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病急不敢避嫌疑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老命,三天的牙疼将向河渠疼萎了,索密痛的剂量增加到一顿三片,也止不住;合谷被掐出一道深痕,还是疼。嘴巴明显肿起来了,不能吃干饭,只得喝点炊事员另外给熬的稀饭或面糊糊。第四天饭后,不知是疼麻木了呢,还是其他原因,已不觉得那么疼了,于是关上宿舍门,和衣而睡。三个昼夜没能睡个混沌觉,本来就应该很快进入梦乡,可那还隐隐作痛的牙仍然拖住了睡魔的脚步。已是下午一点多了,他还是似睡非睡地迷迷糊糊地躺着,忽然似乎有人在喊他,没动弹,一会儿有人敲窗喊“向会计,电话!”他懒得起来,只是转过身子,有气无力地问:“哪儿的?”
“小王庄的。”一听是“小王庄”的,他一纵身跳下床,套上鞋,就往外跑。撞倒了床前的椅子顾不上扶,出门时顺手“砰”将门一带,也违反了“先摸摸钥匙可在身边再关门,关后推一推看是否关上了”这条被他戏称为的“操作规程”,就急急忙忙朝东面厂长办公室奔去。
却说向河渠奔进厂长办公室,操起话筒就问:“喂!哪里?......您是谁?......噢,姜雪如,我是向河渠,您好!什么?什么?晕倒了,怎么搞的?什么病?您大声点儿。啊,嗯,嗯 ,喂,人在哪儿?”一听说是胄、十二指溃疡穿孔,出生于医生家庭的向河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病症。处理不及时,处理不好,都有危险,忙问医院是怎么处理的,当听说已进行了洗胄,正在输液,病人已醒了过来,才平静了呼吸,对着话筒说:“谢谢您,我马上就到。”
向河渠按耐住惊慌的心态,镇定了一会儿。这件事必须去是肯定的,凤莲那头怎么说?只能说谎了,说真话天不闹翻了?徐晓云那儿必须告诉一下,要是可能的话,还要她支持一点钱。
他知道王梨花当个民办教师月工资才二十二块,父亲死了,分居在外的哥哥作不了嫂子的主,又远在几十里外,根本不管母亲和弟妹的生活,她不能不管,于是除伙食费和必要的开支外,都给了母亲。
婆家不体谅媳妇的苦楚,一味苛责媳妇不孝顺,哪里知道这个不孝顺的媳妇连过中秋节的月饼除送公婆和母亲外,自己是舍不得买来尝尝的,她没有钱。
这回一生病,看病的钱学校会出,营养费和杂七杂八的开支没有百儿八十的不够用,钱从何而来呢?自己这儿经济负担也不轻,钱,他也难。想到徐晓云,她主动垫下的三百元至今没还她一分,现在再让她支持又说不出口,他边想边去找阮志清。
阮志清在车间里,向河渠说:“阮支书,刚才接到熟人的电话,说我的老同学也是好兄弟得了急病,得去一下。这位兄弟就夫妻两个,没有其他很好的亲友,我去了,说不定会照顾几天,特来跟你请个假。另外,还得付一百块钱。”
“没问题,写张付款凭证,我莶个字。假不假的,随你几天,反正又不忙。牙疼好了?”“疼还有些疼,但也没法啊。我就不回家了,有人问,你说一下。”阮志清答应了。
向河渠拿着付款凭证来找现金兼保管的曹秀兰,说了跟阮志清说的一样的话,付了钱;回宿舍稍事收拾,骑上自行车向农机站走去,在供销社门前大岸上遇到邻居辛兰;烦她带个信给家里,就说缪青山病了,要动手术,他去看望一下,很可能要服伺几天。缪青山是向河渠的好朋友,家里人都知道,这么一说耽误几天就没事了。
徐晓云听说梨花胄、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很是吃惊,说要不是她刚生小孩不久,一定要去;去不了,让他带点钱去,就开抽屉拿出五十元递给向河渠。向河渠没客气就收下了,说:“时间紧急,你马上打电话给晓燕,告诉她这一情况,”看了看墙上的电钟继续说:“现在是一点四十三分,四点钟可以到那儿,这样吧,叫燕子四点后到电话机旁等,要她有个接病人、动手术的打算。我现在就走。”
“跟家里怎么说?别为这闹翻了。”“遇到辛兰,西边邻居,说是缪青山病了,要耽误几天,没事的。”徐晓云这才放了心。
三点多钟向河渠来到小王庄,凭着路人的指点,揣揣不安地走进那大庙改成的公社卫生院。他推着自行车往里走,边走边想找个人问问内科病人住哪一排?见前边一个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中年人走来,他刚张嘴叫了声:“喂,同志,请问”就听得有人惊叫着:“哎呀,向河渠,来得好快呀。”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姜雪如正从一间病房出来,还没等回话,又折回房内,只听得她高兴地说:“兰姐,向河渠来了!”
向河渠来到病房前还没撑好车子,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迎了出来。虽然说还是十年前见过面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波折,老人已经苍老多了。当年就是这位老人动员了各种力量来强扭梨花的心。不过他内心里对老人没有恨,如今没等他开口招呼,又听得一声带有颤音的“相公,劳动你了。”联想起上次见面梨花说过的话,他心头一热,完全理解老人那颗昔日贤妻今日良母的心,诚挚地叫了声“妈妈”然后说“应该的”,说罢随着老人走进病房。
一进病房就用他那只有零点三、零点四的近视眼急急地扫视病房,寻找久相别梦常见的她。病房内虽然也放着四张病床,不知道是这家医院医道高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用着。输液架上悬着一瓶葡萄糖静脉滴注液,她,王梨花半卧在病床上。向河渠快步走向病床,只见本来就清瘦的她,现在更瘦了。她面色苍白,两只大眼睛紧盯着向河渠,憔悴的面庞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向河渠走到床边,关切地看看她,叹了一口气,接过姜雪如倒来的一碗开水,放到床头小桌上,坐到梨花身边,转头问:“雪如同志,请问医生认为对她的病应该怎么处理?”“医生说,她这个病原是老病,由于早期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加之身体一贯衰弱,一有过度劳累或吃得过饱,就会穿孔,出现休克症状。这种病应及早手术治疗,问题是医院没有这个条件,需要转院。”姜雪如有条有理地回答,随后又加上一句,说是“医生说如不手术,可能有危险。”
“韩家的意见呢?他家人在哪里?”“问题就在这里,情况可能你也清楚,韩家得到消息后一直没人来,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的。”
“老妈妈,您看怎么办?”向河渠转向了老人。
王梨花的妈妈,这位慈祥的老人过去也算是一位精明、强干、果断的妇女。当年梨花的爸爸斗不过扬州城里的富商,将铺子盘给人家,举家迁到小王庄,硬是她出主意当参谋,看准了行情做了两年棉花生意,帮丈夫撑起这个家。只是这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将老人敲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特别是丈夫死后,她更感到没了主心骨。
女儿的婚事本来老夫妻俩都同意让她自己作主的。特殊运动开始后,从女儿的细微变化里,老人看出了端倪,没加多少盘问,就从女儿嘴里知道了这位向河渠,只是为了救出丈夫才狠心逼女儿嫁给了韩家。
女儿的辛酸遭遇使老人知道委屈了孩子,丈夫的病故更使老人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特别是早知怕失去的竟然这么早还是失去了,就不该又赔上这掌上的明珠。然而迟了,一切都迟了,生米已经成了熟饭,再也无法挽回了,她所能做到的只能是经常的流泪和暗中的祝福。
第一次女儿住院,女婿没回来,是她精心地护理的。女儿的同学,那位胖胖的徐晓云来探望,闲谈中说到向河渠对女儿的思念,临别前问要不要告诉他?女儿请人家封锁消息,说是不要让他知道,以免他心上不安;说她的病是自作自受,不能再多引起一个人的痛苦。听着女儿对朋友的请求,老人伤心地哭了。这一回姜雪如提出要告诉向河渠时,她虽不知人家已在开会时知道向河渠对女儿的感情了,但却同意了。
从扬州来小王庄后虽长期在乡下住,思想却一点不守旧。面对女儿的处境,特别是当前的心绪,知道女儿最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她同意了。直到此时,韩家连个人影子也没见到,远在几十里外的向河渠却已到了,老人的激动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向河渠一来,女儿的愁眉舒展了,老人心里在想:要是当初不硬逼她,该多好,可是——。她正想着呢,猛听得问她的主张,能说什么呢?就怪当初拿错了主张啊,她百感交集地说:“相公,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韩家是个没良心的,唉——。”
在如何处理与梨花的关系问题上,向河渠掂量过不少,他盼望常和她见面,又违心地避着嫌疑,在他的《习作录》里有这么一首诗描述了他的矛盾心理,诗说:
捱过一天又一天,去是不去直盘旋。车子推出又推进,踌躇迟疑何因牵?
思绪翻滚浪接浪,追源直溯十来年。苦甜酸辣都尝过,坎坷崎岖苦难言。
爱神砸碎精神锁,禁区、偏见化飞烟。勤劳正直多才女,竟然占据我心田。
谁知肥皂泡破碎,棒打鸳鸯心如煎。闭眼难寐思念苦,藕节扭断丝犹连。
同谁诉,与谁谈?茫茫四海寻不见。忧容愁眉难磨灭,俯首垂泪梦魂牵。
倚柴门,远眺望,思见怕见苦纠缠。几回驱车又折回,徘徊犹豫难向前:
伦理道德敲警钟,似呼为她应避嫌;历史经验频告诫,怀念不如别时难。
捱过一天又一天,盼见怕见还依然。思绪如丝团成团,谁能理顺谁能怜?
自从去年答应与王梨花保持精神恋爱、永远心心相印以后,他一直这么矛盾着。尽管说曾许愿去看望她,事实上已一年多了,他的诺言还没有兑现。上面这首诗真实地说出了他的内心思想。
这一回要不是清楚地知道:第一,韩立志远在千里之外,接电不一定回来,即使回来也不能等,而韩家的其他人又不可能前来护理;第二,学校的人手一贯很紧,教师生病,课务就得请人代,医药费可以承担,人却抽不出一个,放学后来探望一下,还得是处得好的;第三王家老的老,小的还小,而分居在外的哥嫂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来护理这个他们并不怎么喜欢的妹妹的。三方面一综合,他估计没有人来很好地护理,于是决定自己来。
梨花的身体是第一位的,只要她能脱离病魔、险境,什么风险都愿承担。怎么办的问题其实在接到电话时就有谱了,要不然会让晓云通知晓燕作准备么?不过现实的关系也一直提醒他注意分寸,因而以商量的口吻说:“老妈妈,这种病必须开刀是肯定的,这里没有条件就不能勉强,您看是不是跟院方联系一下,马上转院?”
老人还没有开口,姜雪如就说了:“转院是必须的,不过这儿距城里六七十里路,怎么去?现在什么事都要凭关系,首先这救护车就烦神。”
“救护车到有办法,我有个熟人在医院工作,只是路可进得来?”向河渠一年多前曾来过,那路别说汽车,就是自行车都费劲。
“可以开到李桥排灌站,离这儿不到五里路。”
“那就好了,医院有担架吧?要是没有”向河渠话没说完,忽然一声“哥”打断了他的话头,抬头一看,唷,是建安来了,向河渠站起来跟他拉拉手,继续说,“要是没有”姜雪如说:“有,有担架,民兵演习时就来借用过。”“那更好,五里路,抬着去。”
从向河渠走进病房到现在还没跟王梨花说一句话,她呢,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询问和安排,没有插言,这时问:“县医院你找谁?”“燕子夫妻都在那儿工作。”向河渠转身微倾着身子,一只手撑住床梆,轻声告诉她。
然后又转过身来问姜雪如:“电话总机在哪儿?我要打个电话。”“打哪儿?”“县人民医院。”“你打电话要给钱的,让我从这儿挂,方便些。”“很好,请李晓燕接电话。同时请跟这里院方联系一下转院手续问题,跟学校商量一下转院治疗费问题。”“那没关系,都交给我好了。”
在等电话的功夫里,病房里一片沉默。王梨花的母亲见决定转院,就带着儿子回去收拾日用品,这里就剩下他俩了。向河渠侧转身凝视着王梨花,好多好多的话儿在胸中翻腾着,一年多来,他与她在信上交换过不少有关人生的看法,从她那儿得到不少启示;有些观点、看法需要共同商椎,并且最好是面对面地一起研究,他也真想寻找机会前来看她,却不料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
医生的儿子知道处于极度虚弱中的她不适宜多说话,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她。他有些责备自己,为了她的早日成才,逼的也许太狠了些:哲学、逻辑学、心理学,还有古典文学等方面的教材、参考书,一本一本地给她寄,出些怪问题要她解答,把她搞得太疲劳了,医生不也是说她疲劳过度了么?自己只顾给她加学问上的压力,却忽视了她的身体,将寻访好医师的诺言抛到爪哇国去了,以致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后果。内疚、祁求谅解的目光久久地投向了她。
王梨花深深理解向河渠的心情,久病成良医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早期没得到良医的治疗,热恋中在心药与河渠爸爸秘方的治疗下确实有了成效,又谁知后来的遭遇使前功尽弃。这几年尽管药罐子不离身,但并无良医,又缺心药,向河渠承认与她保持精神恋爱,使她聊以画饼充饥,但自强不息的辛勤教学和刻苦自学,又将精神开朗所应引起的效果冲成负数,终于病倒了。她全然了解向河渠的苦心和此时的心情,为了宽慰他,虽然病痛在身,还是甜甜地微笑着。
一会儿姜雪如来喊向河渠接电话,并告诉他,学校在电话中说经费问题不用担心,他们会与医院联系,学校离这儿不近,就不派人来了。他没说什么,站起身轻声说:“我去一下就来。”听到梨花柔声答应着“喔”,才眼望着她,退出病房,而梨花那对美丽的大眼睛也随着向河渠的身体转向了门口。
向河渠一出病房立即向医院办公室走去。由于徐晓云已跟李晓燕通了话,所以向河渠一开声,李晓燕就急促地询问病人的病情,向河渠回答了问话,并就“是否转院,要不要动手术,可要用车接,什么时候接”等问题一一作了回答,还吩咐她随车来照护。
读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提出疑问:救护车接病人,病人转院,应该是公社卫生院跟县医院交涉的事情,怎么变成向河渠个人的事了,是不是你写书的为了突出男女主人公的关系而故意编造的?
说的也是,现在病人要转院了,医院出具转院手续,一个电话,120救护车就把病人送到需去的医院,那来的这许多罗嗦话罗嗦事。可是要是我提醒一下,在当时,七八年的时候,社会上开后门成风,连打火油买糖都得找关系人,从乡村医院转到县大医院能通过正常渠道?还有那路,上次向河渠来时是怎么走的?汽车愿意在这种路上开吗?这样一提醒,诸位就知道我是在如实介绍事情的经过了。
等到向河渠挂上电话回到病房,姜雪如已扛来了担架,应姜雪如的要求,医院派来于路照护的医生,梨花的母亲和弟弟也到了。向河渠和姜雪如将王梨花托上担架,请姜雪如帮推他的自行车,自己和建安抬起担架,稳步走出了医院门。
俗话说熟人好办事,七点三十分车子开进县医院。由于韦得志的爸爸是卫生局长,本人是外科医生,虽非主治医生,但说话很灵,而李晓燕又是副护士长,因而很快会诊结束,并立即将人送到手术室。
王梨花开刀手续由谁来办?论理韩家没人在,就应由娘家人办。可是被世事折磨得近乎迟钝的老妈妈却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她忘不了去年正月里为女儿不同意要顶两百多块钱的莫明其妙的债务还要将她睡的床让出去一事,韩家人竟气势汹汹地吵上门来的情景。她老糊涂了,竟要向河渠去莶字,向河渠还就真的去了。
李晓燕不解地跟在后面说:“哥,你糊涂了?你又不是家属。”“傻话,能让病人在手术室一直呆下去?能看着有危险不管?有责任我负。”向河渠不高兴地说。她哥的脾气还不了解,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谁能挡得住?嘟哝了一个字“怪”,就随他去值班室办手续,然后再向手术室走来。医生不让进,向河渠向李晓燕使眼色,燕子不理他,走过手术室她还在往西走。“燕子!”
“喊什么?你不饿我还饿呢。”“手术后再吃嘛,你”见李晓燕根本不理会他,只好停住脚步,象姜雪如、王大妈一样坐在走廊里等着。不一会儿李晓燕端来了用一只大饭盆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对王大妈说:“大妈,知道你们这会儿心里不踏实,叫你们吃饭你们也不会去,所以就在这儿边等消息边吃几个馒头充充饥吧。”说吧就一推门,进去了。
自进手术室,王梨花的心情就十分紧张。多年来同病魔打交道,药片药丸恐怕得用箩筐装,打掉的药水瓶儿能盛一畚基,吃药打针已习以为常了,动手术却是第一回,她很害怕。听见向河渠的声音又不见人,心里很不踏实,多盼望他进来呀,门帘一动她心头一喜,随即又失望了,进来的是燕子不是他。王梨花请求说:“燕妹,让他进来吧,我,我怕。”看看身体微微抖动的王梨花,知道她确实怕,但是动手术是不能同意亲属在旁的,这是规定。于是晓燕跟主刀医生协商,医生说动刀前家属必须退出,以免发生意外,同时鉴于病人的精神状态,改半麻为全麻。
向河渠进来了,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身边,并让她握住自己的手。有向河渠在自己身边,她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麻醉开始了,向河渠低声安慰她:“别害怕,这里的条件好,技术高,很快就会好的。”“嗯。”她信赖地应答着,慢慢地,昏睡过去了。要动手术了,向河渠只好退出室外。
李晓燕跟出来说:“根据梨花姐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要输血,院方要你们准备一下,血浆是要现钱支付的。”向河渠说:“我是0型,可以输,不必花钱买了。”“相公,这不能啊,还是买吧,钱,我带来了三十块。”“没事的,老妈妈,一来我身体好,二来也应该。就这么办吧,啊——”姜雪如歉疚地说:“可惜我的血型不对,要不然”李晓燕望着不容妥协的向河渠说:“跟我来,要化验一下。”
手术进行到十二点半,王梨花的血压陡然下降,果然需要输血,向河渠毫不犹豫地献出了四百毫升。一点四十六分手术结束了,向河渠连忙迎上去,与护士一起将仍在昏迷状态的王梨花推进了302号病房,同时轻轻地放到床上。
一会儿李晓燕为大家送来了霄夜,是肉菜饭,向河渠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菜饭,摇摇手说:“我不能吃,牙齿疼。”李晓燕失惊地说:“哎呀,都怪我忙昏了头,竟忘了问你嘴巴怎么肿了的,怪不得采血时”她自责地边说边退出病房,匆匆离去,也只到这时候姜雪如、王大妈才知道向河渠是带着牙疼病奔波了十来个钟头,都很感动。
王大妈关切地问:“怎么办呢?不吃点东西会挨饿的,你又输了血。”姜雪如说:“怪不得那馒头你没吃,原以为你是不放心才吃不下的呢,不行,我去找李先生,看能不能搞点软和的东西来。”边说边丢下碗就要往外走,向河渠拦住说:“放心吧,她不会让我挨饿的,你们快吃吧,这么长时间也饿了。”果然不一会儿李晓燕就端来了两碗鸡蛋面糊糊。
吃完了半夜饭,为谁先去休息问题,三人又推让起来。王大妈是口口声声地劝“相公”无论如何先去睡,姜雪如也以牙疼和输血为由要他先睡,向河渠呢,却怎么也不肯丢下尚在昏迷中的王梨花,但又不能公开这么说,他求助似地望望李晓燕。燕子笑着说:“大妈,这位大姐,噢--,雪如大姐,你们不要推让了,快两点半了,推到天亮我哥也不会先去睡的,他的脾气我知道。”
“这怎么行呢,不象啊。”王大妈急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行的,行的,让他在这儿守着比什么都强。就是叫他去睡,也睡不踏实。”李晓燕瞥了向河渠一眼,继续笑着劝说道。
这么一说,姜雪如明白过来了。多年来与王梨花相处所窥探到的秘密以及在临江会上见到后的感触,使她为之感叹。李晓燕的话说服了她,转过来帮劝王大妈说:“大妈,李先生说的也对,不要推了,我们先睡,明天好换向大哥。”
等到王大妈和姜雪如在旁边的空床上躺下并睡着后,李晓燕又来劝向河渠,她说:“傻哥哥,她的昏迷是正常现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去睡吧,我给你看着。”“我知道。但是她没醒过来之前我睡得着吗?真是的。到是你别陪着,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去睡吧。”“你不睡我也不睡。”李晓燕噘着嘴,任性地说。
事实上她困极了,可又不愿丢下她哥一个人。她坐到王梨花病床对面的空床上笑嘻嘻地说:“哥,讲个故事怎么样?消遣消遣,好些年没听你讲故事啦。”向河渠摇摇头说:“以后讲吧,今天提不起精神来。”“你呀,哼!”她不高兴地横了向河渠一眼,将双脚脱了鞋,往床上一伸,背靠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谁知瞌睡虫儿乘虚而入,本心想陪她哥的,却微微打起鼾来。
向河渠看着这位惹人喜爱的小妹妹会如此体贴自己,心中十分感动。十月的夜晚,睡着了不盖被子会着凉的,他拖过被子,轻轻地盖到她身上,不料刚盖上就惊醒了,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看看,我倒睡着了。”
“叫你去睡你不去,活该!”向河渠笑着说,猛然他问道:“得志呢,怎么没给介绍介绍?”“忘了告诉你了,他明天,啊,不,不对,是今天,要到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呢,到风雷镇去了。”
见李晓燕困得两个眼皮儿实在撑不住,又要闭眼睛了,就说:“好小燕,听话,去睡吧,回头好换我。”李晓燕一想有道理,于是说:“好吧,我去睡会儿。”说罢仔细地看看输液情况,就走了。
病房里醒着的就只剩下向河渠一个人了,他走到门口关上被风吹开的门,走到输液架前看看药液滴得快还是慢,走近床边俯身侧耳听听梨花的呼吸,然后坐在床沿上,用食指中指搭住梨花的脉搏,觉得一切都正常运转,这才放心地坐在那儿,帮她掖好被子,尽情地注视着那铭刻在心头的面庞。
过这么一会儿,他又仔细地检查一遍。一瓶液输完了,又换上一瓶。值班的护士来巡查病房,见液已换了瓶,抱歉地说:“我来迟了,对不起。换瓶时注意排除过空气吗?”见向河渠作了肯定的答复,她笑了,说:“她大概不是第一次输液吧?”向河渠不知道梨花有没有输过液,只能说:“身体一贯不太好。”“怪不得,久病成良医嘛,对不对?”“呃——,这个——”向河渠知道护士误会他和梨花的关系了,可又不能解释。不是他的妻子,仅仅是同学,谁信呢?他尴尬地笑笑,默认了。
王梨花的昏睡,是麻药所致,属正常现象,这谁都知道。可向河渠那颗悬着的心就是放不下来,纠缠了他四五天的牙疼病,除了不能吃硬东西,其他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临江农村常有喜事冲病这一说,如果剔掉迷信的色彩,那么精神作用能调治病症倒也不为没有道理。向河渠的牙疼虽无喜事去冲,却被梨花的病患所排挤,使得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去了,这却是真的。
他知道郁闷伤肝也伤胄,常常以泪洗面,纵使是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加之消化不良,饱一顿饿一顿,以饿为主的持久战,没毛病的胄也经受不起,更不用说原来胄就有毛病了。他追悔莫及啊,要是当初目光远一些,对幸福的理解全面一些,帮助她挺胸闯关,再凭老爸和本医院医生的本领,她的病不能说全好,至少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帐记错了可以划掉重记,字写错了可以擦掉重写,路走错了可以回头重走,可是人生路,一旦走错,只能采取补救措施,却不可能回头重走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向河渠是多么地恨自己啊。池塘边,他与她曾“请天地作证偕白头,死同穴。”(这是向河渠用《满江红》词记载他俩约会情景中的一句话)。如果王梨花的病终因医治无效,竟然长眠不醒的话,是不是有人能挽回向河渠这时坐在王梨花身边所露出的“死同穴”的念头,也还是很难预料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对不起你呀,梨花。”
“咿呀——”门开了,向河渠连忙站起身,将目光从梨花脸上移向门口,原以为是护士又来巡查病房了,不料进来的竟是燕子。
只见她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端着洗脸盆。向河渠迎上去,接过盆子,是一碗墩蛋,一碗面糊糊。再看看她的脸,一副眼露红丝,睡得很少的样子,于是疼爱地抱怨说:“这么早就起来,多睡会儿又怎么啦?”“我身强力壮,睡了三个小时,不少了,夜里你就吃了那么点东西,不饿吗?同时我也该换换你了。”
向河渠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强迫自己吃,还要多吃。饭力,饭力,不吃饭哪来的力,呣——,”她聪明的大眼睛一转,笑着说,“就是为她,你也得多吃点儿,要不然,没力气躺倒了,还怎么照料她呢。”
早饭吃过后,李晓燕便催她哥去休息,可是快磨破了嘴皮子,向河渠就是不走,左说右说,没有用,拉也拉不走。正在纠缠的当口里,李晓燕忽然发现王梨花身子一动,嘴唇咂了咂,高兴地叫起来:“醒了,醒了,王梨花,梨花姐!”她一步跨到床前,向河渠也跟了过来。
王梨花终于醒过来了。由于手术失去的血远远不及输进的多,她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微的血色。一眼看到了向河渠,又见一位年轻女子在俯身叫她姐姐,想起了是晓燕,依稀记得昨天是她来接自己的,思绪飞快地联系到两人的密切关系陡然重现在六七年未见的小妹妹面前,欣喜的神态立即被羞涩所替代,随即又想起人家为自己一定吃了不少苦,还没表示感谢呢,于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跟燕子握手致意,立即被晓燕按住,说:“别动!”这才感到她臂上扎着针。
李晓燕的惊叫,惊醒了睡着的两位,两人立刻下床站到王梨花跟前。王梨花笑微微地柔声说:“对不起大家,为我受累了。”众人都说没什么,应该的。梨花又说:“六七年未见,相逢竟在这里,让燕妹子见笑了。”李晓燕笑呵呵地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事出意外,但也不应感到意外呀。”
除了向、王,其他两人恐怕猜不出她的话意,王梨花默然了。稍隔了一会儿,王梨花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向河渠见无人回答,正想问,李晓燕说:“她问你脸上怎么这么苍白的?嘴巴又怎么了?”向河渠笑着说:“牙齿疼。”李晓燕正想说输血的事情,才说了个“他”字,就被轻轻地踹了一脚,并“呣”了一声,只好咽住要说的话。王梨花敏感地意识到向河渠背着她做了什么,见不肯说,也就打消了再问的念头。
“哥,姐醒了,这下子你该去睡了吧?”姜雪如和王大妈也连声催向河渠去休息,说是一夜没睡,再不睡吃不消的。王梨花得知一夜未睡,着急地说:“快睡吧,你太累了。”向河渠还想坚持不睡,梨花挣扎着想起来,又是李晓燕按住,回头瞪着他说:“再不睡,姐可着急生气了。”向河渠只好答应去睡,并随即走向里面的空床,李晓燕说:“别睡这儿,这儿要查房啊什么的不安静,睡我那儿去。”
上午十点多,向河渠出现了。他带着满面笑容出现在病房门口。当王梨花用她特有的热情的目光将向河渠迎到她身边时,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说,仅以甜甜的笑容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身子象征性地往里移了移,示意他坐到她身边。忽然发现姜雪如正盯着她的举动,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她那深情的目光大胆地注视向河渠,久久地注视他,一贯忧郁的神态在这里暂时地消失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简洁地说,向河渠与姜雪如、王大妈分成两班,轮流护理,不觉已五天了。第六天上午,拔掉胄管的王梨花刚告诉“当班”的老娘,说想吃点东西,忽见李晓燕端来一碗鱼汤,向河渠拿着一张塑料布走在后面,李晓燕让向河渠走上前将台布铺在王梨花盖的被子上,然后将碗递给向河渠,再三嘱咐说:“量要少,慢慢来。”
姜雪如感到有些奇怪,鱼汤怎么这么及时的?现熬也来不及呀。还是燕子给解开了谜。原来昨天下半夜,猛听得王梨花肚内有些响动,接着又连续放了几个屁,有点医学知识的向河渠知道可以拔胄管了。今天一早,他去市场买来斤把小鱼,就在燕子宿舍熬起鱼汤来了。
自打王梨花住院以来,韦得志被晓燕赶回家住,自己则同护士长郭大姐“挤油”,房间让给向河渠。今天早上从病房过,发现向河渠不在病房,到宿舍也不见人,正要去找,却见他用盆子端着洗好的鱼走来,刚要问,向河渠先开了口。他将梨花身体状况说了一遍,她一听,很高兴,忙找到主治医生,汇报了情况,经检查给拔了胄管。姜雪如无限感慨地说:“真是个难找的有心人啊。”
没进过临江城的王大妈见女儿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今天又能吃东西了,提在手里的心放下了,她想去街上买点吃的东西来谢谢他们三人,同时也看看还是做姑娘时在扬州见识过的城市市容与临江同是不同。本该值班的姜雪如见向河渠喂鱼汤,她没事,于是也陪王大妈走一趟,两人高兴地走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俩了。
几天来他俩在向河渠值班的时间里或者互相交换着分手一年多来双方学习、工作和生活上的情况,或者交谈着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向河渠绘声绘色地讲《艳阳天》《唐宋传奇》,白天常由姜雪如拧开李晓燕的收音机选择一些歌曲、器乐曲和曲艺节目,使病房内不断发出欢畅的笑声。可是今天,喂完鱼汤后,病房里呈现的却只有一片寂静。向河渠一会儿痴痴呆呆地望着王梨花,不言不语;一会儿又愣看着窗外出神儿。
向河渠的神态引起王梨花的关注,轻声问:“哪儿不舒服?”见他摇摇头,又说:“这些时可把你拖败了,拔掉胄管你也该放心休息休息了。反正也没事,呶,你就在那张床上睡一会儿,有事我喊你。”见他还是摇头,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不由得一紧,问:“想家了?”向河渠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王梨花言不由衷地说:“我现在已好多了,想回去就回去吧,凤莲姐这几天不知怎么想你呢。”
王梨花猜得不错,向河渠是在考虑着回家的问题。分手一年多来,他与梨花的信件交往比较多,除了梦中相会外,却是踌躇着没往小王庄走,其原因正如他在信中坦诚相告的,他写的是:“不是我不想来,而是不能来,不该来。在世上做人难,做一个女人更难。我常来看望你,虽说我们清清白白,也不免有人疑三惑四。三人言市上有虎,连孟母都弃织而逃,更何况到现在还不能算是与你同心同德的丈夫呢?我既无能造福于你,就更无理由遗祸害人。”
这一回情况特殊,他不来,事实上就不曾有人能挑起积极为她治疗的重担。为了她的安危,才暂时置可能出现的流言于脑后,不顾一切地挑起这副重担。而今她已转危为安,冷酷的现实又逼使他理智地考虑社会后果。
说的也是,如果不是当事人自己,或者还有姜雪如和王大妈(姑且算她们没有疑心的话),仅从有山盟海誓和合照在先,多年刻骨相思在后,中间或信件或见面,缠缠绵绵,又有多少人能相信他俩的冰清玉洁?看这几天的护理,局外人谁不羡慕这病人福好,修着个好丈夫?如果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夫妻,又该怎么想?
这好比年轻姑娘落水了,人们决不能因男女有别而不救,但是如果已将姑娘救上岸且又转危为安了,如果还是背负怀抱,那将成何体统?所以向河渠考虑回家。另外从内心讲,凤莲和孩子也不时在心上盘旋。不过想起来,他又舍不得离开,这几天恐怕要算他的幸福时期了,除了睡觉,就没有离开过梨花,说的话车载斗量,总还是没有个够的时候。在王梨花身边他是看不够、说不够、笑不够,这一回分别什么时候才能再相会呢?他思绪万千。
走,是从拔胄管时就决定了的。走前宴请一下有关的医护人员,酒菜已在电话中吩咐过小凌,叫送到医院李晓燕宿舍。由于思绪繁乱,以致十点多小凌打来电话,问人邀请了没有?什么时候送来?才使他从魂不守舍中惊醒过来,他连忙去找燕子,说:“我想今天宴请一下有关医护人员,你去约一下,下了班就到你宿舍来。”“忙什么?到出院前请。”“我想今天下午就回去,已离家五六天了。”“好哇,早该回家了。”
为什么李晓燕要说向河渠早该回家了呢?她有她的看法。她认为为了一个已断绝了恋爱关系的已婚女子,而且是个行为不怎么高尚,一见人家遭了殃就攀高枝浮上水的女子,竟离开贤惠的嫂子,她有意见,并且还背着人跟他拌了一场嘴。那是手术后的第三天,她看着向河渠尽心尽意地服侍着王梨花,却听不到人家的一句感激的话,心里很不高兴。下午等他讲完一则笑话后将他喊到宿舍,问:“哥,你几时回家?”向河渠一愣,随即明白了。
从住院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发现她失去了第一天的热情。起初他不明原因,以为是疲劳所致,后来偶尔听到她在跟韦得志说什么“直呆子,一厢情愿”,就隐隐约约悟出她不同意自己在这儿护理,现在竟直接催他回去了。他打算稍作解释,于是他回答说:“打算等她拔了胄管就回家。”
“为什么?”“早走我不放心,我”不等向河渠往下说,李晓燕就打断他的话头说:“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向河渠笑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知道?哼!”燕子眼睛一瞪,说,“她有她的男人,不值得你爱,也不懂得爱,她”
向河渠也打断她的话头说:“这怎么谈得上爱不爱呢?她有危险,应当尽力而为嘛。”“别同我绕山头儿”李晓燕又截断他的话头,不满地撇撇嘴,横了他一眼,随即换了个口气,说,“哥,我知道多少年来你一直惦念着她,深深爱着她,晓云姐和我也很同情你,所以趁过生日的机会将她请来跟你见了一面。你心里有她,可是她值得你爱吗?别打岔,听我说。晓云姐后来谈起了你跟她分手的详情,那时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但现在,我要说她不配你爱,不配,真的。你别瞪眼,她就是不配。要不她怎么一点也不懂情呢?难道一个人只是接受别人的爱,只是一味地接受,而不报答吗?”
“小妹”“你等我把话说完。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你对我好,我记你一辈子。不能只是接受人家的无穷无尽的给予,而不给予人家。当然你说的没错,施恩不望报,但受恩应当报也是正确的。你们相爱过,你还爱着她,可她却在物质上感情上都一毛不拔,凭什么”
“胡扯!”向河渠发火了。“不! 是你一厢情愿。”燕子是很倔犟的,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也很少有人能挡得住。在娘家,凭着父母对掌上明珠的钟爱,她为所欲为;在夫家,凭着美丽、聪明和丈夫的爱,支配着丈夫团团转;这里她想打破向河渠的迷梦,就不顾站在面前的是她一贯敬服的辅导员,只是不带标点符号地往下说。她说:“她自以为了不得,其实浅薄无知,她肆意利用你的痴情。你帮老校工熬了几剂药,人家还逢人就念叨你心好呢,可她呢,那么多血在她身上流,竟然一声不吭,你前世欠她的债呀。你这样对她,图她个什么?再说凤莲姐那么贤惠”“你越说越没边了。”
所以今天向河渠说出打算下午回家,晓燕听了十分赞成,只是上午就请客,都快十一点了,她说:“你不早说,饭菜怎么办?到饭店去又不怎么合适。”
向河渠告诉她已打电话叫凌紫娟作准备,等会儿就送来,她的任务是请人和当主人。“我当主人?”李晓燕指指自己的鼻子,怀疑地问,“你弄颠倒了吧?”“你不当主人谁当?病人是你的老同学,腾病房、提供医疗方便,都是你在起作用。人家看在你们夫妻的份上给予了各种照顾,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为什么是今天,因为我要走。我是王梨花的什么人,就随你怎么说了,说至亲为好,别说是恋人就行。”“喔--,原来是这样。哥,现在你在关系学上有了长进啦。”“咳--,碰壁碰出的教训,什么长进,快去吧。”
由于心情舒畅,又是头一回进城,王大妈贪看了一会儿市景,等她老人家拎着两条活鱼走进医院,正碰上王梨花在询问:“是谁的电话,打了这么长时间?”“饮服公司凌紫娟的。打算中午请有关医护人员吃顿便饭,谢谢他们的尽心治疗。早上曾叫小凌办一桌菜,刚才的电话是在问多会儿送来?”
“怎么今天就请呢?我又不能起床致谢。”“是这样,早请早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有心人。至于致谢是燕子的事,由她当主人。”向河渠绕过真正的原因,这样解释着。他暂时还不准备把下午就走的消息告诉梨花,刚才自己矛盾的神态引起她的疑虑,他已明显地感觉到了,病人的不安越迟越好。“哎呀,相公,我还想买点鱼给你补补身子的,没料到你又为兰儿破费请客,这,这,这怎么对得起呀。”王大妈非常不过意地说。
正说话间,凌紫娟走进病房,她快步走到床前说:“梨花,一晃快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今天早上接到向河渠的电话,说是你在这儿住院,临走前打算请几位医护人员,让我准备一桌菜,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哪。什么病?好脱离啦?”
听到“临走前”三个字,王梨花不由地一怔,将疑问的目光射向向河渠,见他不安地笑笑,接着听到问“好脱离啦”?就笑容满面地回答说:“谢谢您,凌大姐。今天早上刚拔去胄管,危险期已过去了。”“哪怎么到要走呢?”王梨花又一次将目光射向向河渠。他知道掩盖不住了,说:“忘了告诉你,不是她要走,是我要走。胄管一拔,我就放心了。”“喔--”凌紫娟明白了,王梨花也更明白了,连同刚才的谜也解开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辛一齐涌上心头。
午饭后,客人们走了,凌紫娟要去上班,也走了,姜雪如和王大妈回病房去,李晓燕跟韦得志不知耳语些什么。韦得志说:“哥,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一下。”“好的,忙你的去吧。”
李晓燕边扫地边问:“哥,什么时候来呀?”向河渠帮她端椅子,让她好扫,见问,回答说:“这可定不得日子,反正到城里来,就来看你好了。”
“别尽说好活啦,这么多年你就不曾到城里来过?”“你呢?也有好长时间没到乡下去啦。我妈常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呢,凤莲不止一次对我说‘也把你那个燕妹子请到乡下来耍耍,爸不是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慧姐和霞妹也常提起你。到风雷镇去也顺便去沿江看看,特别是春节期间和得志一定要带着小家伙到乡下去住几天,爸可想看小家伙了。”“好的,我们一定来。”
“以前跟你说的,还有这次说的那些话,我就不重复了。你们都还年轻,不要虚度年华。你要督促得志上进,苦钻技术,不得因为有老的做靠山,就放松了专业。家务劳动你多做点儿,帮助他成才。不要总是指使他做这做那的。”“嗯--”
两个人边说着话儿边收拾着地坪、桌椅,都摆布好了,向河渠取出没用完的八十块钱说:“晓云带来的五十块人情钱,我下午就交给梨花,这八十块放你这儿,凌紫娟那儿我给钱她没要,回头你去结一结,多下来的就算是我的人情,你给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不来了,这里的事拜托你了。”
李晓燕不接钱,她不满地说:“钱着跳怎么的?云姐说莲姐连件的确良衬衫也舍不得穿,你倒大方,一下子拿出八十块,不到三个月的工资。待她这么好,图什么?一个攀高枝浮上水的负心人,哼!够了,你这样做已嫌多了。”“这个——,小燕,你错了。”“我错?不!你错了。几天前我就”“喂,喂,上一回也是不等我把话说完,就乒乒乓乓的乱开枪,今天也得等我把话说完嘛。”向河渠打断燕子的话头说。“好吧,你说。”李晓燕索性往椅子上一坐,两只大眼睛盯住了她哥。
向河渠望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杨柳,平静地说:“你问我图什么?图什么呢?成夫妻吗?我们各自有了家庭,道义上、法律上都不允许;走邪路乱搞关系?一来我不是那种人,理智上能够控制自己,热恋中还能保证她冰清玉洁,更何况现在?二来我们夫妻关系很好,又几乎是天天在一起,根本没有那种需求,经济上、政治上我都无求于她,图什么呢?图她平平安安朝前过,图她横扫愁云无灾祸,图她幸福地过一生。妹妹,你没有我们的经历,不知道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思想啊。”
李晓燕不服气地说:“可她不知好丑呀。”“谁说她不知好丑的,你可知道——”向河渠将多年来王梨花怎样关心着自己的命运,怎样恳求有关人,比如姜雪如暗中帮自己的经过作了大概的追述,同时还将他赞成王家人的意见,推促王梨花选择韩立志做丈夫救她父亲的情况,以及现在夫妻关系不太好、婆家为什么不来理她的原因都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妹妹,这一说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帮她了吧?”“可她为什么连句好话也不肯说一句呢?”
“傻妹子,好话能值几个钱?你和你婆家帮了我家那么大的忙,我又说了多少好话?”“这——”她没词儿了,本来她想说他们情同兄妹的,可一想人家还是恋人呢,于是叹了口气说:“好吧,算我误会她了。我会对她好的。”向河渠满意地笑了,尽管听得出她还没想通,不过现在并不要求她一下子就能完全理解他,只要能接过自己的担子就可以了。
下午就走的消息比饭前听凌紫娟泄漏“临走前”三个字更使王梨花难受。当然也知道河渠应该早点回去。爱情问题上严格的排他性告诉她:要是凤莲知道她丈夫带病前来服侍她,并且是那样地尽心,人家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自己不能也不应完全占有他的心。既然过去她忍受了那么大的精神痛苦,才在老师和朋友的帮助下促使他恢复了理智,那么现在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流露出留恋的感情,使他重坠情网,尽管她是那样地舍不得他走。
李晓燕将向河渠的自行车推放到病房外,韦得志用网兜拎来两瓶洋河大曲、两盒点心、一个皮球和一块翠绿方巾,连网兜往车龙头上挂,向河渠一边伸手去取网兜,一边说:“这是干什么?我来可是空手。”韦得志热情地说:“酒给干爹,点心、皮球给小家伙,叫叫什么来着?”听燕子一指点,忙说,“对对,瞧我这记性,给慧兰、馨兰,方巾给嫂嫂。”“那可不行,来你们这儿打搅这么多天了,那能”向河渠极力去取网兜,被李晓燕攥紧手说:“行啦,客气不如从命。你跟得志头一回见面,就要惶了人家,还口口声声叫我们去呢。”韦得志笑着帮腔说:“是啊,你不收,我也不好意思去啊。”向河渠见状,只好松了手说:“好哇,连吃带挎,明天我还来。”韦得志笑着说:“要不是王老师生病,恐怕请也请不来呢。”李晓燕附和说:“是啊,连我们结婚,你也只请云姐当代表,这一回还真亏了梨花姐生病呢。”一句话逗笑了王大妈和姜雪如,向河渠和韦得志也跟着笑了起来。
“哥,我们得去上班,你还有什么该说的事儿跟梨花姐她们交代一下,呆会儿我来送你。”“好好,得志,这一回由于事出突然,没能够去拜访大伯,请代致谢意,谢谢他的支持。下次来一定拜访他老人家。”“客气了。爸知道你在这儿,想见见你,不巧又去地区开会去了,他要我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家对燕子的教育和对我的帮助。”
姜雪如意识到李晓燕夫妇之所以要呆会儿来送他,不是真的要上班,医护人员的班,谁不知道是自由班?本社医院的那班老爷,班上钓鱼、下棋,甚至有赌钱的事,迟一会儿有什么要紧?他们无非是要让向、王两人有个说话的机会罢了。王大妈年岁大了,可能不会理解年轻人的心,我得把她拉走,于是她将王大妈拉到旁边说:“大妈,人家李先生都买了东西,我们是不是也——”
前面早就说过了,王大妈是个开通人,要不是遇上那揪心的事件,根本就不会干涉女儿的婚事。后悔药不知在心里吃过多少回了,要不然她能同意姜雪如打电话到沿江去?要不然她会让向河渠单独一个班护理女儿?向河渠的突然决定使她深感吃惊,但又无理由挽留。老人是自私的,她没有考虑人家的家庭关系,只想着如何让女儿心情舒畅。现在人家要走了,她从女儿咬着嘴唇的细微动作中知道女儿的内心活动,却又没法。姜雪如的建议她很赞同,说:“我也正在想请你和我去一趟,帮我出出主意呢。”于是两人都走了。
其实人们的做法是多余的,一来相互间要说的话已在几天里说过了,二来离别也不是第一次了,尽管离愁别绪回回都存在,但也都惯了,所以当人们离开以后 ,他俩并没有多少话说。在不到一个小时内,仅仅廖廖数语:“安心养病,晓云一两天内来看你,要不是她刚生小孩,来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她带来五十块钱,你收下。不要不收,你们是好朋友,她支持一点也没什么。紫娟回去一说,城里的同学可能会来看你,要少说话,多养神。有什么事直接找燕子,她会妥善料理好的。”
“你放心回去,不要惦念我。莲姐面前怎么说?要是伤了她的心,可是我的罪过。”“放心吧,缪青山你是知道的,已因病从部队转回到地方,在轧花厂当工会主席。这次来说是为他生病来的,来前就托邻居带信回去了,所以没事。你今后一定要多保重,凡事要有个限度,切不可不从实际出发,身体是个根本,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是空的。”“嗯——”王梨花哽咽地答应着,两行热泪滚出了眼眶,流到了面颊上,向河渠失神地为她拭去泪水,无所措手足地坐在床沿上,他不知道什么话又引起了梨花的伤心。
“哥,三点半了,你什么时候走?”已在窗外站了几分钟的李晓燕见他俩相视无语,而王大妈、姜雪如又不在病房,忍不住这样喊道。“这就走,这就走。”向河渠回答着,身子却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等妈回来你就早点儿走,你放心,我,我,我不难过。”
非常了解向河渠的李晓燕知道她不去干涉,也许到夜也走不了。她将得志找来,两人一起走进病房,她说“哥,不是妹子多余你,既然走,就得早点儿,现在就走,到家也得太阳落山。如果等大妈回来,又得耽误好多时间,招呼我来打,买来的东西慰劳大姐。现在就走,我送你一段,这儿由得志照料一会儿。你究竟走是不走?”韦得志抱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她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河渠哥了解她,不会见怪。”
“她的心是好的,我知道。”王梨花微笑着答复韦得志,随后又转向向河渠说,“本来妈去买东西,不该劝你早些走,不过小妹的话也对,早点走,省得摸黑让人不放心。妈这儿我解释。至于照料,韦医生,您忙去吧,我这儿没什么事。”“不不!我现在也没事,可以陪您坐会儿。”向河渠还呆呆地立在那儿,王梨花见李晓燕焦急地站在门外等着,她强忍住分离的痛苦,催促说:“快走吧,不早了。”向河渠才一步步退到门口,又伫立在那儿深情地望了一眼,然后狠心地离开病房,跟着李晓燕走了。
这一段经历在《习作录》里是这样记载的:
忽传梨花晕课堂,肠胄病患在为难。可怜夫家没人影,事出料理唯老娘。
闻讯带病到病房,敢负责任不避嫌。悠忽五天闯过去,终于转危为平安。
友人平安己当归,重回现实恬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