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三十里外,飞雪纷扬蔽目,朔风割面。
茫茫白雪将天地连成一片,扑在脸上化成粗粝的粉末。雪中,两千人的队伍顶着猛烈的强风艰难前行,拉车的黄牛时常陷进及膝的雪中,兀在雪坑里无法抬起腿,甩动头顶的落雪“哞哞”闷叫。
车夫不忍抽打牛身,纷纷跪在雪里,用手挖开牛蹄附近的积雪,试图清理障碍,可惜没走几步,轮毂也卡在深厚的雪里,动弹不得。绵长的队伍像一条卸力的长鞭,由远及近渐次停在原地。
一名小吏回望队伍,又转身看向最前方,抹了把眼窝上的雪沫,眯起眼睛打马向前追去。
“报——”
呼喊声在风声的摧残下破碎不堪,小吏铆足力气又喊一次,终于叫停了最前方的人。
黑马被勒停脚步,一甩脑袋,喷出一大团冰雾,在原地不住拔蹄踩地,驱赶寒意。
端坐于马背上的男子身覆一袭灰貂勾银纹大氅,两臂一抖,臂上的落雪扑簌簌掉下,他撂下风帽,回头望去,那迎面而来的飞雪立刻沾满他的睫毛,形成两簇湿漉漉的雪晶。
“报!”
小吏骑马赶上,用手心快速搓了搓僵硬的脸,秉道:
“秉二公子,此地风大雪深,牛车无法穿越,卑职斗胆,可否请求队伍暂缓前进,先休整片刻,待雪停后再行赶路?”
卫子湛偏头向小吏身后探去一眼,又缓缓扫视周围,思忖过后指向一边,轻轻一点头。
“卸下辎重,牵引牛马至崖壁之下暂歇。”
小吏领命返回,卫子湛掉转马身,重新面向前方停好,在风雪中慢慢觑起眼睛。
两道山脉相邻,向左右延绵,各自并不接连,只中间处形成一道蜿蜒的隘口。
卫子湛跳下马,看了眼脚下几欲没过靴口的积雪,随后沿着山脚独自行至隘口边缘查探,风被束缚在谷底,通过隘口猛烈奔来,吹得他厚重的大氅簌簌猎动。
他登到一处高地驻足,扶好额间的麒麟纹织锦暖额向前瞭望,又顺着风向回望车马队伍,负手冷哼一声。
“不自量力。”
风立刻吹散他的话,打碎成呜咽的呼号。
山峦将寒风阻隔,形成一处勉强可以休息的僻静之所。
两千人裹着清一色的褐色裘衣,相互依偎取暖休息,各个缩着头,没有人说话,只有狼嚎般的风啸,刺激着紧绷却又昏昏欲睡的神经。
一块突出的山石背后,黑马匐在卫子湛脚旁,缓慢地咀嚼干草,它的眼睛又圆又黑,里面有冰雪连天,还有隐晦无光的一抹下弦月。
卫子湛支起腿靠在石壁上,闭着眼,轻轻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绳结。
绳结由五种颜色的织线编造,相互缠绕扭成一股奇特复杂的花纹,如意扣接口处额外补了一截白玉管,延长之后恰好适合他的手腕粗细。
最后几片雪花顺风飘下,沾湿了他的睫毛。
怒号的风声忽然变得嘈杂混乱,掺杂着一阵阵金属撞击的尖利、亢奋张狂的喊叫,迅速靠近休整的营地。
“这不是大嬴的粮草吗!”
“哈哈哈哈,既然被困在这里,可就怪不得我了!来啊,给我射!”
危险的叫嚣和箭羽空啸先后逼近,押送粮草的一众兵马同一时间绷紧神经,卫子湛闻声未动,眼睛微张开,没有他发号施令,无人敢胡乱擅动。
几百支裹着火油的箭羽割碎风声、呼啸而来,密密麻麻落下,深深刺进每一张斗篷上,桐油化开,火焰“呼”地顺势扩散,黑压压的人影来不及呼叫,一个个栽倒在地,悄无声息地与积雪融成一处。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队骑兵狂笑着奔驰而来,停在满地的尸身前耀武扬威,领头一人踢马上前几步,手中的长枪向下一按,挑飞尸身之上的披风。
此人向下乜去,眼中的戾色忽然一变,转正头颅仔细查看马下尸身,转瞬面露大惊,又狠狠握枪刺了几下,大喊:
“来人,快,亮火把!”
一声冷淡的讥笑注入呼吼的风雪中,被漫天的寒冷吞没。
“你们的火把不够亮,还是用我们的吧。”
黑暗中听闻三次缓慢的击掌声,随即火舌骤闪,在四方倏地亮起一圈明亮刺眼的光芒,将中间的队伍团团围住。
光芒正中央,卫子湛面色冷峻,嘴角边却勾着一丝笑,对对面之人略略扬颌,做了个“请”的手势。
袭营的兵马约莫一百来骑,身着鬼方胡裘,浑身沾满白雪,风将火光拉扯得歪歪扭扭,这群人的身形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片刻后陆续将遮蔽光源的手放下。
领头之人头戴裘帽,络腮胡髭,偏头瞟了眼地面的尸身,即刻抡直手中长枪,破声大骂:
“好你个大嬴鼠人!果然狡诈,竟然设计阴我!”
地上的斗篷被火烧得残缺,下方哪有什么尸身,有的只是胡乱砌成的雪堆,被箭射得千疮百孔,碎成一块块,被零零碎碎的火苗慢慢融化成水,而雪水又浇灭箭头上的火,“刺啦刺啦”冒着缥缈的轻烟。
领头人叽里咕噜嚷了一连串的鬼方语,最后振臂大笑道:
“这群老鼠区区千人,可能困住我鬼方铁骑!来啊,跟上本将,今晚杀了他们,与本将回去领赏!”
其余骑兵高举兵器呜呜嗷嗷一同呼喊,马蹄踩踏声迭起,冲锋一触而发。
卫子湛立于鬼方骑兵的下风口,若想与其说话,必得铆足力气喊才行。
他懒懒看了那群人一眼,无心作口舌之争,抬手向前微压,手势一打,他的人齐齐向后退去三丈外,包围之势不变,只有山隘那处缺口的位置隐隐约约把守稀松。
鬼方骑兵提缰冲向他们,刀影毕现,然而未冲出几丈,马身忽地向下一陷,积雪没至马腹,将冲锋的骑兵甩进了雪窝之中,喝醉酒一般,在雪里手舞足蹈,扭成一团。
后续的骑兵急忙勒紧缰绳,可惜间距太短,不足以控制马匹及时停下,一排撞上一排,一时间,百余人马拥堵成一处,混乱不堪。
卫子湛冷眼看戏,踱步至雪窝边缘摇摇头,目光里尽是嘲弄。
“这下好了,轮到你们被困了,嗯,看来,也怪不得吾了。”
他嘴角一挑,抬手打出个清脆的响指。
火把尽灭,黑暗重现。
四周的戍卫腾挪步伐变换队形,前排持盾,后排搭弓绷弦,弓弦“铮铮”作响却并没有箭身飞出,长矛从盾牌间刺出,在盾手的掩护下向困宥于雪窝中的鬼方骑兵逼近。
呜咽的风声将弓弦的迸裂放大百倍,犹如恶鬼哀嚎,鬼方骑兵一半尚困于积雪,另一半在后方控制受惊的马匹,阵脚大乱。
马蹄交错牵绊,或踩塌积雪,或误踏在人身上,怒骂、嘶鸣声此起彼伏,更有几人已被自己人误伤殒命。
鬼方的头领一抡手中长枪,沉闷的破空声暂时止住身后的混乱,他恶狠狠盯着对面的男子,大喝:
“上马,撤!”
前方骑兵当即弃马,跳上后翼的同伴马上,所有人调转马头,在长矛手的合拢逼迫下向山隘口退去。
两山相错,隘口南北贯通,风势凶猛,地面势必不会留存积雪。
但卫子湛查探地形时发现,此处不仅积雪没膝,风向亦有倾斜之象,从谷中吹出,并未顺隘口倾泻,却转弯沿山脚流出,本应顺畅的风势被山体阻挡而形成旋涡,将飞雪拦回谷口,越积越多,最终围困他们于此。
他料想,山坳另侧定有人提前以物遮挡地形、修改风向,提前蛰伏等待他们的到来,伺机偷袭。
敌人占据上风口优势,以箭远攻为最优选,而他们的箭无法逆风反射,只能任人宰割。
他命士兵准备几百个半人高的雪堆,再披斗篷,不点篝火,又提前铺厚营地前的积雪,趁夜色昏暗视物不清,引敌人靠近,待他们陷入雪中,发起反攻。
那群鬼方人突然陷进雪中本就惊惶不已,被凌乱密集的弓弦声吓得更是肝胆俱裂,哪有心思细细分辨真伪,为免加大损失,只好仓惶撤退,他们的马匹腿长剽悍,又掌蹄防滑,擅于在冰雪路面驰骋,不多时便没入黑漆漆的隘口另侧,蹄声渐远。
敌军一退,士兵收好兵械,着手扎营挖灶、生火炊煮,另有吏卒前去背阴的拗口查探粮草车马。
卫子湛仍伫立原地向黑暗凝望,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呼喊:
“粮草、车……走水了!报——走水了!”
营地顿生骚乱,卫子湛挥手稳住众人,回过头看去,就见后方赤色的火光连天,烟雾在风中弥漫扩散,似乎有一人一马的影子隐在浓烟之后。
那影子手握一杆长枪,重重撴在地上,对山脚粗声大喊:
“你就是大嬴的二公子?你这粮草倒是会找地方藏啊!哈哈哈哈,可惜风这么大,你防得住我鬼方铁骑,但防不住火!你听好,今夜我十几个兄弟折在你手里,这个仇我记住了!”
“驾!”
战马嘶鸣,黑影捞起长枪转马遁入山后。
卫子湛并未理会肆虐蔓延的火势,扬头示意,一兵卒小跑到他身侧,垂首执礼道:
“二公子吩咐。”
他背过手,反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将那条绳结捂在手心,若无其事地望向隘口那方,“报,损失情况。”
那小卒不假思索道:
“我方无人伤亡,牛马牲畜因惊怕逃五,车驾分散而置,火焚毁有三十,粮草……”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卫子湛,低头不敢再言。
尚有几匹鬼方高马困在雪里,精疲力尽地仰起脖子,鼻中“嗤嗤”喷着热气。
卫子湛转身看了看后方的连天火光,照得他的眸子异常明亮,他点点头,似乎并未因此而动容,只道:
“巡夜守卫加倍,安顿好牲畜,其他人去扑火吧,尽力而为便是,火灭后来此,收缴鬼方军马入编。”
小卒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回去,呼喊大家去灭火。
兹事体大,押运粮草却被焚毁,此罪二公子担当得起,寻常的兵卒却要受连罪之苦,哪怕二公子未曾催促,他们同样不敢懈怠,一个个抄起盾牌、展开斗篷兜雪浇灭火势。
卫子湛裹严身上的银灰大氅,绕过陷阱,贴着山壁缓缓向前走,大约行出二里,才见两块巨石耸立。
巨石底下用水浇筑成冰,摆成一个特殊的角度冻在地上,风因巨石阻挡而改了方向,这才造成他们当下的困境。
他盯着这两块巨石默立,过了一刻钟才转身折返,风帽遮盖下的双眼中划过一抹阴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