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城今非昔比,城中布局已初现雏形,经修缮加固后,城墙更为巍峨高耸,城中屋舍鳞次栉比,阡陌纵横交割。农户开垦荒田,在其间耕作,犁出一道道笔直的垄沟。路上穿梭着各行脚商小贩,百姓服饰混杂,有人穿大嬴制式,亦有人敞领露颈,乡音也逐步开始融合。
曾经延亘的营帐已由白邑安排人手拆解收好,恢复成一片平地,戍卫沿街巡逻,重靴落地的踏步声与市井的喧嚣同样安抚人心。
一间小屋子内,阳光洒在藕色的帷幔上,碎成斑驳的光点。
宋星摇面向里侧沉睡,浑身烧得滚烫,面颊上的两团酡红像两簇温热的小火焰,蒸得她睫毛轻颤。
空无一人的江边,只有一枚小巧的陶埙躺在身旁,她捧在怀里,迎着江风枯坐许久,盖在腿上的外衣被风吹打得鼓起波浪,风一落,又服帖地裹住她的身体。
这一次,慕岑真的离开了,就那样将她丢在江边,毫不顾忌她的安危。
看来他的确不喜欢自己。
宋星摇甩开外衣,去找自己的马,马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就那样徒步往回走,走出很远之外,却又跑了回来,捡走了那条外衣。
天边露出一抹微青的光芒,风由清寒转为柔婉。
步行回曲水用了两个时辰,但这场风寒却缠绵十余日。
“吱呀”一声,卫子歌轻轻推开门走进,随他一同进入的,还有那股浓郁的苦冽气。
走至榻前,卫子歌放好托盘,细心替宋星摇掖好被角,虽看不见她的脸,但听见那起伏吃力的呼吸声,也知她病症犹在。
他拎来一把椅子坐在旁边,静静坐下,等宋星摇再睡上片刻。
曲水最棘手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他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用来处理自己的私事。
只可惜,卫子歌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解决他们三人间的羁绊。
全天下的女子,于他们二人来讲,唾手可得。可等到真的动情时才发现,就算他们权势滔天、坐拥天下,唯独面对那一人,确是百般无用,偏偏他与他的弟弟又情钟一处,令情况更加棘手。
卫子歌叹口气,看着那药碗又无奈笑了声,倚在靠背上,眺望窗外的天空。
清苦的药气渐渐散开,几缕水雾也越发透明,床榻深处传来一声干哑急促的咳嗽,卫子歌醒过神,起身弯腰查看,就见被子一阵微动,宋星摇转过半张汗涔涔的脸,见卫子歌正微笑看她,也对他挤出一丝笑颜。
“公子来了!”
她推开被子,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又干咳几声,“是不是到吃药的时候了?”
宋星摇向一旁看去,果然看到一碗棕褐色的药汤,汤上浮动着细小的药渣,将药色衬得更加漆黑,仿若不需要闻到什么气味,一见那浑浊的颜色,便知难以下咽。
湿凉的秋风拂来,宋星摇脸颈的汗滴被迅速吹干,泛起一袭粗粝,躲在被角里打了个激灵,卫子歌又替她掩好掀开的缝隙,走到窗前阖好窗棂,才拿来药碗托在手心里,侧坐在床边。
“好好裹着被子,我喂你。”
药汤已经近乎半凉,宋星摇歪着头一口一口喝下,除却病中的虚弱,神态倒是平稳,不见往日里喝药怕苦的抗拒。
这样反常的行为,倒是令卫子歌心中惴惴,担忧宋星摇是伤心太过,没有心思去表露情绪,又怕她心中怨怪自己而只剩不远不近的淡漠。
他低头看着她烧得绯红的脸颊,几次想询问都没能开口,只好静静注视着宋星摇,眼底化开一汪复杂的情绪。
“喔——”
最后一口药渣喝完,宋星摇发出一长串惬意的低叹,向后倚在床围之上,对卫子歌露出笑容。
“喝完了!多亏我现在味觉失灵尝不出味道来,不然喝这一碗药,定要费上几块糖渍才能压下苦气!”
她略略瞄了瞄卫子歌,见他微不可见地松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苦冽,又若无其事地对他笑道:
“这样看来倒是因祸得福了,否则公子偷偷给我吃糖的话,让神医知道,必然痛骂我俩一通!哎对了!我现在味觉不灵这事,公子千万要保密啊,神医千方百计地想找机会捉弄我,他若听说这件事,说不准要如何给我苦头吃了!切记切记……咳咳,咳……”
宋星摇哑着嗓子喊得有些激动,被自己呛咳几声,卫子歌忙扶她躺好,虽然心里明白她在无声宽慰自己,但也切切实实放下心来,柔和的笑意里多融入了几分喜悦。
他拈袖为宋星摇擦了擦鬓角的汗,另一手一翻,手心里托着一只小巧的绣囊,轻轻一搓动便“咯噔咯噔”响。
“放心,我绝不透露此事。”
卫子歌将绣囊放在宋星摇的枕头旁,拍了拍,小声道:
“这里装了各种口味的糖糕,觉得无聊的时候就吃上一颗,等你吃完,病便好了,然后我们再启程回武都。”
“武都……”
宋星摇抓了绣囊移至里侧,藏在褥下,确认不会被人一眼看见,才躺好,拥紧手里的被角看向卫子歌。
“我们就要走了?武都……听说那里有一处汤泉四季常热,又与颍京相邻,集市繁茂,吃的、玩的皆是琳琅满目!那我要去!我明日就能好!”
“是的,明日就会好!”
卫子歌笑着应和,“而且武都已经下雪了,你不是喜欢雪吗?到了武都,漫漫两月你都能见到雪。”
宋星摇沉浸在对武都美食美景的期待里,眉眼俱笑,提到雪,忽然想起青州雪灾一事,顺嘴问道:
“已是冬天了,也不知青州的情况如何,百姓的粮食有着落了吗?”
卫子歌的笑僵了僵,按下心中的不安,反复打量着宋星摇的表情,发觉她的确不过无心一问,宽慰道:
“放心,朝中已安排赈粮过去了。押运之人……行事周密稳妥,定然可以安然送到。”
“噢——”
宋星摇放下心,药力缓缓涌上,脑海里一片混沌,连续打了几个深深的哈欠,口齿不清道:
“那就好,那就……好。能得公子夸赞,想来这人……嗯,定是稳妥的。啊——”
她揉揉泪汪汪的眼睛,面向卫子歌侧躺,硬撑着困意想同他闲聊,蹦出来的字句却已是不连贯,过不了片刻,眼皮阖起来,脑袋歪在松软的被子里,昏昏欲睡。
宋星摇几日未展的眉结悄悄平展开,脸颊上的红润也隐隐褪去,带着鼻音的呼吸声陷进被衾之中,湮没成满室的宁静。
卫子歌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模样笑了笑,他放空心境,静静坐在她面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屋子里只有宋星摇的轻鼾,像一阵阵细风在耳边盘旋。
良久后,他轻手端走碗盏,从屋内退了出来,待掩好门,回身正要离开,正迎上训犬回来的卫孾。
卫孾看见卫子歌,简要喊出几节口令,啸天很通人性的摆摆尾巴跑走了。
他踢踏着步子走到卫子歌身边,向身后的屋子瞥了眼,怪笑一声。
“呵,难为王兄了,为了个谍史煞费苦心。”
卫子歌只寻常一笑,并未多言,两人并肩而走,谈到青州雪灾一事,卫子歌露出一抹忧虑,“北境雪大,也不知子湛一行如何了……”
卫孾踢开一块石子,表情浑不在意,狭长的眼尾里夹着一丝不屑和讥诮。
“王兄,你有所不知,我这位二王兄,可是有麻烦咯!”
卫子歌闻言一怔,很快平复如初,语气淡淡问道:
“怎么,子湛发生什么事了?”
“刚传来的消息,他……入青州后,有一股鬼方骑兵趁风雪之势偷袭营地,粮草烧毁大半,却没有抓住任何敌寇。这趟押运失利,青州的境遇雪上加霜,我看,他少不得被父王训斥了!”
卫子歌停住脚步,眉头骤然紧锁。
天边有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型飞过,向南边滑翔掠去,在冬日的空气里留下一道清澈的长鸣。
“不会的。”
卫子歌忽尔一笑,继续走下去。
这次轮到卫孾站在原地,疑惑不解地看向卫子歌,“不会?王兄这是何意?”
“兹事体大,若是我,一定会兵分两路。”
卫子歌转过头,笑意深长,“所以,子湛也一定,做了相同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