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全其实早就在惴惴不安,因为他总是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林微迟早会离开他。
在和林微名存实亡的最后那几个月里,他梦里也会时常出现自己孤身一人的场景,伴随着一些不好的结局。
有时候是他独自在游泳,没有边界的水域里他游到精疲力竭,然后泪水汗水和肮脏的海水搅在一起,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又在绝望中醒过来。有时候是一个人在爬山,爬到了半山腰却一脚踏空,奇怪的是他没有往下落,而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像慢镜头那样仰面漂浮着,直到缓慢却又无法停止地一头撞上了悬崖峭壁,脑浆四溢之后在弥留之际醒过来。
这样的梦醒来之后,他每次都累得跟虚脱了一样。大多数时候他一个人醒来,他就开始想林微。有一次他醒过来的时候,林微其实就在一旁安静地睡着,可他还是想林微,以前的那个林微。
为此他在脑内世界对林微的离开这件事情做过许多次预演,他觉得他要提前给自己做好精神上的准备。他相信等林微和他说了再见之后,他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歌里唱的那样,轻轻松松放低,只剩下开心追忆,顺应现代爱情故事的潮流。大不了事后自己找个角落,听上个一万遍高志豪的曲子。
然而事实上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去年底,当李友全真的看到林微在手机上发过来的那句“我走啦。”,以及下面配的那个坐姿乖巧抹着眼泪的蓝白机器猫表情包的时候,他那些个想象中的样子都没有出现。他只是像个座山雕似的全身不协调地蹲在地上,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等到他双腿麻得开始抽筋的时候,他起身像是晾衣服前甩干水那样晃了晃自己的腿,继续去上班了。
孙彪看到了之后,叹了一口气,默默递给李友全一小包胃散。他看到李友全左手正在死掐着自己的腹部,嘴唇都咬出血了,忍不住小声问:
“还好吧?”
李友全点了点头说:
“我没事啊,没事。我就是觉得有点耳鸣,老是能听到尖锐的嗡嗡声。要不你给我一根烟吧。”
尽管是在办公室里禁烟区,孙彪还是掏出了上衣口袋的烟。不过他又放了回去,小跑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拉开小抽屉拿出了一包塞在最里面的,拆开了封递给李友全。
李友全笨拙地捣鼓了半天才抽出来一根,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闻,然后塞了回去,还给了孙彪。李友全心想,自己要是会抽烟该多好啊,这种时候,八成是应该抽一口的,抽一口,就什么都好了吧。
李友全是在一八年认识林微的,当时他还在原本学校附近那个公司上班,住在他那个群租的胶囊房里。林微那时候还是应届毕业生,她那年在凌风市短暂地停留了六个月,作为一家合作公司的一份子,在李友全他们这儿驻场办公,就坐在李友全右手边十来米的地方。
林微也不是凌风本地人,她同样是在这里上的学,可她一点都不喜欢凌风,她说这里给人的精神压力太大,她不适应,所以从来就没有留在凌风的念头。这也是为什么她只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了半年,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往北大概火车一个小时路程的另一座城市,在那里定居下来。那座城市再往北半个小时,就是林微的老家。
林微比较大大咧咧,很开朗,由于工作上有对接,她很快就认识了李友全。李友全在大二之后就再也没有对任何异性有过深入一步的想法,他感觉自己给自己的世界竖了一道门。但终于,林微出现并走进了他的世界,他感觉林微像推土机一样轻轻松松推倒了他封闭世界的门,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也从此开始患得患失。
于是李友全开始胆战心惊地私下里找林微聊天南海北,跟她一起散步。
李友全特别喜欢和林微一起走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看见什么是什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愉悦。当然了,林微后来说起这个事的时候,多少带点愤恨,她说李友全这个二愣子,六个月里不知道多少回,溜骡子似的带着她走啊走的,一走好几公里,累得半死了,也没见说什么有意义的话,就这么不远不近肩并肩走路,也没拉过自己的手。可她还是会开心地接受李友全的邀请就是了。
李友全呢,也确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纠结胆小,犹犹豫豫,林微在凌风的六个月里,他们的关系仅仅停留在要好的同事和私下里的暧昧,并没有发展到下一步。林微离职了之后,甚至还过了几个月,李友全才恍然大悟一样觉得自己得赶紧补救一下。当初的自己思前想后太多,那些个什么觉得自己从不心水办公室恋情啦,什么自己给不了未来啦,事到如今才发现,还是输给了心里的悸动,他那点喜欢早就已经藏不住压不下了。
于是他就坐上了火车,去了林微已经安顿下来的驻云市,问她还有没有可能给一个机会。林微当时答应了他,可是后来说起的时候,又多少带点恨铁不成钢的牙根痒痒,说李友全这根烂木头,开窍也太迟了些。
那么正因为如此,李友全和林微尽管在一八年就不温不火地有缘相逢,可严格意义上是在一九年才正儿八经成为恋人并公之于众的,并且从一开始,就是异地。
在确认关系后回凌风的火车上,李友全像个表情不受控制的人一样,咧着嘴笑了一路。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他的母亲罕见地隔了得有两个小时都没回他消息,他以为是火车上信号不好,不曾想他的母亲传来了一张照片,拍的是几件金银的首饰,然后告诉他,已经通知了他的奶奶外婆,携手做两床大被子,什么时候带媳妇回家,金银和被子就是见面礼,一家人都要宠溺这个小媳妇。
如今想想着实可惜,李友全的母亲盼星星盼月亮的那个儿媳妇,最终这么多年里她也没能见上一面。
刚开始相处的时候,李友全和林微在休息日的时候差不多轮流着来见面。等到李友全换了工作搬了家,要是林微来,那就得在下了火车之后再斜对着穿过整个凌风,舟车劳顿让李友全总觉得特别心疼。林微却说,自己年轻,精力没地方使,她愿意来,不仅愿意来,还要把每个月一两次的见面频次加到每周都见。而且,李友全这里的屋子虽然小,但他是一个人住着,可在驻云那头,林微和她的一个老乡朋友是合租,俩小姑娘家的,李友全要是去,当然得在外面住宾馆。
林微比李有全小三岁,按生辰年份上该属老鼠,可是她坚称自己属猪,她说她不喜欢老鼠,猪多好啊,可可爱爱的。李友全也觉得,猪多好啊,无忧无虑的,所以他给林微买的玩偶公仔从来都是猪,甚至开始用与自己形象严重不符的卡通猪的粉嫩表情包。李友全的母亲也觉得,猪多好啊,白白胖胖的,她也在老家买了一堆以猪为主题的小玩意,比如一个婴儿摇篮的摆件,里面是只绒布猪崽子。
两个都独立发展了二三十年的生命体,由于感情上的交汇开始在一起磨合,这本就是个求同存异的长时间融入的过程,大多数的时候,李友全和林微都相安无事地保留着自己的习惯和生活方式。
李友全内向,林微外向。李友全习惯于守旧,林微偏好新鲜感。李友全早睡早起,林微喜欢熬夜。
林微好动,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时间下来就喜欢找点事情做,最好是拉上人一起,出门干什么她都觉得比呆在家里好。李友全好静,他要不是不得已,恨不得与世隔绝,要他见人会客那比什么都难,他只想在自己的时间里享受自己的清闲,能坐着就坚决不站起来。林微要出去逛逛街吃个饭,李友全还愿意活动些,但那些林微展现强烈兴趣的什么酒吧迪厅之类,李友全这辈子都不想踏进去一步。
李友全对林微说过,以后等成了家啊,他俩是男主内,女主外,林微大笑着说好。
可是李友全向往的那种生活,是退休养老式的田园风,找个云淡风轻的小地方种豆南山下什么的。林微不一样,她要的是灯红酒绿的热闹,她总在对自己和李友全说,她要过别人眼中羡慕的多姿多彩生活,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特别充实特别潇洒,网上生活博主们展现的那种生活。
好几次林微都对李友全说,你也太不喜欢社交了,这不行。李友全就说自己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也挺喜欢独处的模式,打心眼里觉得社交耗费太多的精力。林微就说她有很多朋友,以后要把这些朋友都介绍给李友全,让他们能玩到一起。李友全笑着说好,心里却没把这话当真。
他相信林微是出于好心,他也相信林微的朋友们也都是很好的人,但就算这样,无端地去认识接触然后维护一些人一些关系,对他来说这得是多大的负担,也不见得有那个必要。
所以呢,在较为短暂的,干什么都非得要一起连体婴似的一段时间以后,他们两个即便是在那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也开始井水不犯河水地各做各的事情。
吃东西,李友全更多的时候是对付,叫外卖的话,他吃来吃去都不带换的,吃得还越来越辣了。他以前是不能吃辣的,吃一点就跟个蒸笼头一样,汗淌得直赶上黄果树瀑布。后来他年龄渐长,还知道了相比于味觉,辣更属于一种痛觉之后,他越来越觉得生活离不开这个调味品了。
林微吃得就非常清淡,不吃辣,不吃油腻,一丝丝肥肉都不能碰,闻着味都会嫌恶心。她点外卖的过程就要纠结得多,挑上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往往会横跨五六个商家看上好多好多的东西,然后买回来每一样都只吃一点点。李友全往往会在等林微挑选的时候被饿得昏死过去,然后再被毫不意外买多了的外卖给撑死过去。
李友全对生火开灶完全没兴趣,他自己做的饭狗都不吃,更别说吃饭五分钟得准备一小时,他觉得纯属累赘。林微倒是做过几次饭,她还挺喜欢下厨的,有一回给李友全露了两手,摆了快一桌,除了酸菜鱼里头料酒放多了味儿比较怪,其他都不错,给李友全吃得心花怒放的,觉得白捡着一个贤惠媳妇,祖上积德感天动地。
俩人也一起出去过几回,林微喜欢海,他们就去海边。
可其实李友全对海鲜过敏,于是林微啤酒海鲜小烧烤,脸上泛着红晕给刚拍的美食加滤镜,李友全就在旁边单点一盆油汪汪的冒烤鸭,配的却是冰镇豆奶。彼时彼刻,他俩一个是海边的阿狄丽娜,一个是守护阿狄丽娜的鲁智深,就跟那不对称设计的裙摆似的,有一种不协调的美。
出门在外,李友全喜欢探索,避开人潮,最好能发现没怎么被过度开发的冷门景观。林微则会刷四五个网站看别人的推荐,别人没去过的地方可以不去,别人去过的地方一定得去,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没能按照计划打完所有的卡。
在家的时候,林微喜欢下雨天。天要是下雨,她就歪在床上,一边开着个电视放着最新的综艺,一边架着一个平板放电视剧,手上还得握着发烫的手机拼命刷短视频。李友全是个很无聊的人,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他也不打游戏,他就在凳子上对着他的键盘都坏了的笔记本电脑,要不就看那些十几二十年前的老电影老电视剧,要不就随便看本书,反正什么题材他都能耐着性子看完。甚至有时候,他在电脑上玩单机飞行棋都能一动不动地这么坐着好几个小时,这让林微看了直说他是个疯子。
很多时候李友全也会被林微喊过来陪着一起看这看那,他就陪着。
林微看综艺,李友全就跟着看。有一阵子林微工作不顺心,就带着李友全看了不少职场真人秀类型的节目。李友全就看着电视上那些不论男女都妆容不俗的都市职场新人们,精致地演绎着工作与生活,在一个个商业赞助广告的间隙里,表达着生活的不易和成长的艰辛。
只可惜这些不易与艰辛李友全怎么都觉得很难引起共情。还有一群压根与行业不沾边的嘉宾或者心理大师,一边点评剧情一边指点人生,李友全也不知道隔行如隔山这话是不是放今天已经不灵验了,反正听他们说得那叫一个不知所云。
林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提醒李友全或明或暗的感情线的出现。李友全则是没去关注这些莫名其妙的粉红情节,他只是发现,别说那些女孩子了,那节目上连男的都是一天换一身行头,从头到脚的穿搭,一季十几集拍下来都不带重样儿的。他觉得想必这就是现代人的职场吧,虚头八脑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水也是越来越深了。
林微看电视剧,李友全也还能跟着看。大多数时候都是古装啊言情之类的,俊男靓女,浮夸的演技和尴尬的台词比较常见,偶尔也有些别出心裁的,题材也冷门些,可架不住一个剧火了就开始有复制粘贴的。看了几部之后他发现也都大同小异,路数也就是那些个路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过算过,权当消磨时间。
但是林微要拉着他看短视频和那些精致生活集锦,李友全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那些视频里弥漫着的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仪式感和小情调,他看得后槽牙根直发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攻天灵盖。
有一回李友全就对林微说:
“天一冷,人就不想动,我就想和你热炕头上排排坐,煮个火锅吃,裹得跟个粽子一样一动不动,一直吃到撑得翻白眼。”
本来侧躺在李友全腿上看视频的林微一下子直起了身,手机都撂下了,说:
“我好想去野营,我们约上十来个人,包两部车,去个什么地方扎帐篷多好。用卡式炉烧火锅,自己烤串吃,喝点鸡尾酒,说不定还能找个地方野钓。最好还能顺带看个山谷音乐会,然后吃完了泡温泉,通宵唱歌打牌玩游戏看星星…”
没等她说完,李友全随手抄起了剩下的半串冰糖草莓堵上了林微的嘴。
他看着跟个猫科动物似的舔着冰糖的林微,虽然觉得方才的情景描述实在麻烦,但还是想着以后有时间了,就按照人想象的那样去给她安排一次吧。道不同,碰上自己对象了,你也得给她谋么不是。
但是有一点上,李友全一直都很忧心忡忡地不愿意去接受,那就是林微真的很喜欢喝酒。
林微在来到了驻云市之后,转了个行,开始做采购。出于工作的原因,她也要时不时参加和供应商们或公或私的一些酒局。不过林微并不是因此才培养的喝酒的兴趣,她似乎是自发地喜欢那种所谓的微醺的感觉。
她经常说,她最喜欢的日常生活中的场景,要么就是在周末下雨天去山里搭帐篷野营,然后一边听雨一边喝几罐啤酒。要么就是有朝一日去异国他乡的海边城市,像当地人那样席地坐在路边喝一杯红酒,随手一拍就是洒脱不羁的艺术照。
这些场景都是林微从她不离手的手机短视频里看来的,那些讲究情调的精致博主们用朦胧虚化的色调展现着他们的片段,林微看得头脑直发热,她不只一次的提出要和李友全小酌几杯,李友全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拒绝得干干脆脆。李友全平日里滴酒不沾,一年里可能有那么一两回碰上公司里聚会或者朋友饭桌上死活推脱不掉,他才会很不情愿地喝一两口。
李友全是个没有情调的男人,要说起露天野营他首先想到的是蚊虫蛇蝎,雨天的话还有那湿滑的烂泥地。至于坐在大马路上拿个高脚杯喝酒,他全身每根汗毛都表达出了强烈的难以理解和抗拒,并表示如果这么做不是行为艺术的话,他多少会觉得很荒谬。
当然了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喜欢任何含有酒精的东西。乖巧可爱的林微在喝了酒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嗓门粗大的女疯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又哭又笑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没办法安抚。而且,就算没有吐,酒精也会一视同仁地给人添上一股刺鼻的难闻味道。
林微的酒量其实很差,她纯粹是喜欢喝醉这个迷糊的感觉。李友全则几年如一日地劝林微彻底戒酒,除了他个人的喜恶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林微有胃溃疡。
林微的胃其实一直不好,有一阵子严重的时候,吃什么都胃疼,不吃也疼,半个月就得去做一次胃镜,饮食都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影响,每天只吃两顿,两顿都只能吃点半流体或者煮烂的面食。过了一年多才渐渐好了一些,此后直到今天,就算是三伏天,林微也喜欢喝滚烫的热水,几乎不怎么碰冰的东西。
所以李友全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林微会对喝酒如此痴迷。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能管住林微的嘴,但他们毕竟分隔的时候多,在驻云的自在日子里,林微自顾自依然没少喝。
除此之外,李友全和林微之间还有一个看起来更加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就是孩子的问题。李友全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至今尚且横在他和父母之间的隔阂,居然会再次横在他和林微之间。
李友全本以为,林微百分之百会支持他不要孩子的想法,就他自己而言,他只看到过身边有的男人嫌弃不想生育的女人的,从没见过做媳妇的非得要生小孩的,毕竟生产带来的痛苦和影响,那确实是非凡的忍耐和挑战。
但是当他笑着和林微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林微眨巴着眼睛困惑地说出了和李友全父亲一模一样的话:
“怎么能不要孩子呢?”
李友全刷的一下就汗流浃背了。
这实在是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几乎话都连贯不起来地向林微复述了一遍当初他向父母争辩的那套说辞,林微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很理解他的顾虑和想法,随后重重地摇了摇头表示她没法支持。
林微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看着李友全,一口唾沫一个钉地表示,自己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母亲,最好还要生两个。
李友全真的是连呼吸都困难了。
随后林微缓和下来了神情,用她以往的温柔语气说:
“我想和你组建一个温馨小家庭呀,那怎么能没有孩子呢?没有孩子,是不会幸福的。”
李友全只能苦笑,他不死心地问道:
“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幸福了吗?我们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不好吗?”
“二人世界确实说起来挺美好,可以多过一些年头。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还是要有孩子的,不然,家庭是不完整的。再说,老了怎么办,去敬老院里听别人打骂吗?”
李友全听了以后没说话,他没想到林微居然也是和他母亲一样养儿防老的想法,而他自己的算盘,确实是老了以后把自己交给护工和养老院的。他最后只好嘶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提醒:
“那可是生孩子啊,你不怕痛吗?”
林微听了却笑出了声,她点了点头说她怕的,但是为了营造她的幸福家庭这可以忍受。然后她托着脸笑吟吟地对李友全说:
“所以啊,正因为如此,你应该对我更好一点才是呀。”
在那个万念俱灰的瞬间,李友全脑中连结扎的念头都有了,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到时候婚检查出个真的不能生育就好了。但是他很识相地没有再继续争辩什么,把话题转移到了一些轻松的事情上去,嘴上说着以后看情况再说吧,就敷衍了事翻篇了。
这就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李友全向林微说起孩子问题的情况。他知道这个结,就从此一直埋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是他们都不主动去提及罢了。
对于结婚这件事情,他们俩倒是还相对来说比较步调一致,两人都没有着急忙慌就得把事情办了的打算,有说有话地商量过几回。
李友全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在他自己老家他不想干摆酒席宴宾客那档子事。他对于这些繁文缛节是一想起来就头大,他也没觉得那些亲戚朋友是非得见非得请,结婚关那些人什么事呢。他自己小时候确实去吃过好几次喜酒,那几十上百号人里他认识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去了无非就是蹭顿饭,讨回个红包而已。
林微在这事上倒和李友全一样想法,她虽然好社交,好的是和自己平辈的人玩闹,可结婚那套流程里全是亲戚,对付的还有长辈晚辈,连她都头大。可她又说自己虽然想一切从简,父母肯定不能答应,该走流程还得走流程。李友全表示完全理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俩就在林微那头办一回就行了。
于是李友全就对林微说,那你打听打听你家里头对这个流程是什么个要求,预先要准备的事情就可以先琢磨起来。林微就告诉李友全,办婚礼那是后头了,证都还没领呢,在此之前得先走订婚的流程,这第一步就是得跟她回家见她家里人。
所以,二一年的国庆,李友全就去了林微的老家一趟。
当初九月头上和林微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李友全显得非常有气魄也非常有信心,他确实是想让他们俩的关系稳步向前,他觉得是时候见见林微的家里人了,自己再内向,也总要面对这一关。
李友全的父亲在得知自己儿子要跟姑娘回娘家之后,隔天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坐火车来到了凌风。在李友全那个显得狭小局促的出租屋里,父子俩都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拉磨似的沿着床边就在那儿走溜子。
李友全本以为父亲会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结果他的父亲除了憨憨地笑和一个劲地说好之外,什么也没分享。他的父亲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一些钱,他让李友全好好置办些东西,讲究点,别不舍得花钱,去了之后千万要留下个好印象。交代完这些,回去之前他的父亲问他:
“你去几天呢?”
“就三天,一号开始那三天。”
“那怎么不多呆几天呢?”
“我怕我呆不住,这也就是混个脸熟,以后机会还有呢。”
“回程票都定好啦?非得这么着急呢。”
“定了。也不是着急,这不错峰么。再说五号那天还得值半天班呢,确实也呆不久。”
“那你就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表现。”
“知道啦。”
李友全想起来,他父亲的生日就在国庆这几天里,每年都是和祖国母亲一起普天同庆,他就对他父亲说:
“爸,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蛋糕我会给你叫外卖的。”
“你顾着你自己吧,你这事要是成了,那不比蛋糕甜上一百倍么。走啦,就是来看看你,你妈让你衣服也得带几件厚的去了,别看十月份天还热,早晚已经开始有凉气了。”
说完,李友全的父亲高高兴兴拍着肚皮,吹着口哨就回去了。
等到了九月末尾的时候,为了准备这场和未来老丈人的面对面,在他哆哆嗦嗦坐上那辆车之前,李友全做了一个礼拜的心理准备,然后又做了一个礼拜的物理准备。
那一个礼拜的心理准备,李友全是全网大搜索,看了得有百来个关于女婿上门见岳父的视频,有科普的有不正经的,看得他一头雾水。他纠结要不要给他那开始反光的头上擦点摩丝,要不要租个西装领带,要不要给牙齿美个白,要不要给脸上的痘印激个光。
他对着镜子练习八颗牙微笑,想象了无数遍林微的父亲会是怎么个形象。期间李友全多次神经质一样地问林微:
“你爸凶不凶?”
“不凶。”
“你妈凶不凶?”
“也不凶。”
“你弟弟凶不凶?”
“我弟弟还会凶你不成?”
见李友全还在那若有所思,林微无奈地安慰他说:
“你别紧张,我家人都很温柔。家里亲戚朋友们听说你一个人去,都夸你勇敢呢。”
李友全心里咯噔一下,他想,为啥夸我勇敢呢?这怎么还给我衬托出一个上刀山下火海的氛围到这呢?他又问林微:
“那我住哪儿呢?”
林微很不解地回答说:
“你不住我家你还要住哪儿啊?”
“我第一次去我就住你家里,人家不说闲话吗?”
“这什么逻辑,你来我家你不住,那才奇怪呢。”
“不会显得我很轻浮?要不我住外面酒店?”
“给你单独的房间,住什么酒店。家里都安排好啦,你少想你那有的没的。”
李友全也就服从安排,不再想东想西了。
那一个礼拜的物理准备,主要就是买点礼品,然后提前十天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
礼品这方面,李友全同样进行了全网大搜索,好在这个问题上全国各地的模板似乎都比较接近,李友全很快就得到了一个比较通用的标准化的清单。不过他实地去买的时候还是碰到了不少小问题,比如说酒,这他基本上不碰,那烟他是完全不碰,买的时候人店家都是吹了个天花乱坠,他却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最后还得远程求助于孙彪。
行装这方面,他带了一个拉杆箱一个背包,塞得满满当当。他买的那些烟酒吃食,很多都有太大或者不规则的外包装,塞不进箱包里去,也怕压坏了震碎了,得手提。箱包里是他自己用的,比如说短袖吧,他带了六件,因为他知道自己爱出汗,这回的场合更是可预见地要热汗冷汗出个底朝天,可身上不能有味道啊,又得预防衣服洗了万一一时半会干不了,一天两件打底,就得多带些。
于是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李友全大包小包地赶到了驻云,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才和林微以及她的弟弟会合,一同坐上了那辆开往横波的顺风车。驻云市也有发横波县的火车,可是根本抢不到票,在隔得并不远的情况下,三个人搭伙的顺风车反而比坐火车来的实惠,还免去了人挤人和接驳的痛苦。
横波县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有山有水,当地人也有钱。林微的家在横波东南角上的一个天然湖边,离热闹的商业地段也不远,但就有一股曲径通幽的特别感。李友全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林微的父亲早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了,快一米九的个头加上棱角分明的五官让他看上去很严肃,不过等到一开口说话之后就会发现语调很缓慢也很友善。
林微的家是一栋四层高的自建小楼,最底下是半架空的,有一间杂物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老物件,还有个精致的八仙桌,晚上的时候能在下面吹吹风喝喝茶。
上到二楼换过鞋,进到中式古典风的客厅里,林微的母亲和和气气地从房间里出来见了李友全一面,又笑咪咪地走进厨房里,张罗着一起吃饭。李友全眼见着林微的父母都是如她所描述的那样温柔,才稍稍放下心来,擦了把汗手足无措地在那里站着。
厨房里的活他没能插上手,所以林微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不然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就无所适从。林微一家子说着家常的时候用的是方言,李友全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就在旁边嘿嘿嘿地笑。能感觉出来林微的父亲有意识地在说普通话,这让李友全感激万分。
林微的母亲准备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还有不少是费时费力特地弄得当地才有的小食,这让李友全受宠若惊。林微母亲的手艺非常好,只可惜李友全尽管吃了晕车药却还是被顺风车折腾得胃里翻江倒海,紧张和局促又让他的整个消化系统都在痉挛,所以他尽量地配合着多吃一些,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竖起耳朵听林微一家四口的交谈,看看自己有没有能接上话的地方。
林家似乎都有午睡的习惯,饭后就各自回房休息了一会儿。李友全的房间安排在林微的隔壁,在三楼。他不怎么睡午觉,看着齐整干净的被卧更是不想去随便动,于是就靠在墙角,坐在舒适蓬松的大地毯上,回顾刚才的中饭和自己的表现,觉得自己哪哪都得反省。
他掏出手机,看到孙彪几小时前发的信息,就只有一个问号表示关心。中年男人们之间发消息很多时候都跟谍中谍似的,言简意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就回了孙彪一个句号,
孙彪很快又回了一个戴墨镜的潇洒表情,李友全回了个擦冷汗的表情,孙彪最后给回了个肱二头肌的表情以示鼓励,就结束了会话,整个过程显得很抽象。
李友全也想了想该如何找一个新的突破口。比如说林微的弟弟,这位继承了优秀基因同样一米八几的严肃青年话虽然不多,但也很和气,吃饭的时候坐在李友全旁边,略显尴尬的同时也透出一些好奇的打量。可惜李友全比他大了整整一轮,与这位还在上高中的小舅子之间有明显的代差,恐怕很难找出什么交集,得好好掌握交流的火候。
午睡醒来之后林微来到李友全的房间,看到他缩在墙角里环抱着双膝仰头坐着,两眼发直地在想心事,就问:
“你想什么呢。”
李友全回过头笑着说:
“这不在情景模拟呢,想着怎么好好表现呗。”
“那坐地上干嘛呢,抱着腿怎么跟个失足少女似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快起来吧,我带你出去。”
李友全就站起来,拍拍有点发麻的屁股和大腿,跟着林微去见她的长辈们,亲戚们,朋友们,一直到半夜才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林微热情好客的父亲几乎每一餐都安排了酒宴,李友全每天都在林家的安排下见识一拨又一拨的亲朋好友,餐桌上他们唠家常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李友全听不懂,正好他就用来默念速记眼前这些人的容貌和称呼。
过惯了一家三口清静日子的李友全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么集中地走亲访友是什么时候了,他显得非常力不从心,汗出得比平时更加旺盛。半夜做梦也在围着圆桌要么吃饭要么喝茶,然后突然忘了眼前的人是该叫二姨还是二姑了,他就大张着嘴醒过来了。还好是做梦,他赶紧抹抹嘴巴,检查检查哈喇子有没有滴到枕头上。
三天之后林微的父母开车把李友全送到车站,李友全毕恭毕敬地和他们道别,然后独自踏上了回程的火车。
一踏上火车他就觉得整个人泄了气一样地放松下来,这些天林家的盛情款待和关照让他很是感激,但是密集的社交和他从不擅长的场面活还是让他身心俱疲。不过他很高兴,他跟自己的父母说,这次很成功地完成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的一小步,应该能有助于他们俩未来的一大步。
现在回头看的话,那次国庆见家长其实应该是李友全和林微关系的顶峰。
之后的二二年那一年,林微的工作发生了很频繁的变动,在开年之后的短短五个半月时间里,林微就经历了三次换工作,主动被动的都有。
那段时间里林微每天都在熬夜加班和准备面试之间循环,忙得焦头烂额。疫情的不便让两人见面的次数断崖下跌,平时也几乎没有了什么交流,林微发给李友全的消息里,内容已经百分之百换成了她工作上的事情,往往还附带着强烈的语气和怨念。
工作内容上的事情,李友全完全没办法理解,他们的行业隔得远,他最多就是顺着林微的话做些不痛不痒的点评。其他就只好说些宽慰的话,他理解林微的苦衷,可他也只能心里干着急,所以到后来,他就只能跟着林微一起,骂那些素昧平生的领导同事或者供应商。
可是林微并不解气,她说李友全不知道真的发生了什么,没法理会和感知这些深处的东西和情绪,所以还不如和同事聊天。她说她公司里一个大她七八岁的姐姐对她特别好,上下班开车还能顺路带她一段,聊起来也特别投机。
李友全很庆幸林微能有这么一个知心姐姐,即便林微在这小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已经变得不怎么和自己主动说话,他还是觉得两个人之间感情在就行了,烦心事多的时候本来就会沉默寡言,往后林微工作有了起色之后就会好的。
等到他意识到事态失控的时候,那也就来不及了。
在林微换了两次工作之后,一个姓杨的男同事开始逐渐频繁地被提起。李友全在林微已经变得时断时续的消息里得知了一个囫囵的描述,这位杨姓男子三十三岁,离异无子,是林微项目上的搭档,也算是半个师父。
林微说起要和这个杨姓男子一起出差的时候很开心,李友全就很沉默,但是也无能为力。在他们二人出差回来之后一个月,这位杨姓男子就跳槽了,走之前买了一个两万的包给林微说是礼物,还建议林微也去他的新东家,随时可以给做内推。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张姓男子,出现得更是让李友全摸不着头脑。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林微难得没有加班没有回家也没有和姐妹一起,却在电话里告诉李友全,十点半还有个约,大学里几年不见的一个学长联系上了她,邀请她去吃夜宵。
这位张姓男子的详情,李友全就连旁敲侧击的细节都没打听出一点来,只知道他也来到了驻云上班,住的地方也离林微很近,所以后来林微上下班搭的便车,就从原来那个知心大姐姐,变成了知心好学长。
再后来,去年十月底的时候,李友全看着手机上几个星期都没消息的林微头像,问了一句周末在干什么呢。林微很快地回了消息,说在酒吧过万圣节呢。李友全就追问了一句,说有没有穿特别的衣服画特别的妆啊,拍个照看看。
这句话却让林微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她发了一张俯拍照片,长条形的木桌上全是精致的吃食,只露出下半身的人看不出是谁,一起围坐着大概有六七个。李友全很惊讶又迅速镇定地发现,从来不爱穿裙子的林微在照片里却是一条膝盖都不到的短裙,而她的身边坐着的显然是一个男人。
所以李友全觉得,其实他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什么的,他就是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在脑袋里预演林微离开的场景,可他又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时间一点点过去,现实用一个比一个明确的信息提醒着他,他却用一个比一个荒唐的谎话自己骗自己。
林微发给李友全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句“我走啦。”。在那之前她还说,自己又想去海边旅游了,去的还是上次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城市,要把那些没去成的打卡点给补上。只不过这次她带的是另一个人,发给李友全那句话的时候,他们正准备要登机起飞。
李友全至今也不知道,林微是和杨姓男子,还是张姓男子,还是和别的什么男子一起去的海边。他也不想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不是他李友全就对了。
于是李友全就这么回归到了一个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