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去省城的当天上午,浑河派出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柳宝权。在派出所例行完公事后,柳宝权被郝荫接到他的办事处,跟副所长刘岛闭门谈了将近两个小时。
柳宝权在公安局当了十三年的刑侦大队长,论资历和警龄,可追溯到政法委书记韦步云那一辈。
柳宝权的父亲是幸福中学的民办老师,因为务实敬业,曾被县文教局树为全县的师德模范,颇受人尊重。韦步云是柳宝权父亲的学生,一九七三年,幸福公社广播站招收广播员时,柳宝权的父亲鼎力推荐了他,县广播站派人过来一面试,立马就被韦步云的口才和文笔所吸引,毫无异议地就被通过了。韦步云还算是没负师望,在广播站干得风生水起,一年后便转了正,两年后被公社革委会调去当了秘书。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浑河公社革委会主任管太平在幸福公社访问时,相中了韦步云的精明,便动用资源把韦步云调到浑河公社,担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没多久,又被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曹刚看中,直接被任命为县公安局局长。
八十年代初,在县机械厂打临工的柳宝权因为偷铁被抓,父亲万般无奈,打着老脸找到韦步云。没想到,柳宝权的这一偷盗劣行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韦步云不仅赦了柳宝权的罪,还把他安置到公安局车队,当了一年学徒后,便直接派到拘留所当了副所长,因祸得福,从一名盗窃犯变成了韦步云战壕里的“战友”。
韦步云培植的梯队中,米祖略、石飞算是没让他失望,只有柳宝权是最平庸的一个。尽管平庸,柳宝权对韦步云“藤”下的瓜儿还是比较“呵护”的,不管是米祖略还是石飞,甚至是韦步云的“孙”字辈郝功,只要听到吩咐,他都是奉命唯谨、咄嗟立办。
柳宝权在杜康眼里是不受待见的,若不是趁着杜康没在家,他是不敢踏浑河派出所大门半步的。他不受待见的原因有多个,一是他在公安局除了郝功谁都不认,因此被杜康讽为“郝二哈”;二是在案件侦破中经常闹乌龙,也因此被杜康送了个“草包大队长”的谑称……
柳宝权来浑河干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副所长刘岛第二天就卷了铺盖到刑侦大队报了到。柳宝权当然不会是“求贤若渴”而与刘岛促膝长谈,他此行是带着郝功的指令来干一件不可思议的勾当!
在郝功的办公室,柳宝权把“策反”刘岛的情况详细汇报后,郝功一个劲夸他能干,同时嘱咐他,关于刘岛任教导员的事情先不要在外漏风,只要刘岛心里有数就行。
柳宝权走后,郝功舒展着腰肢长长吁了一口气,屁股倚在办公桌上,抓过座机准备给米祖略打个电话,他要让米祖略第一时间分享这个好消息。
刚按了几个键,又停了下来,他觉得还是当面向米祖略汇报的好,这样的话,既可以表明对米祖略的尊重,又能进一步拉近与另一棵大树之间的距离……
昨天晚上十点多,米祖略一个电话,把郝功招到米家胡同他的住处。
“老政委,这么晚了招我过来,是不是有重要事情啊?”一见面,郝功就问。
米祖略招呼郝功坐下后,语气严肃地说:“算你猜中了,没有重要的事情我也不会这么晚找你过来的!”
郝功侧过身子,看着米祖略候着下文。
“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米祖略看着满脸茫然的郝功,故意夸大事态,“阳明山矿山发生的那桩凶杀案不寻常啊,这个案子在浑河派出所压着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怀疑有人会在背地里搞小把戏!”
郝功解释道:“老政委,案子压在浑河派出所的原因,是因为杜康即将要去省城执行蹲守任务,才暂时停滞侦办的。老政委……在怀疑什么?”
米祖略道:“其一,案发时期敏感,石常委的副市长任职公示在即;其二,事发地点蹊跷,在浑河派出所的辖区;其三,此前有冠途上访的前因!”
郝功没有插言,仍旧一脸惑色。
“政法和信访工作一直就是石常委分管,这些年成绩斐然,很受上级组织的关注,所以,提名他任宁都市副市长是实至名归!……但是,冠途一案恰恰与石常委分管的政法和信访工作相冲突,恰恰又发生在他即将高升的关键时候!你想想,冠途一上访,接着就又被杀,而且……还死在那个跟你素有怨隙的杜康的领地,说明什么?说明有人想借此抹黑石常委的形象,是蓄意谋之的政治黒幕!而那个杜康你是清楚的,他也极有可能会把冠途案的负面影响炒热、炒坏,让你陷入被动!……事发蹊跷必有妖啊,你这个公安局的‘主持’难道就没问几个为什么?”
郝功心里一“咯噔”,米祖略的夸大其词,陡然间加重了他的忧虑,他倒不是关心石飞的政治前程,而是担忧自己这“主持”的坚固性能不能持久。如果按米祖略的说法,杜康恶意炒作冠途案的可能性是肯定的,一旦他炒作成功,有作为的就是杜康而不是他郝功了。想到此,郝功心里一阵阵发紧。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只想着自己心里那些个小九九了吧!”米祖略窥破了郝功的心思,“如果石常委前头的障碍不扫清的话,你就莫指望自己太平无事了!”
郝功又一惊,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米祖略的眼睛,便急迫地问:“那……老政委深夜招我过来,一定是有妙招要给郝功支了?”
米祖略赞赏道:“嗯,聪明!”盯了郝功几秒钟后,遂问,“有个唯一能破此局的良法,你愿不愿意一试?”
郝功不假思索:“只要能破此局,我都愿意去试!”
“那好!”米祖略站起身来,“事不宜迟,你要立刻想办法拿到这个案子的案卷!”
“这……”郝功为难地看着米祖略,“现在的案件只要立案了,都是按属地管理侦办的。这个……”
米祖略道:“整个宁阳的派出所都是你公安局的属地,侦办自己属地的案子,这理由还不充分呀?况且,那杜康明天就要去省城,你稍微动一动脑子,还怕调不出来案卷?!”接着又赤裸裸补充道,“这招我可是给你支了,如果你不采纳的话,我把话撂这儿,石常委这棵大树如果保不住,你想再去找树歇荫就是妄想了!保了他,就等于保了你自己,有了石副市长,你将来的位子还愁没有人给你腾?雪前送炭好,雨后送伞迟!”
米祖略一席话说得郝功怦然心动!他当然清楚,如果韦步云是直根系的话,自己跟米祖略、石飞应该算是一根藤下的瓜,只不过米、石二人的资历相对要老一些,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尤其是石飞,总感觉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暗沟横在中间,让他无法接近。但他的直觉又告诉他,石飞一直就罩着自己,从两起姚飞涉枪案就可以看出来,尽管里面也有童献金的因素。米祖略的观点是正确的,韦步云死后,石飞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自己的身家只有依赖石飞了,如果石飞这棵大树一倒,他们这个“家族”就会土崩瓦解、无一幸免,换言之一句话:保住了树就留住了荫。
“老政委一席话,郝功茅塞顿开!”郝功信誓旦旦地说,“请老政委放心,我连夜就回去布置,明天上午一准回复你!”
从米家胡同出来后,郝功把柳宝权招到他的办公室,如此这般作了交代,然后嘱咐他:“这件事只限于你、我,还有刘岛知道,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提及半个字!要让刘岛意识到,这次调动不仅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一个肯定,同时也是一个纪律考验!”
听了郝功的汇报后,米祖略夸赞道:“这事办的利索!不过,”又抛出一个问题,“拿到案卷只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你得再动动脑筋,要在案子的结论上做做文章,尽量把冠途案办成铁案!”
“铁案?”
“对!”米祖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要撇开冠途上访的前因,这很重要!”
“可案子还没进入实质性复核,要是全盘否定杜康的初查推论,那个刺头……”
“案卷既然已经在刑侦大队,就让柳宝权按照你的推论结案!”
“我的推论?可……”
米祖略说:“这样吧,你先回去琢磨琢磨,实在琢磨不出来再来问我。”看着一筹莫展的郝功道,“但最迟在明早六点前……冠途案要上网终结!”
“老政委是不是已经有了终结的法子?”
“法子嘛……”米祖略迟疑了一会儿,“你晓得张冠李戴的典故吗?”
“老政委的意思,是让我装糊涂?”
米祖略未置可否:“这事让柳宝权按照他的思路去办。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明明白白装糊涂的事,他会做!”
郝功半信不信地望着米祖略,小心问道:“老政委,是不是石常委有什么指示?”
“石常委作为分管政法的领导,只相信公安机关的侦办结果,不会对过程指手划脚!”米祖略有些不悦,敲着茶几强调道,“你现在所做的,跟他有关也无关!但结果如何,攸关你的现在和将来!懂了吗?”
郝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局里,跟宝权合计合计。”
米祖略叮嘱道:“这事千万要慎重!”
郝功走后,米祖略双掌轻合了几下,朝后堂喊道:“出来吧!”
拖鞋趿拉的声响中,石飞从屏风后面闪出来。
“这个底,你应该直接跟郝功交,让他自己琢磨无异于逼公鸡下蛋。”
米祖略摇头道:“不,这个底我们暂时还不能交!你放心,那个柳宝权别的能耐没有,这些个障眼法,他会使!”
石飞忧心地说:“这事不能久拖,一旦让杜康嗅出风声来,再想翻盘可就难了。”
米祖略说:“我已经给了郝功时间表了,明早六点前必须上网终结!”
“不!”石飞摇头否定道,“这案子暂时还不能上网。”
“既然结案,案子得有个起码的名正言顺吧?而且,”米祖略貌似得意地说,“我让郝功上的,是我们公安的内网,浏览的人有限。”
石飞还是摇头:“上内网容易让有心的人钻空子,一旦有人把这根‘萝卜’给晃动了,再想重栽就难了!”
“那……结案过后,总得有个让‘萝卜’稳固的处置办法吧?”
石飞一脸诡异之色:“公示。”
“公示?”米祖略不解地看着石飞,“这样做会不会引起负面的反应?”
“负面的反应肯定是有。但是……反应再怎么负面,它毕竟只在宁阳!”石飞呼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后,条分缕析道,“而一旦上网,就算是内网,难免会蹦出三两个刺头来,万一他们在上面瞎留言一通,七炒八作的给弄到巡视组的耳朵里,那负面的反应可就远远大于公示!”
“嗯,一人传虚十人传实!把案件置于社会的聚光灯下,既展示了公安机关的公信力,还可借民众的口把案情坐实,巡视组就是想钻空子也莫可奈何!”米祖略频频点头,翘着拇指赞道,“这是阳谋!”
石飞说:“没有更好的办法破解了,只能这么赌了。”叹了口气道,“今年他妈的行的什么运哪!唉!”
米祖略宽慰道:“事已至此,就面对现实吧,当年那么艰难,不都是有惊无险?”顿了顿,话带遗憾地说,“不过,冠途这事你有点欠考虑,小毛子本来就不是做这个事的料。”
“这个事确实是考虑不周。”石飞不无愤懑地说,“怪曾健那混蛋,非要搞什么‘双管齐下’,说这样才能‘双保险’!当时我想,他天天跟上访人群打交道,处理信访肯定比一般人经验足,就信了他。找徐达德过来商量时,这家伙装神弄鬼的,不跟徐达德说实情,只管搬他那狗屁的‘死地法则’逼迫徐达德。我现在真后悔,当时该把曾健的想法跟徐达德挑明了,他心里有底了,事情或许就不是这么个结果!搞得现在……骨鲠在喉,跟徐达德说话都不能明明白白!”
米祖略道:“这个曾健,我清楚的很,一惯的爱逞个人英雄主义!”
“唉,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不过,这‘双管’倒没有挑错,俩人都跟你一路共过事,不会敷衍是肯定的。如果把计划跟‘双管’挑明了,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糟,花钱买平安,也就不至于死人。”
“这个事,原本可以不发生的,徐达德告诉我,郑翼跟冠途面都没见,第一步还没来得及实施,毛秉凤就……”石飞夸张地喝着水,似乎是想借水浇灭心头的火气,“这家伙太自以为是了!”
“小毛子这步确实走得有点急。但话又说回来,他当时那么做,毕竟是在实心实意帮你嘛。”
石飞没再接着米祖略的话往下说,面对这样的事局,除了想办法擦干净毛秉凤的屁股外,还能怎么办?
“唉!”石飞嘬着烟头“咝咝”猛吸了几口,从浓浓的烟圈中飘出一声无奈的喟叹,“这个节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