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吃请不去难分对错
用不着徐晓云提醒,向河渠来厂后不久就已意识到自己到了危城里。自古有危城不居、危邦不入之说,那是在有别城可居别邦可入的情况下说的,而今的现实是危邦已入,自己已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与他们同心协力、鼓起斗志,不见得没有生路,塑料制品实在走不通的话,找找别的路也是可以的,问题是同心协力很难做到,这就有些为难他了。
向河渠来前阮淑贞找他谈过一次话,她说阮蒋两人在运动中分属于两大派组织,观点上过去是水火不相容的,不知是谁的主意,建塑料厂时竟将他俩捏合到一块儿。蒋国钧为人城府较深,与会计结成一派,常让阮志清下不来台。塑料厂从砖瓦厂分开搬到三级河河南以后就没有兴旺过,现在调走了王汉江,盼望向河渠去协调两者的关系,把这个厂从危难中拉出来。来后发现协调工作很不容易做,事情并不完全象阮淑贞说的两者观点的水火不相容,也不主要是意见不和,而是王、阮两人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这个女人叫缪丽。
缪丽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车间普通女工,打扮到也不显得过分妖艳,但面容称得上全厂第一,在向河渠眼中算得上美人儿。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比她漂亮的人似乎没见过,不过他没有动心。因为他心中只有王梨花;因为他听侄女儿介绍此女年纪虽然轻,却是风月场中人,厂里干部、职工中都有与她交好的人。王会计的走,就因为厂长、会计撞了面,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会计的女的冲进厂来揪住缪丽又打又骂,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向河渠这才知道为什么不是自己去捕捞队,却要这么调来调去的原因。
不管怎么的吧,向河渠可就对缪丽存了个戒心,离她远一点儿,别沾上膻味,因而到塑料厂快一年了,几乎与缪丽没单独在一起过,路上遇到的招呼除外。
谁知你不找她,她找你。缪丽家正月初八请人喝酒,初七就请了向河渠,他笑着谢绝了。初八晚上值班,蒋国钧从缪丽家喝酒回来,折到向河渠屋里,坐下来就说:“向会计,你今天不去可不对呀。”向河渠一边泡茶一边问:“怎么个不对?”蒋国钧接过向河渠递来的茶杯,往桌上一放,看着向河渠,酒气冲天地问:“还不服,是吧?你给我说说,为为什么不去?”
“我不习惯到人家喝酒,尤其是我才来不久,对大家还不熟悉,更不会到人家去了。”“不熟悉怕什么?处处就就熟了嘛。”“不!我不吃请。”“哈哈,哈哈,我我就就知道你你要这样说。眼镜儿不吃请,还不是让让人告告到纪委?”“那是某些人的卑鄙。”“卑鄙不卑鄙我,我不知道,只是就就事论是,吃吃请的人就就是坏人,是贪官,不不吃吃请的,就就是好好人,就就是清官?”
“我没有那个意思。”“别别插插嘴,等等我我把话说说完。”大概是口渴,他一口喝掉一杯茶,将杯子推给向河渠,让再倒,并接着说,“我告诉你,你,你的这这种做法做法的结果,结果是脱脱离离群众,是显显摆自自己,是是搞搞不团团结。”“咕咚”他瘫到桌旁地下了。
向河渠好不容易地将蒋国钧连抱带拖地送回他的宿舍,帮他擦了脸,脱下鞋袜衣服,盖上被子,带上门,才回到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蒋副厂长显然说的都是酒话:不到职工家喝酒居然是脱离群众,是显摆自己 ,是搞不团结。这是从何说起?可他也是酒后吐真言啊。阮主任的情况介绍告诉自己,蒋阮都不会排斥自己 ,可能的话倒会拉拢自己。这么说,他说的就是真心话,是在告诫自己。可是自己实在不愿到缪丽家去喝什么酒,她这个人,据萍儿介绍是个人尽可夫的风流女人,到她家去喝什么酒哇,他才不去呢。
第二天早饭后蒋国钧又来到向河渠的办公室,他自带着保温杯,不用请,拖张椅子就坐下,说:“大秀才,我昨晚的话你可认为是醉后胡言啊。”“不!不!不!”向河渠连忙否认。“你也别忙说不,听我称二两棉花,给你细弹(谈)细弹。”“好的,欢迎指教。”“你呢,也别给我拽文。”他喝口水说,“听我细说说。今天我可没喝酒。我要说的是,人的言行要切合实际,不要死教条。”
“哦——”“别插嘴,听我说。现实社会与书上写的、会上说的不一样。全照书写的、会上说的,行不通。比如说昨天你不去缪丽家喝酒,”“蒋厂长,我确实”“别解释,听我说完你再说。”
于是蒋国钧打开话匣子说了他的一番道理:“下级请上级、职工请干部喝酒是社会上的普通现象,一请就去挺正常,请了不去不正常。去的多,不去的少,这就产生了许多看法。我是这样看的:职工请你喝酒,别的干部去,你不去,职工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从而与你拉远了距离,所以说不去就会脱离群众;多数干部去你不去,去的人会认为你自视清高,不愿与他为伍,因而会与你保持距离,所以说不利于班子的团结;别人去你不去,好象别人的思想觉悟没有你高,这不是显摆自己是什么?”
蒋国钧喝了口茶继续说:“按照毛主席的教导、中央的指示,不吃请是正确的,吃请是一种不正之风;可是现实社会里正好相反,你不吃请反而让人觉得你这个人怪,与大家不能打成一片。你与大家不能打成一片,话说不到一起,你的好品德好作风还能影响别人吗?眼镜儿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
他这个人几乎没人认为他不公正、不正派的,可党委内没几个与他真正一致的,以至于写人民来信,引起县纪委的重视,派人下来调查,终于被调离。再说你的老大哥余品高吧,公社化时他是我们二工区的书记,二工区下属四个大队。余书记象现在的严书记一样也是个马克思。那时吃食堂,到六0年时国家已很困难,群众食堂没有干饭吃,他又不肯搞特殊化,于是他到了哪个大队哪个大队伙食就跟群众一样,他走了,再吃好的。
一个管几个大队的书记竟得了浮肿,这就是他当马克思的结果。上级会说他好吗?不一定。与他同样当工区书记的差不多全部提拔上去了,有的还只是副书记也上去了,象倪纪委、黄宣委等都是,他呢,到公社建筑站当了个支书。他是你同学的大哥,情况你清楚,我说的没错吧。”
蒋国钧笑着说,“运动中我听了一段传言,说毛主席曾说到海陆丰有个叫彭湃的党员,还是个中央委员,他去庙里拜观音菩萨。为什么要去?为的是与群众打成一片。只有与群众打成一片,才能教育群众。不与群众打成一片,你教育个屁。据说这段话是毛主席说的,你读的书多,有没有这一段?”向河渠笑着说:“有,有这么一段。”
“那就对了。我不知道你向会计有什么样的志向?如果有改造世界的宏伟大志”“得,得,我的蒋厂长,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目标。只想做一个真正的人,衣裳穿破不要让人点戳破。”“你不吃请就会被人点戳破呀。工人要点戳你,这个向会计怎么这么看不起我们呀,好心请他吃顿饭总不愿来;同事们要点戳,好你个向河渠,来了年把了,还与我们不一致”
“这,这,这”向河渠想不到被蒋国钧这么一说,不吃请倒成了他的一大罪状,不禁目瞪口呆。走上社会七八年来,还不曾人这样跟他说过呢,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蒋国钧看着向河渠的窘迫样子,禁不住舒心地笑了:书呆子,好摆弄啊。他说:“大秀才,我可是高梁杆大学毕业的,满脑子的乡土货色,你是大文人,有严重文水的,说错了,多包涵。说句老实话,我是挺敬重你的,不忍心你象余品高余支书那样落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所以才巷子里打拳,直来直去的跟你说了这一大通,供你参考。”“蒋厂长,你说的有道理,谢谢你的指教。”“指教可不敢当,有理的话,就请你表个态。”“表态,表什么态?”向河渠不解地问。
“表什么态?哈哈哈哈。”蒋国钧大笑一阵后说,“今天我家请客,请向大会计务必赏光,如何?”向河渠一愣,随即说:“去,一定去!虽然今天丈母家也请客,我让凤莲带孩子们去,我到府上给大妈拜年。”“好,一言为定。我让马如山与你做伴,以免跑错了路。”
蒋国钧端起茶杯站起来,边说边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有人问你昨天怎么没去缪丽家的,是不是就推说去了老丈人家?”“这个,这个”向河渠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他不习惯撤谎。蒋国钧是个明白人,心里骂着书呆子,口中却笑着说:“谎话也有好多种,有善意的,有恶意的,今天没时间同你拉呱,过一天再聊,一切以目的为标准,手段是可以选择的。”说罢他一径去了,却将难题留给了向河渠。向河渠踌躇了好一会儿,心想也只好这么说了。
蒋国钧关于吃请的谈话对向河渠的影响不小,他在诗里是这样写的:
既当干部不吃请,作为自律一条文。今被老蒋批不是,条条罪过倒象真。
脱离群众臭显摆,不利团结罪不轻。别人都去你不去,“看不起我”能说甚?
大家都去你不去,自视清高就你能?好象就你觉悟高,别人思想都平平。
吃请是股不正风,不吃却是不合群。就象当年海陆丰,彭湃庙里拜观音。
不与群众成一片,教育群众是空论。不和干部同步走,志向再高白费劲。
公社有个严书记,不肯吃请有名声。什么下场你知道,有冤能向哪里申?
听罢蒋兄一席话,目瞪口呆动了心。他的话语有道理,这条自律高阁存。
顺便说一句,从此他与其他干部一样应邀去请他的人家吃喝。不吃请不再是他的品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