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白无常光临
民国初年,苏北芒山县有一对孪生兄弟,吴七和吴八,兄弟俩游手好闲,以盗墓为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兄弟俩有几回遭遇危险,差点儿被主家捉住,连滚带爬才得以逃脱。思来想去,兄弟俩想了个招,扯来黑白两块布,各做一件拖到脚尖的肥大袍子,余下的布头又缝了两顶小口袋似的高帽子,扮作阎罗殿下索命的黑白无常。如此一来,人撞见了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来捉拿?此后兄弟俩盗墓时再也没有遇到过意外,小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这年秋天,听人说三十里外苏家寨苏八 老爷的独养少爷死了。这苏八 老爷家财万贯,娶了九房妻妾却只落下这么一个儿子,极是娇生惯养。没承想苏少爷长到十来岁却得病夭折,苏八 老爷心疼至极,陪葬的财物还能少了?
当下,吴七和吴八赶到了苏家寨,得知苏家祖坟位于前山蛤蟆坡。兄弟俩马不停蹄,又背起药篓扮作采药郎中来到蛤蟆坡踩点,果见坡上一座新坟筑得又高又大,墓顶七纵七横十四层大青砖,墓门前侧立着三层三间的坊楼式大墓碑,一大二小,四柱落地,整个墓地足足有半亩大,好不威风气派!
当天晚上,兄弟俩酒足饭饱,溜到蛤蟆坡外的小树林里先迷瞪一会儿,养足精神后恰好到了二更天,只见月明星稀,亮如白昼,正是盗墓的好时候。兄弟俩穿好行头,将盗墓的工具掖在袍子里,出了小树林,沿着白天探好的路径向蛤蟆坡走去。
不想刚一进蛤蟆坡,便见苏少爷的大墓前有两个人影晃来晃去!兄弟俩大吃一惊,急忙趴在草丛里观察了老半天,只见这两个人影也是一个穿黑长袍,另一个穿白长袍,头戴高帽子,分明也是黑白无常的打扮!
吴八胆小,结结巴巴地道:”哥,别……别真的是黑白无常吧?”吴七嗤之以鼻:”哼,你还真信有黑白无常?依我看,这样的夜天在墓前晃悠,十有八九是同行先下了手,头碰头了!”
”哥,按咱盗墓行里先来后到的规矩,咱俩……咱俩走吧。”吴八又悄声道。
”走?该走的是他俩!”吴七冷笑一声,”在咱盗墓行里,谁不知道黑白无常是咱们兄弟的名头?他俩竟敢冒充咱俩浑水摸鱼,真好比李鬼遇到李逵了!咱俩若是走了,岂不是自让名头?以后还吃不吃盗墓这碗饭?”
吴八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连忙道:”哥,你说咱该咋办?我听你的。”
吴七早想好了主意,成竹在胸:”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走,咱们过去把他俩吓走!”兄弟俩站起身来,从兜里各掏出一块以往没有派上用场、脏兮兮的红布条,往嘴巴里一塞当作红舌头,向苏少爷墓”飘”了过去。
在苏少爷墓前晃悠的这两个家伙的确不是”黑白无常”,但也不是吴七他们的同行,而是苏家寨前山村打腰鼓的孙神汉和徒弟刘老五。其实苏少爷现如今还没有身亡,而是病势沉重,奄奄一息,苏八 老爷病急乱投医,最后请来了孙神汉师徒俩驱鬼赶怪。
孙神汉忽悠苏八 老爷为少爷先建座大墓发”活丧”,然后由他们师徒俩夜里去墓前扮作一对黑白无常,一直守到五更天——天下之大,每天死去的人很多,一对黑白无常是忙不过来的,因此阴间里的分头索命的黑白无常有好几对呢。
索拿少爷性命的黑白无常来到墓地发现已另有一对黑白无常在索命,便会以为自己搞错了,回去重新请示阎罗王,如此来来回回拖延过了时辰,便会使少爷熬过一劫。
苏八 老爷听了这一番鬼话,自然照办,不仅真的给儿子建生墓,还在空荡荡的墓室里点起了长明灯,供桌上摆着鸡鸭鱼肉、果品糖之类的祭品,应有尽有。
孙神汉师徒俩正抱着膀子溜达呢,忽见一对与他俩一模一样的”黑白无常”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了面前,顿时吓了一大跳!刘老五一个激灵:啊,还……还真的招来了黑白无常!他撒腿就要跑,却被孙神汉死死扯住。原来,墓里没有死人,却有三个大活人——孙神汉的馋嘴婆娘得知苏少爷墓室里祭品丰盛得很,天一黑便拖儿带女过来了,让丈夫打开墓道门,娘儿仨正躲在里面大吃特吃呢。若是孙神汉和刘老五逃走了,黑白无常还不把娘儿仨的性命全结果了?因此,孙神汉说什么也不能让刘老五逃跑,要硬着头皮同黑白无常斗一斗!
吴七见状心中有了底儿,只要自己不露马脚,把对方吓得吐出”红舌头”叫出声,便算赢了!
两对黑白无常对峙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叫声,活像咬架前互相挑衅的狗。
见对方不肯退,吴七向吴八使了个眼色。吴八会意,装模作样地从兜中掏出一卷皱巴巴、本为充当”生死簿”的黄表纸和一支干秃笔,一边冲对方点点头,一边在黄表纸上勾勾点点——再不跑,老子可要勾你俩的三魂六魄了!谁知孙神汉也从兜中掏出”生死簿”和毛笔点画起来,他的”生死簿”崭新崭新的,毛笔还往下滴墨汁呢,吓得吴八差点儿扔了纸笔!
吴七急忙抖动手中的铁锁链子和镣铐——快点儿滚,不然老子的勾命锁和铐鬼镣可就要派上用场了!孙神汉一碰徒弟,刘老五急忙一挥右手,也抖开了铁锁链子和镣铐,抖得比吴七的还要响。更出人意料的是打惯了腰鼓的刘老五左手又一甩,竟习惯性地打起挎着的腰鼓来,”咚咚咚”的鼓声在旷野里格外可怖,吴七吴八头皮发炸,腿直哆嗦——没听人说过黑白无常会打腰鼓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吴七定了定神,发现对方除了有镣铐和腰鼓外,大袍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盗墓的工具,并不是什么同行!他不由想起了一个绝招,手往大袍子里一伸,握住了藏在腰间的羊皮气囊——盗墓时为驱赶墓中尸臭腐恶之气,盗墓贼都备有一个鼓风清理用的羊皮气囊。吴七一只手不停地捏压羊皮气囊进气的软管把,另一只手将囊口从大襟开衩下对准了对方,呼呼地向对方吹冷气。嘿嘿,这下压倒你俩了吧,老子要用”阴风”吹跑你俩!
果然孙神汉师徒俩慌了手脚。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一阵狂风从苏少爷墓顶陡然刮起,飞沙走石,尘土弥漫。处在下风口的吴七吴八顿时被吹得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呛得直打喷嚏,忍不住把”红舌头”都喷出来了!吴八直拽吴七,要撒丫子跑路,吴七连连跺脚,开了腔:”秋……秋天夜里刮阵子西风,有啥……有啥稀奇古怪的?要……要和他俩斗到底!”
一不做,二不休,吴七动了杀心:算你俩狠,但你俩不怕索命鬼,还不怕要命的大活人吗?他对吴八猛地一挥手,打个暗号,两人忽然甩掉高帽子,一个掏出尖刀,一个掏出短剑,冷哼一声,齐向对方逼去!孙神汉师徒俩慌了,连连后退,很快被逼到墓碑边,刘老五腮帮子直抖,红舌头也跟着乱抖。
眼看吴七的尖刀就要扎过去,墓碑侧后的墓室门突然大开,从墓里走出一个头插红绒花、涂脂抹粉、两嘴角油光光的婆娘来,更骇人的是婆娘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原来,听得外面有动静,孙神汉的婆娘扯着两个孩子推开墓门出来了。那馋嘴婆娘两腮蠕动,分明在咀嚼着什么,再看两个小孩子,男孩儿歪着脑袋,不停地吸吮沾在手指头上的糕点果糖,头扎朝天辫的女孩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豁牙的小嘴嘻嘻一笑,奶声奶气地拍着巴掌唱了起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啊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
”妈呀,他们……他们真是黑白无常,一家子全……全来了!”吴八吓得一头栽倒在地。吴七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孙神汉师徒俩的灵魂终于归了窍,当下不敢怠慢,一人扛一个,把他俩扔到了后山的乱葬岗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鸡啼,吴七终于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乱葬岗里,一旁躺着的弟弟吴八,早已气绝身亡!吴七大叫一声,爬起来便满世界地乱跑,边跑边拍手笑着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他疯了!
孙神汉师徒俩受了惊吓,又遭了一场风寒,回来后都病倒了。孙神汉最终一命呜呼,临死前连呼:”无常老爷饶命!”
刘老五年轻,大病一场挺过来了,但他并没有继承师父的衣钵,而是改行当了屠夫。每当有人问起他那夜遭遇”黑白无常”的事,他都脸色大变,手摆得似风吹荷叶:”装神弄鬼要不得,会……会真的要了命呢!”
十五年前的冬季,我去九江的姑婆家做客,姑婆住在西苑。
那时西苑还是一片老房子,巷陌深深,地上铺着石板,斜挑檐的人家门楣上,经常可以看到古旧的铜镜。
我姑婆家的旁边,还有一眼旧浪井。说到浪井,九江应该是没人不知道的。传闻这口井一直通到堤外的长江,深不可测,每逢风雨大做的时刻,井中就可以听到激浪拍打之声。
在姑婆家的后门,还有一棵梅树。这棵梅树很老了,但年年依旧开花,开的是红梅,殷殷的像血。
梅树下面,有一片空地。
这对于出门就是狭长巷子的西苑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块玩耍的乐园。每天,总有许多孩子在这打弹珠,拍画牌。
这些孩子里面,我表弟是最文静的一个。他不大参与这些游戏,他喜欢坐在门边的石礅上画画。画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次,他画了一个白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从浪井里往外爬……
大家骇了一跳,表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说他乱画不干净的东西。他却委屈地辩白,说是亲眼所见。
那年我去的时候,姑婆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她躺在床上,伸出枯瘦的手,只摸了一下我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姑婆是家族里最疼爱我的一个人。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她曾带过我一阵子呢。
然而那时候我却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丝毫没有体谅到姑婆人之将逝的留念。在姑婆的床头边站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了出来,去找表姐表弟们玩耍。
那时候我们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说来也奇怪,我文静的表弟在这方面似乎极有天赋,每次他躲起来别人怎么也找不到,而他找别人,却一找一个准。于是大家都怀疑他偷看,派了一个专人守在他身边,但结果依然如此。
后来,在我们的”严刑逼供”之下,他交代,是阿獠帮助他的。
”阿獠是谁?”我们很奇怪地问道。
”阿獠就是阿獠,是我的朋友。”表弟总是这样回答。
有一天中午,我看见表弟又独自坐在门口石礅上画画,便悄悄地走过去。
我从他身后探头。看见他正在画那棵梅树,梅树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站着的小孩。这小孩的样子很奇怪,尖尖的耳朵,眼睛很凶,穿着紧袖口的古代衣服。
”这是什么?”我不禁好奇地出声问道。
”阿獠。”表弟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就是阿獠吗?你想象中的?”我感兴趣地继续问。
”不,他就站在那,不是我想象的。”表弟向前努努嘴。
”可是那什么也没有啊。”我抬头往表弟的前方看,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梅树。
”你看不见的,只有我能看见,阿獠说了,好朋友才能看见他。”表弟骄傲地回答。
为什么我看不见?表弟的话让我郁闷,我并排坐到他身边,努力睁大眼睛往前看。把眼睛看得生痛,却依然只看见一棵老梅树。
这时表弟已经画好了,他把画卷起来,转身对我说道:”你真的想看阿獠吗?”
”真的。”我大力点点头。
”阿獠说了,今天晚上月亮升到树顶的时候,可以让你看见他。”
晚上,我特意和表弟睡在一起。
我们等大人都睡着了,悄悄爬起来,溜到后门。透过门缝,我看见在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树旁。
”那就是阿獠吗?”我兴奋地悄声问着表弟。
”嗯。”表弟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拉住我的手,躲到门后。这时,我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也躲到了树后。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表弟。
表弟伸出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不要说话的表情。
这时,巷子的那一边,突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一些黑影,慢慢地向这边飘来。
这些黑影越飘越近,月光下,竟然是三个人的轮廓。前面两个人凶恶地拽着链子,牵着后面的一个人。黑影从梅树下飘过,消失到巷子的另一边。
良久,表弟拉了拉我的手:”走吧,回去睡觉。”
”阿獠呢?”我不死心地问道。
”他已经走了,以后再带你看他。”
第二天早上,鞭炮的喧哗和许多人的哭声把我和表弟吵醒。表姑告诉我们:昨天晚上,西头的田大爷去了。
此后阿獠成了我和表弟的秘密,虽然我仅仅只是见过阿獠的影子。但我们间的谈话,已经离不开他。
表弟总是告诉我:”你看,阿獠在那边墙角冲我们笑呢。”
”你看,阿獠在树上抓麻雀。”
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每次却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表弟所指的地方,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的渴望看见阿獠。
除了去梅树下,西苑的孩子们还有一个玩耍的场所──就是浪井边。我们经常坐在井栏上,往井里扔石子,或者冲着井里大喊,比赛井壁的回音。
新年的时候,我独创发明了一种极顽劣的玩法:把点燃的鞭炮往井里扔,让它在井中闷闷地炸响。
也正是这种玩法,后来让我后悔莫及。
那一天,整个西苑的孩子都被我吸引来围在井边炸鞭炮,足足炸了一天,炸得井水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火药纸屑。
在大家散后,我依然不知疲倦地炸着……
就在我玩得起劲的时候,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表弟突然拉着我,退到离井边很远的地方。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表弟。
”那个女人又从井里爬出来了。”表弟眼睛直直盯着浪井,说道:”她的样子很生气。”
我伸出手掌在表弟眼前晃了晃,嘲笑他胆小:”大白天的,说什么呢?那儿什么也没有啊,就算有鬼也不怕,看我去炸她。”
说完,我点燃手中一个大号爆竹,做出英勇的样子向井边冲去。
就在我刚冲到井边时,一阵阴冷的风突然从井里冒出来。接着,我感到脚踝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握住了,把我用力往井里拉。
我吓得惊恐地大叫,这时站在远处的表弟冲了过来,一下把我撞开。
我打着滚,滚到一边,爬起来一回头,却看见表弟被抓住了,正被往井里拖,整个下半身已经被拖到井中看不见了。
表弟一边大叫着,一边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井栏。我快速爬过去,抱住表弟的肩膀,奋力把他往上拉。然而往下拖他的力量实在太大,我们又只是两个孩子,眼看表弟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我突然看见对面的屋顶上坐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尖尖的耳朵,锐利的眼神,穿着紧袖口的古代衣裳──正是表弟画上的阿獠。
我抬起头,冲他大喊:”阿獠,快来!快来帮我们!!!”
屋顶上的阿獠一愣,似乎不相信我能看到他。
我又焦急地喊了一声:”快来啊,阿獠,再不来我们就死了!!!”
这次他确定我是喊他了,于是一躬身,从屋顶上蹿了过来。他跑得很快,越过几个屋顶,转瞬就到了井边。
他看到了我和表弟的危急状况。
”阿獠,快去叫我爸爸来救我。”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边的表弟,哭着对阿獠说。
阿獠却仿佛没有听到表弟的话,他睁大眼睛,慢慢伏下身子,躬起腰,双手撑到地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然后猛地一跃,跃进井中。
井里刹那传出一声女人恐怖的尖叫,和厮咬扑打的声音。
往下拖表弟的力量一下消失了,我用力把表弟拽出来,然后互相搀扶着退到远处的墙边,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
井中厮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偶尔夹杂着几声猫的嘶叫。
这时候我和表弟已经渐渐不再喘息了,我们神情紧张地盯着井口。
”阿獠,一定要打赢啊!”表弟双手握紧拳头,突然大喊了一声。
”一定要打赢啊!”我扶着表弟,也大喊着给阿獠加油。
良久,井里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只剩下可怕的安静。
”阿獠,你出来啊!”表弟的眼中流下泪水。
我忘了我们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好像是被大人拎着耳朵给揪回去的。
一路上,表弟不顾耳朵被揪扯的痛楚,倔强地回着头望着浪井方向哭喊:”阿獠,你出来啊。”
十五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这段往事时,听闻西苑现在的老巷子、老房子已被拆得一间不剩了,当年的浪井,现在也被铁盖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
已经像姑婆一样衰老的表姑打电话告诉我,那株老梅树被移走时,下面发现了一具好大的猫骨呢。
”那是阿獠。”我在电话这边喃喃地低语。
来这个故事有很多种说法,我相信我是坐了一回天堂的出租车,而我的朋友们则说得更为离奇,说我会遁身术。至于我的妻子,她,她说我那天根本就是爬回来的。
那天我们同学聚会,玩到子夜犹不过瘾,六个在班上就很铁的哥们(其中有三个女生,呵,不如叫姐们算了)又继续出去玩。
我们到海阳路上的”天上人间”蹦迪,总觉得没有喝够,又找到一家练歌城,继续喝我们从路上买来的酒。大家早不是男孩女孩了,有的油头粉面的也当了长官,但我们就象小孩子似的玩得很疯,女生也大杯大杯的喝威士忌,抢着唱歌。终于六个人喝倒了五个,(其中一个要开车就没勉强)谁也站不稳了。
他们都是在海滨区住的,而我早搬到了海港区。整个一南辕北辙不顺道。我不让他们送,让他们直接回家,我说我打出租车。开车的同学不信,说这时候怎么还会有出租车,我大着舌头说:有,有,有。
说话间还真来了一辆,很常见的明黄色夏利,我说那不就是吗?其它喝高了的男女生也说那不就是嘛。只有开车的同学很纳闷,连说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呀?
我说你小子打小就是夜盲症,想不到这么大了还没好。
那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真轻啊,连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拉开车门,坐在了司机旁边。然后我扭头和我的老同学们再见,我看到开车的哥们依然一脸迷惑,但已被别人推推搡搡的硬弄到车那儿去了。
我笑嘻嘻的看着司机,那时我还没感觉这司机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他给人看起来的印象很冷,肤色好象有点发蓝,我不知道是因为天黑的缘故还是我喝得已经看不准颜色了。
我掏出烟来请他抽,他拒绝了,用手推开我。他的手很凉,我以为是我自己要被酒精烧着了,身上那么烫才显得别人手凉。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这样就是看不起我,等等等等的说了一大通。他一言不发,但还是不抽我的烟。
我说累了他才问一句:去哪里?
呵。迎春里。我说,认识吗?
他不吭声,从眼前的景象看,车子已经开动起来。但怎么轻漂漂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不由连夸师傅技术真高,高!
朋友聚会?他终于开始和我搭讪了。
我说同学同学,好几年没见着了。他问我妻子是不是也是我的同学?我说不是的。他说他的妻子是他同学。又问我现在回去,我妻子是不是不睡觉在家等?
这样一说我倒酒有了几分醒,我发现我太不象话,竟玩到这么晚,我的老婆肯定不睡觉在家等我。除非我说今晚不回去了。我说是的。
他说他也一样,只要他出去跑车,不管多晚他老婆也要等他回来。
然后他就说他送我的路也和他们家顺道,他回去看一下不介意吧?
我说没关系,你去看吧。
他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指给我看一栋楼房,果然有一扇窗户还亮着。
这时候我的头有些昏,干脆闭上眼睛打盹。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回来了,竟然还拎了个保温饭盒,说是他老婆给他做的霄夜。这饭盒很怪的,居然是透明的,可以看清里面是大米干饭和鸡蛋炒蒜苔。
我揉了揉眼睛,还是那样。我心想我真他妈的喝多了。
然后我就到了家,我热情地问他的名字,说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他说他叫张绍军,属平安车队的。
我进屋后我老婆大吃一惊,说你从哪滚的这身泥啊?
我说什么泥,我坐的士回来的有什么泥?
我老婆说放屁!我才没看着什么的士,就看见你晃啊晃的晃回来。
女人就是事多,我才懒得和她理论,眼一闭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的那个司机同学一大早打电话来,问我还好吧,我说怎么不好了?
他说你可真神啊,不是会遁身术吧,一眨眼就没了影儿,你真是坐车回去的吗?
我说那还有假?
他呆了半天,说他不能开车了,他有夜盲症呀。
”要背篓哦,要背篓——”
随着加快的脚步,声音逐渐的消失了,三福摸着跳动的心口,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刚才真的是太险了。早就听说这段路很邪门,只是喝了一点酒,居然生更半夜的还穿捷径,从这种地方过来。
就刚才摆在自己眼前的两条路,怪异得很啊,几十年来昏阳路就是一条独路,什么时候又有过岔路呢?
三福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条路他也走了不下几十次了,虽然只是在白天。但是真的就从没看到过分岔,而且更怪异的是,在另一条路上的昏阳树遮住的地方居然还有微弱的灯光,要知道这里方圆十里就没有过人家的啊,三福这样疑惑着。
刹地,一声清晰的声音伴随着模糊的哭声响起:”要背篓哦,要背篓;”
三福的马上就被吓得酒醒了,他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马上就倒回去走了,眼前的两条路他可不敢走,加上那声音,可不就是村里面七婆所说的不干净的东西吗?
终于又走过了一座山头,到了懒弯潭水旁边了,这下三福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才好险,要真那样迷迷糊糊的走了过去,后果可就是不堪设想啊。
可是,就在三福刚要叹一口气的时候,只见对面走过来了一个黑影,瞬间三福心都提了起来,只是见对面黑影也楞了一下,突然就听得对面大声一嚷:”三福,你也来了;”
三福被吓了一跳,随即心里面恐惧的沉石就霎时缓了下来,原来来的是岗又,他可是认识这个岗又的,牧羊人嘛,漫山遍野跑的,就临近几个村谁都认识。
大半夜的两个不期而遇的人谈了起来,而且话很投机,都是农人是吧,话题都是很相近的,在不知不觉中,三福得知岗又是丢了羊,都在这附近寻了大半夜了,三福也将刚才的遭遇跟岗又讲了出来,哪知岗又一听完,差点把牙都笑了出来。
”你喝醉了吧,就住昏阳树下的寡妇竹人美你都不晓得?你总该知道我们这边有个只会说”要背篓”的婴孩吧;大半夜的还疑神疑鬼的,昏阳路岔路有那么好几条,居然让你给想成了独路,看起来你平时可能走的太匆忙了,没注意到的缘故吧。”岗又说完又止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三福困惑了起来,难道真的自己犯迷糊了,看岗又那神情,也不像说的是假的,于是他便邀上岗又一起,又重新走了回去。
果然在昏阳路上有好几条岔道,只是那岔道也不怎么隐蔽,平时没有被注意到还真是有些粗心;三福这样想着,就渐渐的临近了那闪着灯光的屋子,还是那刚刚的哭着的”要背篓”的声音,只是好像又多了一个唱着儿歌的低哼。
三福这次在内心里面一点都不感到惧怕了,反而内心还多了份飘然。这时候只听岗又一声吆喝,顿时屋子里面出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妇人,即使昏黄的灯光很浓,但还是遮不住那妇人脸上的惨白;这种脸面就给了三福一种很冷的感觉。
他们渐渐的离那妇人近了,岗又跟那妇人打了声招呼:”你家的娃又闹了吧,隔老远就听见哭声了呢?呵呵。”
”诶,这孩子,没办法,老是闹,闹得心慌得很。”那妇人弱弱的回应道。
”要不你们在我屋里坐坐吧,也许娃儿见了你们就不哭了呢?”妇人在转过身的刹那又把头偏了过来,斜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三福。
”好啊,正好久没见你娃儿了呢,还正想看他长大了点儿没?呵呵!”岗又笑着应了一句。
这样三福随着岗又的步子向那妇人的屋子走去,近了才发现,小屋的门是敞开的,这小屋也异常的干净,也许是东西少的缘故吧,总之在三福眼里,眼前的摆设没有一件是多余的。
在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大背篓,里面一个哭泣的婴孩在看到三福的瞬间就停止了哭声,眼睛直勾勾的打量着三福。在泛黄的灯光下,婴孩的脸也很是惨白,而且就那婴孩的那种奇异的表情,令三福感到很不舒服,三福将眼光移到了岗又身上,这时候在灯光下,才注意到岗又的一只眼睛已经是漆黑的一团。
不由地三福问道:”岗又,你的眼是怎么搞的;咋整成这样了呢?”
”被羊角给抵了的,眼球都给那只该死的羊给抵碎了。”岗又挺生气的回答道。
”嗨!这年头,都走霉运,只能看开些了。”三福自顾自的嘀咕着,也算是在安慰岗又。
这时候,只听得那婴孩又哭了起来,旁边的妇人蹲下扶住背篓,一边耐烦的安慰着,一边又唱起了儿歌,那婴孩却越哭越凶了,而且婴孩的身体都哭得抖动了起来,小小的双手不停的撕扯着那妇人的头发,随着小孩的撕扯,那妇人的头发不停的脱落,头发不停的往下掉,三福在旁边看得很是紧张,双手不禁的拉了一下岗又的衣服,却只见岗又像是僵住了似地,身体一动不动,头却机械的转了过来,而且眼部还在不停的滴着血,还是刚刚熟悉的岗又的声音:”你怎么了?呵呵!”
只是这声音在现在三福听起来多了无数的寒冷,三福把头扭向了一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眼前的岗又却是头都没转过来,于是岗又转过头仔细看了看那妇人和婴孩,婴孩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而那妇人则轻轻的抚摸着哪婴孩的脖子,那婴孩已经很安静了,而妇人则还在轻声鸣唱着很动听的儿歌。
于是三福终于放心下来了,原来刚刚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在他内心里,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正常,于是再次他再仔细的看了一看那婴孩。
终于,他想起来了,他的儿子,对!他的儿子就是那么死的,婴孩的头是不能长时间的仰着的,那样对婴孩会导致窒息致死。但眼前的婴孩明明就是被那妇人的手给拖住而往后仰的;可是那婴孩还在笑,大睁着眼睛在笑。还有三福想起来了,岗又怎么会说话呢?岗又不是哑巴嘛?他所知道的岗又几十年前就哑了的,但是今天他怎么会跟岗又还说了那么多的话。
三福突然惊恐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两只腿不太听使唤的向后移,这时候,所有的眼光都集在了三福的身上,他们都在笑,笑得三福心底像遭到冰块挂动,不由得打起了寒颤。眼前婴孩的背篓慢慢的摇了起来,婴孩抓住的妇人的头发,不仅是头发、连脸皮都给撕扯了下来,露出血淋淋的肌肉。
这时的三福又看见,岗又一颗眼珠子滚落了下来被他自己踩得粉碎;溅出红色带着白色的浆汁,而同时他的手在此时也向三福伸了过来。
三福被吓得有些痴了,在那妇人还在哼唱的歌声中,他飞快了挪动麻木的双腿,踉踉仓仓的向屋外跑去,只是跑出屋子几步,又是一个踉跄,三福一个跟头栽在地下,随后就没有了丝毫的知觉。
很多天后,三福从精神病院出来了,此刻他早已得知,昏阳路确实是独路,在那里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户。岗又早在他经过那条路之前的一个星期就被他自己的羊给抵死了,而且眼球都给抵碎了的。
三福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在一块被废掉了的坟墓前被人发现的。此刻的三福从精神病院出来,也只是为了早一点解脱,因为这几个月来,他都重复的做着一个同那天场景一摸一样的梦,这样的恐怖他心理无法承受。在他看来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来的痛快。
当绳子勒紧三福喉咙的那一刹那,岗又、那婴孩、那妇人的笑又在三福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同时三福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和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也在那个小屋内,对着自己弱弱的招手。
我小时候是在奶奶家长大的,奶奶家的后院有一口井,很老式的青石井台,滑溜溜的,上面长满了苔藓。不过我们家人没有去这口井里打水的,奶奶说是因为这口井的井水味道不好,发苦。
可是有很多跟我同龄的小朋友来我家玩,就会悄悄说,那里面淹死过人,我不相信,他们就”切”一声,”不信拉倒,驼背爷爷说的。”
直到有一天。那是个夏日,天气炎热,奶奶在屋子里睡午觉,我们一帮小屁孩在后院玩。
那时那个井台对我们来说简直高大无比,于是我手脚并用爬上井台,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圆圆的井台走圈,一边得意洋洋:”你们还有谁敢?”
还没等我得意完,奶奶就披头散发地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抱起我,把满脸泪痕的样子把其余的小朋友吓得连连后退,连我也被吓得不敢吱声。
奶奶抱着我,冲着井里喊:”我知道你冤,可是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你别害我孙子。”
我被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奶奶把我抱回去,一边小声跟我说:”宝宝乖,以后别去井边了啊,那里面有水鬼,专门抓小孩子。”
我回头看看那口井,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可我那时我毕竟还小,鬼怪的故事也听过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被吓怕了,只得乖乖听话。
那天之后,奶奶便让我爸爸在井口上盖了一块青石板。这个故事便渐渐平息,我依然和小伙伴在一起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有一天,庙会,是我们这里很重要的节日,全家人都出去逛庙会,除了我,我在屋子里睡觉,迷茫间听见后院有小孩清脆的笑声。
我好奇怪,难道是我的小伙伴们来找我了?不会啊,为什么他们不进来呢?
于是我爬下床,跑到后院,就看见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孩子正趴在青石板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大概是玩得开心了,”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喂,你是谁啊?你在我们家干什么?”
小孩被我的喊声惊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旋即又笑了:”我叫小贝,我家就住在这里哦。”
他拍拍身下的青石板。
”什么?你家住井里,难道衣服不会湿吗?”毕竟小孩子之间很容易拉近距离,我便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反感他。
”不会啊,这里是我家,怎么会有水呢。”他贴上我的脸,耳语道:”你想不想去我家玩啊。”那小脸凉凉的,可我还是点点头,好啊。
于是他掀开石板——那么重的石板,平时我们几个男生都掀不开,他那么轻易就打开了,好像真的是在开他家的大门一样。掀开后,原来里面光溜溜的井壁不见了,而是一段楼梯。
他在前面蹦蹦跳跳,而我在后面亦步亦趋,慢慢地,下到了底,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那么小的井口之下是这么大的一块地方,绿草如茵,有一栋很漂亮的小房子,仔细看的话,跟我们家现在住的房子差不多,只不过我们家的房子要老得多也旧得多。
不过因为当时村里的房子都是统一盖的,所以长得像也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小贝跟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妈妈在屋里,不要惊动妈妈哦,妈妈不太喜欢外人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啊?”
小贝露出了很委屈的表情,好多年了一直没有人来陪我玩,我一个人好孤单啊。
我又是好奇:”你今年几岁了。”
小贝掰着手指头,很费力地想了想:”嗯,大概,三十多岁了吧。”
我大骇,连连后退,不知绊倒了什么,只听屋子里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的声音:”小贝,你在和谁说话,你是不是带了生人回家?”
”不好,妈妈发现了,你快跑。”小贝向外推我,我刚迈上一个台阶,一股水流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我看见小贝和漂亮的房子都被淹没,而我的嘴里也灌了好多水。
”奶奶,奶奶……”
”宝贝,宝贝,奶奶的宝贝啊,你醒醒。”
我迷茫地睁开眼,奶奶扑在我身上嚎啕大哭。那一晚上,在昏黄的烛灯下,奶奶怀抱着我,旁边坐着我的爸爸妈妈,奶奶第一次跟我们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时我还年轻,你们爸爸,也就是宝贝的爷爷在部队里当兵,那时候我刚嫁给他,你(指我爸爸)还没出生呢。刚开始的时候,你爸爸写信写的很勤,基本上呢,一个月能收到三四封,可是后来慢慢的,就不怎么写了,有时候半年也收不到一封了,有一回隔壁的二狗回来,跟你爸一个部队的,我就去问问,我说我家男人在那边混得咋样?咋总也不写信来了呢?没想到那二狗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他说嫂子,我看大哥八成是在外边有人了。
我心里那个气啊,可是又不愿意相信,我就一直等,我就想我要等你爸回来亲口问问他。大概等了两年多吧,期间他就来过一封信,无非是问问我好不好过得怎么样,再嘱咐两句让我照顾好自己,他过些日子就回来。我当时挺欢喜,我说你看,我男人没忘了我啊。
第三年春天,你爸回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什么话,不管是指责质问还是信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都没有跟我多说一句话,就跟那女人说了一句,娟,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然后就急匆匆地又走了。
我看那孩子大概四五岁吧,跟他当兵的年头差不多,我心想怪不得这么多年你连封信都没有,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那女人特别漂亮,很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跟我们这些乡下妇女不一样,但是她特别胆小,细声细气管我叫大姐,那孩子也管我叫大娘,我瞅着那孩子挺讨喜,可是就是不愿意亲近,那女人也没说什么。
后来有一天那女人出门逛庙会去了,就剩下我和孩子,我去地里干农活,剩下那孩子自己在家里玩,结果我干完活刚回到家就听见那个小孩的喊声,我就赶紧往后院跑,结果跑得太急,绊倒在门槛上,这一下把我摔犹豫了,我想了想,就没往后院跑,我就硬挺着听那孩子渐渐没了声响,我这心也不好受。
后来那女人回来了,里里外外找不到孩子,就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去地里干活去了,回来就不见孩子,还以为是你带走了。那女人也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就是一个劲找,后来几个邻居也帮忙找,终于在井里发现了小孩的尸体。那女人就是抱着孩子哭,哭完之后在墙上写下了一行血字,然后抱着孩子又跳到井里淹死了。”
说到这里,奶奶也泣不成声:”后来是在你爸临死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他们连长的媳妇,他们连长牺牲了,把妻女托付给他。”
外面下着大雨,不多时就把茅屋浸透了,雨水顺着石灰墙面流淌下来,冲掉了表层的墙皮,一行血字显露出来,触目惊心。
奶奶披散着头发,不住地对着那行字磕头:”我知道我错了,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外面咔嚓一道炸雷,后院的树应声而倒,出去看时,已被劈成两半。
我们一家人不敢睡觉,只得窝在炕上度过一宿,可我毕竟年纪小,挨不了多久,就昏昏欲睡,我猜爸爸妈妈也和我一样,因为第二天一早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呼吸,但是面部表情很安详。
我反而觉得,奶奶不像是被女鬼索命而死,倒像是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里话,终于卸下了自己思想的包袱,所以,终于可以安心离开。
办完奶奶的后事以后,我们搬家,填平了那口井,然后给那对母女立了一座衣冠冢。这件事就埋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清晰如昨。
今天因为与女朋友吵了架,我一气之下跑到了外面,招呼哥们出来烧烤店喝酒。
酒这东西,心情好时千杯不醉,心情差时就恰恰相反,我只喝了两瓶老雪,脑袋就迷糊的不行,哥们开导我,娘们都是不知所谓的感情动物,任性,胡闹,但心绝对是真的。
我想着我和女友相恋两年,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谢绝了朋友的相送,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色已晚,凉风吹过,我脑袋清醒许多,昏黄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的很长,这一段路静悄悄的,我不想打车,离家不远处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想着进去买些她爱吃的零食,就当赔罪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错了。。
拎着零食出来时,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将一个女人直直的撞飞起来,”啪”一声落在我的脚下。
这样形容一个人落地是非常不准确的,那种夹杂着骨骼碎裂、皮肉迸溅的声音,令人发自心底的感到毛骨悚然,恐怕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听到这一次。
我伸手一摸脸,手上多了些血迹,是溅上来的,那女人侧趴在地上,鲜血争先恐后的从她体内涌出来,涌向我,我才如梦惊醒般跳开,那鲜血混合着脑浆头发,像极了摔烂了的调色板,我顿时一阵恶心,弯腰吐进了血泊里。
那司机下来看了一眼,见人的脑袋都摔裂了,吓得驾车跑了,我翻出手机,酒性全醒,慌忙拨打了报警电话。
夜晚路上行人不多,但还是很快聚集了一小帮看热闹的,我是第一目击者,电话里特意嘱咐让我留下,刚吐完我身体难受的很,又想到此时女朋友还一个人在家,怕她担心,就给她拨了个电话。
可惜响了很久也没人接,我有些不放心,这丫头平时不到十二点都睡不着觉,可转念一想,准是还生我的气,故意不接的。
放下电话,我无意扫过女尸的脸,着地的半张摔的稀烂,另一半倒是清秀的很,估计半小时前还是个大美女,真是可惜了。
她挤压的变形的唇角突然微微一翘,我吓的一激灵,再去看,还是原样。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我揉着鼻梁,这都出现幻觉了,也不知为何,大夏天的,不冷但却很凉,不过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有光膀子穿背心的,理理身上的衬衫,我暗想这不会是要感冒的前兆吧?
警车很快就来了,就地做完笔录,我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好在离家不远,我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白布将女尸蒙上,有殷红的血从中渲染开来。
我摇摇头,她的年龄看着比我还小,太可惜了。
我和女朋友租住在一处老楼区,回家要经过一条黑暗狭窄的巷子,胃里面吐光了之后,脑袋反而清亮了,我走在巷子里,想着等会儿怎么给女朋友赔罪。
不远处出现一点火光,忽闪忽灭,像一个人的烟头,看来我前面还有一个人,我拎着零食袋子,忽然觉得脖子处有冷风轻吹了一下。
我浑身一激灵,猛的回头一看,一道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我揉揉眼睛,只见身后的巷子黑洞洞的,我明明记得进来时巷子口有个卖烤玉米的大伯,摊位上打了一盏灯,可灯光却丝毫不见。
难道是收摊了?想起那白影我心里有些发毛,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出这巷子,黑暗里那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我的脚步声急促沉重,由于没有灯光,我不小心绊到了地上的一块砖头,身体一个踉跄,好在没摔倒。
站稳后,我听到身后有与我一样沉重的脚步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消失了。
后背一阵寒意,我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紧贴着我的后背,阵阵凉风吹在我的耳后,脖子上,像一个人正用嘴巴向我吹气。
我脑袋里蓦然想起被车撞死的那个女孩的脸,我想跑,可身体竟不听使唤,我向前方那个抽烟的人大声呼救,可声音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我只能在黑暗里恐惧的睁大眼睛,有一双冰冷的手搭上我的肩膀,缓缓的凑近我的脖子。
我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挣脱,我不敢回头去看那未知的力量,边跑边大声的喊,”前面的哥们!等等我!”
我慌忙向前跑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使我几次踉跄,前面的人并未理会,我跑他反而也跑起来,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身后又有沉重的脚步声步步相逼,这巷子本不长,我跑了许久却没有跑到头,太邪门了。
平直的巷子不知何时竟有了斜度,越跑越能感觉到仿若是在下坡,我心里越来越恐惧,好在那抽烟的人停了下来,我几步追上去,手搭上那人的肩。
触感冰冷僵硬,我喘着粗气抬起头,只见她半张脸被摔的稀巴烂,皮肉外翻脑浆横流,另半张脸清秀可人,瞳孔里散发着如烟头一样橘黄色的火光。
”啊!”
我慌忙放手,后退两步,她竟一直是面向我的!她嘴角缓缓勾出一个诡异的笑来,尖锐的声音刺破空气,”跑啊!接着向下跑啊!”
我恐惧的往回跑,重重的撞在一个僵硬的身体上。
她用半张脸狞笑着,”跑啊!你跑不掉了!”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惊恐的看见,墙里面,地面下,不停的钻出她的样子,狞笑着将我包围。
冰冷的手紧紧的攥着我的手臂,或推搡着我的身体,将我用力的向更黑暗的深处推去。
”你放开我,撞死你的人不是我,你要报仇就去找司机!”
我恐慌的挥着手臂,却根本抗拒不了这种力量,我绝望的大声呼救,恍惚间,听到了女朋友的声音。
”喂,你手舞足蹈的干嘛呢?”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在巷子的出口,袋子扔在手边不远处,零食洒了一地。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惊恐的四处张望,”那个女鬼呢?”
”什么女鬼,你又喝酒了!”
我心虚的吸吸鼻子,那女鬼太真实了,难不成是我喝醉了幻想出来的?我赶忙捡起地上的零食陪笑道:”今天是我错,你看我买了你爱吃的零食给你赔罪,别生气了。”
女友看着我手里的零食袋子,眼泪在她眼睛里打转,我慌了,她擦擦眼泪解释,”我也有错……”
”都过去了,回家吧。”
我牵着她的手往家走,心里面暖暖的,她翻翻零食袋子,找出来一包薯片,边走边吃。
女朋友在路上说了很多我们从相遇到现在的趣事,很多我都忘记的小事她竟都记得,到家门口时,她说,”真后悔和你吵架。”
女友今天格外乖,我捏捏她的脸蛋,这丫头出来时竟没有关门,里面没开灯,我走在前面,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
白色灯光下,女友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在客厅的地面上圆睁着眼睛。
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怔了两秒回过头,只看到一包薯片从半空中落下,没吃完的薯片散落一地。
一周后。
那天入室抢劫误杀女友的罪犯已经找到了,找到他时他已经疯的不成样子,一直说有个女人盯着他看,我相信那是女友的复仇方式,我站在女友的墓碑前,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前。
没有人相信在巷子出口,我和已经死亡的女友聊了那么多开心的事情,我想,若不是女友出现,我会被那半脸女人拖入斜坡下的黑暗。
我闭上眼睛,阳光下,仿若有一只看不到的手,轻柔的拭去我流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