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空气如刀刃般锐利，割在裸露的皮肤上，泛起一片片刺痛的感觉，偌大的营地银装素裹，反射着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卫子湛紧了紧大氅，抬手半遮刺眼的光线，同卫子安两人信步巡营。
操练场随时都有兵卒往来，卫子安板着脸孔回应他们的目光，待人走远后，才偷偷露出一抹少年气的笑容，用臂肘一撞卫子湛。
“早几天我就想问二兄了，二兄怎么穿得如此厚重？你又不怕冷！”
“厚吗？”
卫子湛眉梢挂笑，垂眸瞥了瞥身上的外氅，又瞥了眼卫子安的狐裘，“这不同你穿得一般多吗？冰天雪地，有何奇怪。”
卫子安顿住脚步，微微蹙了蹙眉，心中有丝疑惑回荡，他看着卫子湛的侧影，将方才的回答思索片刻，凭借直觉抓住了其中的异样。
“二兄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拉住卫子湛的胳膊，继续追问，“二兄不直接回答，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对卫子安的敏锐，卫子湛未感觉丝毫惊讶，反倒因此乐了一乐，但心中却快速慎重地思索着更为完美的回答方式，他用一种无奈又亲昵的目光睨了眼卫子安，转身继续向前走，语调波澜不惊。
“我是不惧寒，但不是不会冷，乍然从南阳过来，当然会有些不适应。”
卫子湛回身望过来，同时抛给卫子安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
“还有心思疑神疑鬼，如何揪出营中细作一事你有眉目了吗？”
提起正事，卫子安的思路被成功拐偏，眉头一下子紧缩起来。
他正欲开口，恰巧迎来一队士兵经过，他及时闭上嘴，用不苟言笑的神态送走他们，才大步走到卫子湛身边，扫视一圈周围，确认无人在附近后，低声回了两字：
“没有。”
两人面无表情的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后，几乎同时沁出一声笑来。
卫子湛转过身面向演武场眺望，脸上的笑意仍旧存在，将他的瞳仁浸润的沉静又柔和。
“快说吧，让我听听我这位少年将军弟弟如何智取间贼？”
卫子安闷声笑了下，站在卫子湛身后，低头看着脚下的雪，慢吞吞开始分析：
“军中布防最多每半年一更换，阿鹤临走前所知的防图早已更替淘汰，而此人能率轻骑成功潜入我军营之后，必得知晓最新详情的线人接应，所以此次非阿鹤有意为之，我营中，确出叛将。”
“嗯。”
卫子湛轻声一应，点头同意。
“阿鹤于鬼方大孤涂帐下谋事，大孤涂此人工于心计，很少会做这般冒风险的偷袭行动，况且这场偷袭即便成功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由此推断，那领兵的并非大孤涂之人。三孤涂……这群人刁钻冒进，的确像他的行事风格，但其一心想压倒其长兄，野心勃勃，绝非烧毁几车粮草可填，遂我猜测，亦非三孤涂之举。”
说到此，卫子安迎头向卫子湛看去，与他转回的视线相望，卫子湛浅笑着向他一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卫子安浅蹙的眉头反倒深了几分，轻声“嘶”了一声。
“如二兄所描述那般，他们千辛万苦潜我腹地，不去劫掠金银、趁机窥探我军中防控兵力，反而舍近求远，直奔二兄的队伍而去……看似闹得轰轰烈烈，实则并无成果，这一点，我倒是想不通了。”
卫子湛没有立即相和，眸色闪过一抹凛厉，静静站在那思忖，
卫子安接着道：
“有机会透露具体军报的人很大可能身处高位，我帐下七名都尉，所管军列巡逻操练一如往常，一点异样也未露，几人也都老老实实呆在营中，抓不到任何马脚！”
他抬眸偷看卫子湛，清清嗓子，小声嘟囔道：
“还请二兄助我……”
“嗯？”
卫子湛收回思绪，随口一应，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对卫子安露出浅淡但纯粹的谑笑。
“怎么要我帮忙了？我记得之前，你可是胸有成竹，说什么‘小小细作，不足挂齿’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今日只需要出耳朵听你的计划即可，不需要费心思考了呢。”
他毫不掩饰眸中的笑意，斜乜着卫子安，见他裹着半身威武的玄甲，留给场地上的将士们一副伟岸的背影，却对自己露出扭捏的憨笑，不免更觉开心好笑，扯高了一点嘴角。
“没有马脚，就逼他们露出马脚。”
说着，卫子湛的目光随之变冷，扫向远处演练的方阵，“心中藏鬼之人，即使他想静下来，鬼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我对其一无所知，又该用何种方式逼他显形？”
卫子安与卫子湛并肩站好，一同眺望那群模糊的人影。
卫子湛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却问了个听似不相干的问题：
“子安，若是你，会向投诚而来的敌方叛徒透露你出兵真正的目的吗？”
“当然不会！”
卫子安想也未想，斩钉截铁地说，脸上浮现出一袭鄙夷，又夹杂几分担忧，“大才如阿鹤这般，需先观察诚意，再慢慢笼络，且用之亦暗存戒心。其余庸碌者，当用则用，但一旦出现错漏，不管有意还是失误，则再难消疑虑，厌弃，囚禁，报复，甚至干脆杀之。”
卫子湛点点头，“那么在你看来，鬼方这次偷袭，算是大有所获，亦或，无功而返？”
卫子安忖度少顷，咂咂舌，“粮草兵分两路，二兄与我自然明白烧毁的不过几车草絮，不值一提，但对不明情况的人来说，算是被鬼方得手了，鬼方亦会以为他们赢了一局。”
“哼哼，那么待者华回来呢？”
卫子湛笑意一深，转头直视卫子安，“者华归来，可就瞒不住了，届时全青州都会安然度过寒冬，营内因押运失利而滋生的委顿落拓之气也当一扫而空，子安，你说，暗处的那个叛将会作何反应？”
“当然……”
卫子安吞下“大惊失色”几字，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何止大惊失色，他会惧怕，惧怕鬼方派人质问他为何军情有误，甚至怀疑他根本未生叛心，而是与嬴军联手，有意引诱他们入内再一网打尽。
对于他这样身份尴尬、又未立功的叛徒，他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用的，甚至可能迎来的不仅仅是几句叱骂，而是森冷无情的暗杀泄愤。
一面是还不知他底细、可以侥幸潜伏的军营，另一面是藏在暗处、他无法防备的死亡威胁，他当然……
卫子安吸口气，目光森森然冷了下去。
“当然，会抓紧时间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用处和诚意，以求苟活！”
“而他大概率不知道鬼方人的真正目的，只以为毁掉赈济的粮草很重要，说不定——”
白皑皑的积雪闪耀着细碎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横亘在卫子安的眸底，他咬咬牙，说完最后几字：
“故技重施！”
“没错。”
卫子湛赞许地笑笑，“你营中，兵将的户籍、来路一直彻查分明，鬼方族人潜伏顶替的情况可暂且排除。不是鬼方人，那便是自己人。叛敌无非有几种缘由，一为情仇，二为势迫。这情与仇压在心底最难辨别，倒是第二个原因，你可以先着手去查探一番，那几个手握兵符的都尉，他们平日中可有什么弱点和把柄，能够被他人捏在手中逼迫就范。”
卫子安眸中清明，不住点头，又偏头看了看卫子湛，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讨好地笑起来。
“我就说还得是二兄，跟着二兄，能学东西！”
卫子湛抿唇浅笑，语意一转，看着卫子安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你方才有句话也令我神思一动，子安，你说得不错，这队骑兵，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在北境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实质的收获呢？”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是卫子湛自己也暂时解答不出来，只隐约感到异样，两人默立片刻，他微微露笑，拍拍卫子安的肩。
“你安心引蛇出洞吧，这件事我要再想想，说不准，需找机会与阿鹤见上一面。”
正事告一段落，两人正想聊天，身后传来军靴踩过雪地的“嚓嚓”声，有人小跑而来，远远喊道：
“报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