们姊妹几个也得种麦子。前两年因为没钱换麦种,吃了几年的亏了。今年我就琢磨着不管咋的,都要换麦种种了。前些日子我跟二姑说了,让二姑家帮着给换些百农麦种,以前种的莪芙麦今年一粒也不种了。这个时候我咋的也得把麦种给拉回来吧,前几天就想着去拉,回来之后能晒晒扬扬,挑拣得干净一些,没在意这节气说来就来了。“
“小米,我估摸着就是明儿我们家套驴拉耧种麦子也是晚晌的事儿,你二叔说明儿晌午要把村东边的那块地整出来,说是要明儿一块儿把这块地给一块儿给种上。所以说,你不用这么着急着今儿这个时候去你二姑家,明儿早上让豆子去一趟,吃过早饭再回来也不会给耽误了。就是明儿不能给你家种,后儿一大早我就让你叔套驴拉耧把你们家的那两大块地给种了。你们家那两大块的地种完了,也就没啥子了,剩下的零星小块地,就好持弄了。”邻居家的婶子看着小米说,“今儿你就别去你二姑家了,陪着我在家里拣拣麦种说说话儿。还有件事儿我琢磨着想跟你透个气儿,这几天我也在琢磨着是不是合适。”
“婶子,”小米听邻居家的婶子这么一说,瞅着邻居家的婶子问,“有啥事儿要跟我透气儿?”
“小米,这事儿我还在琢磨着呢,等哪天我琢磨出了道道儿,再跟你说吧。”邻居家的婶子叹了一口气,说,“听说这几天有人托着猫春爹娘要把闺女说给豆子,有这事儿吗?”
“猫春娘今儿晌午跟我透了个影儿,要我跟豆子哥捉议捉议。今儿晌午我大舅来了,只顾着跟大舅商量给我豆子哥翻盖房子的事儿了,猫春娘说的这事儿也跟大舅透了个气儿,就是还没来得及跟我豆子哥仔细商量这事儿呢。”小米看着邻居家的婶子说,“婶子,你知道是哪个村子里的谁家吗?”
邻居家的婶子摇了摇头,说:“只是听别人传了这个影儿,到底是哪个村子里的人家,会这样看准了你豆子哥,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有人能这样看准了豆子,不光是豆子的福气,也是那个人家有眼光。”
小米看着婶子,心里也替豆子哥感到了轻快,到今儿为止,总算有人家看准了豆子哥,总算豆子哥的亲事儿影影绰绰地有了一点儿盼头了。她这个时候也不着急着去二姑家拉麦种了,而是从旁边拽过一条板凳坐下来,一边帮着邻居家的婶子挑拣簸箕里的麦种,一边跟邻居家的婶子拉扯起豆子哥的亲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