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亮农闻雨就出了客栈,出西市街向南走了三刻时辰,此时淳安坊内火炉升温,药香四溢,这种熟悉感让他颇为怀念。
今日已是他第四次来抓药,不知不觉间离开师门已经半年有余,如今年关将近,他猜想着千金门内一定有来西苍采买药材的商队,要是能跟他们碰见,一道儿返回塔城最是合适。
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富不忧和钟音二人内伤颇重,短期之内难以恢复,这几个月来他们同甘共苦,几历生死,情义结交深重,因此他牵挂劳心,每隔几日便来亲自抓药炼制,还想着养好伤后,邀约富不忧、钟音二人跟自己和师妹一起回塔城老家过年。
药膳铺的崔老板见是熟客,睡眼惺忪地上前问了声好,嘱咐伙计将提前备好的药材包裹齐备,递与农闻雨。
农闻雨道了声谢后,便开始用铫子准备煎药,按理这些事该由药铺代劳,但老板早已知晓他是千金门弟子,药理通达精湛,也不会让学徒在他面前献丑弄斧了。
屋内瓷钵木臼铛铛作响,石磨药碾呼呼直转,农闻雨一边调试火候,一边听得几个伙计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刚进门口的那名老者。
农闻雨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那名老者瘦削枯槁,但个子较常人更高,步伐更是雄健有力,手中一柄铁杖杵在地上发出声响,在这嘈杂的药铺中显得格外刺耳。
崔老板一脸惶恐,又夹带着一丝怒气,眼见得老者走进店内,便没好气地说道:“老先生,你又来做什么?”
“等人。”老者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我这里又不是行脚驿站,只有等药等救命的,你每次来都说等人,一连几日了!我看你没病没痛,一把年纪气色红润,就别来碍我们做事了。”
老者不答话,径直走到角落,正准备坐下,崔老板递了个眼色,一名伙计会意,抢先一步抄走了角落的长凳,搬到了一边,自己索性坐了下去。
老者也不在意,兀自席地而坐,靠在墙边。
农闻雨好奇问道边上的小厮:“这人是谁?”
小厮白了那名老者一眼,回答道:“拆台的。”
“拆台?这是何意。”
“农少侠,我们也不知,这人来了三天,每次都说等人,从开门坐到打烊,也不知道等谁。”
“他又不碍着你们,这淳安坊这么大的店面,瞧病取药的排成长龙,难道容不下一个老人家?”
“害,你有所不知,他若是只坐在一边不说不闹,咱们也不去管他,还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可他偏偏不安分,每有人来看病问方,他都在旁边指指点点,胡言乱语,咱们师傅说这个人不是失心失常,就是来拆台踢馆的。”
农闻雨听罢多瞧了老者几眼,见他望着屋外,满脸趾高气扬,也不免多留意了起来。
眼见得店里店外人多了起来,都是些寻常百姓来开方抓药的,农闻雨还等着听这老人要如何指点,结果他满脸不屑,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这时,一名体貌娟好的妇人脸色憔悴,搀扶着一名满脸乌黑的壮硕汉子走了进来,药铺内的诸多师傅连忙叫人上去帮忙,一边整理案台,放好脉枕。
崔掌柜见两人穿着打扮,知道来了贵客,连忙叫人去楼上请郝师傅下来诊治,农闻雨心中雪亮,观其汉子气色,虽然不是什么沉疴绝症,但崔掌柜此举当然是知道对方来头不小,寻常药师自然是入不了眼。
学徒将病人扶到桌前,茶水糕点一一奉上,一名大夫上去嘘寒问暖,将病症一一用笔记下。
郝师傅在其他几个大夫簇拥下,缓缓下楼,看到门口墙角坐着的那名老者,冷哼了一声,也不再多管,径直走到案前,信手搭上那名汉子手腕,一边观其面色,开始诊治。
他眉头习惯地搅在一起,不多时便舒展开了,大手一挥,写下一剂药方。
这时,墙边的老头开口道:“凭你的本事,这方子定是要用水参,莲子,女贞子,再用伏龙肝,天地虻为药引,是也不是。”
郝师傅似乎知道他会出口刁难,一边写字,一边说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粗通医理之人也开得出来。”
“这人肾阳亏虚,浊阴上浮,心火难抑,你这方子太过普通常见,就算养得好了,非得要三个月才能有所成效。”老者说到这里呵呵一笑,瞄了一眼汉子身旁的那名美妇。
那少妇一听到说三个月,望了丈夫一眼,脸色落寞,忍不住开口道:“我家相公往日身强体壮,无灾无痛,这几年来得了这个怪病,我们寻了许多办法,虽然一时能好,但很快便会复发,早听说郝大夫医术通神,今日特地来求。”
郝师傅轻蔑觑视老者一眼,翻出一面新纸,又开了一处药方。
古怪老头又道:“这次你定然要开,酒萸肉、泽泻、山药、龙眼肉这几味,再辅以蝼蛄为引,是也不是。”
郝师傅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拿出一张纸,挥斥方遒。
老者抱膝谈笑,又说出了几味用药。
两人你写我说,一连几个来回,郝师傅终于不耐烦,将笔一丢,问道:“老先生你既然看不上我开的方子,不妨赐教一二。”
农闻雨听了多时,心中也早已暗自多番印证,他心想道:“这郝师傅医术不错,这几个方子或急或缓,或奇或偏都开了出来,若是我来诊治,也想不到更多了,这老人家医理虽博,但多半是无理取闹,起哄拆台。”
一边的崔掌柜见状,脸一沉,准备叫伙计将这个老者赶将出去。
老者哈哈大笑,开口道:“这对夫妇进店来,你问也不问,就将这名汉子视为病人,开始问切诊断病因病根,实在大谬。”
此言一出,几名学徒却笑了起来。
其中一人说道:“老家伙,你连谁有病都看不出来,还来淌水叫板?”
“噢?得病的确实是他,但病症却不在他身上。”老者直勾勾看向郝师傅。
郝师傅气得老脸一垮,横眉冷对道:“这名夫人气韵光润,双目明莹,虽说有些憔悴,但多半是牵挂丈夫病情,日夜悬心,守候照料所致,哪有什么病痛?”
那妇人也从旁说道:“奴家,奴家确实没什么病痛,只盼郝大夫能早早除去相公病痛。”
老者此时站了起来,两步走到这对夫妇面前,说道:“你就算治好了这汉子的病,用不了多久又会复发。”
崔老板冷哼一声,“我们医者仁心,自会多加提醒,叮嘱客人如何后续调理。”
郝师傅将纸笔一递,说道:“您既然还有高招,不如写下来给我们瞧瞧。”
老者也不客气,接过笔来,在纸上草草画了几笔,转头对那汉子说:“后面的你来写吧。”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哪有叫病人自己开方子的道理,又不是人人都如农闻雨般熟通医理。
众人齐齐探头看去,全部瞠目结舌,那汉子虎目圆睁,难以置信,妇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不明就里。
农闻雨忍不住上前瞧了一眼,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哪,哪来的疯老头,这般戏耍我?”汉子怒道。
崔老板拍了拍脑门,懊悔道:“我怎么没早点将你赶出去。”说罢手一抬,几名伙计立刻围了上来,一些看病的客人也凑了过来看起了热闹,议论纷纷,这几个伙计也不好立即动手。
崔老板见状,暗自琢磨着如何处置这老东西,他们淳安坊名声极好,要是对一个老头大打出手,传出去总是不妙。
老者不慌不忙,视旁人如无物,只是静静看着郝师傅,话音拖得老长:“你懂了么?郝神医?”
“噢!”农闻雨叫了一声,再看向那名少妇,心中才反应过来。
郝师傅“咦”了一声,也跟着端详打量起妇人来,其余众人也跟着师傅齐看,那妇人哪里受得了这么多生人看着自己,俏脸一红,登时羞愧难当,掩面遮挡。
那汉子正待发作,可胸闷气短,只能呜呜咽咽道:“你们,你们,要干嘛?”
老者不依不挠数落道:“姓郝的,你身为大夫,名气也不小,难道还要看病人脸色?听家眷胡言乱语?他手一伸,你便自顾低头把脉,他一露病痛,你便盲目对症下药,我问你,到底抓方施药的是大夫,还是患者?古往今来,有多少庸医误听人言,按部就班,导致药不对症,方不对根,你自诩经验老道,却不经意间被两个毫不通医术的病人带偏了。”
郝师傅沉默不语,缓缓叹了口气,当即叫徒弟伙计们遣开众人,而后拉着这对夫妇进了后屋,崔老板一见,大为怪异,也跟着走了进去。
老者脸上一喜,又重新回到墙角坐了下去。
那名小厮拉着农闻雨到一旁问道:“农少侠,这,这是怎么了。”
农闻雨一边点头,一边解释道:“这妇人恐怕,恐怕生了个房事易举的怪病,对夫妻同床之好过盛过旺,才累的他丈夫,丈夫,如此。”
“啊?”小厮愣在当场,思前想后才明白过来,赞许道:“少侠果然厉害,这些事都被你瞧出来了。”
农闻雨其实对男女之事并不熟悉,只是刚才恍然大悟间,纠结其中,全然忘了这等私密之事,实在是不该与旁人说道,此时耳根一红,当即正色道:“我,我只是因循医理而言。”
言罢,他不再与小厮攀谈,只是再多看了几眼那名老者,心中叹服:“他虽然有些无礼冒失,可眼界已经超出寻常医者许多,那番病人,病状,病根的道理现在想来,确是大有道理。”
他想起恩师袁承气也曾说过,疑难杂症往往三分真,七分假,大医者,心怀仁,同样要心怀专断。许多病人因为诸多缘由,甚至对自己病痛症状三缄其口,更有弄虚作假,自以为是者亦不在少数。为医者既要倾听,也要懂得冷静独断,有时候望闻问切毫厘之间,结果却大相径庭。
过了许久,郝大夫和崔掌柜才从后堂出来,显然他们已经跟那对夫妻道明事情缘由,另开良药,将他们从后门送走了。
郝师傅此时既无奈又惭愧,重新坐到位置上,开始断病诊疾。
崔老板又叫伙计给老者拿了长凳,倒上了茶水。
农闻雨在旁默默赞许道:“这淳安坊果然名不虚传,想来这老人家几日来三番四次出言刁难,他们虽然恼恨,却还是以礼相待,不赶不逐。”
到了时辰,农闻雨掀开盖子,将准备好的白蜜,黄酒倒入壶中,谁知那老者突然发声道:“看来你们这店里还是有行家。”
农闻雨闻声转头,见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自己身后,于是礼貌问道:“老先生有何指教。”
这药铺中原本就百味陈杂,此时古怪老者离得甚近,农闻雨才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心中大惊,淳安坊内药材不计其数,混杂难认。他的嗅觉远超常人,任何气息扑鼻之后,本能地就会按源索骥,加上他自幼在千金门学习医术,更加不自主的会分门别类,谁料这个老先生身上的味道竟然比这偌大药坊的药斗更加复杂多变。
一时间,农闻雨脑子中不知闪过多少药材的味道,大多都能一一分辨,唯有一股最为独特的
清香从老者腰间鼓起的一个皮袋中传出,农闻雨竟全然不识,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心中大为诧异。
老者并未发觉农闻雨的异样,只是冲着他煎药的铫子里嗅了一嗅。
“你这治内伤的方子使得很好,而且你竟然知道这几味药煎煮时要加白蜜和黄酒。”老者赞叹之余,居然伸手贴了贴瓷铫底部,全然不怕高温烫手。
他接着道:“而且这火候也掌握得老练纯熟,下酒加蜜的时机也拿捏得精准无误。”老者抬头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突然问道:“‘先发大慈侧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这句话后面为何?”
农闻雨顿起肃穆之心,当即回答:“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老者颔首道:“果然是千金门的人。”
农闻雨正欲请教老者姓名,忽然门口一阵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一伙人急急忙忙,呼哧带喘的冲了进来,他们之中有几人抬着一名全无血色,瘫痪在担架上的男子。
几名大夫连忙凑了过来,问断号脉,不多时,个个都面露难色,医术最为高明的郝师傅也走了过来,看着这些人的穿着服侍,询问道:“你们是澜江派的人?”
“废什么话,快救救我们师兄。”一名性格暴躁的弟子喊道。
郝师傅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诊治。
一边的农闻雨隔得甚远,看不真切,忽听得身边老者低声说道:“小子,后会有期了。”
“前辈要走?”农闻雨还想问其姓名后再真心请教一二,可听得他要离去,难免失望。
“我等的人到了。”老者狡黠一笑,慢慢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