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二十三)
书名:雾锁宁阳 作者:清冷天空 本章字数:5312字 发布时间:2023-11-27

郑翼要走的消息在市政局机关引发猜想。

绝大多数人猜测,郑翼这个时候走,最有可能是被变相“流放”,因为第一天报到好像就开罪了毛秉凤,假如毛秉凤跟石飞一小报告,郑翼还能有好吗?少数人则认为,郑翼是千年的和尚修成了佛,官运亨通要被曲线提拔。倒不是大家刻意关心郑翼的前程,他们只是猎奇,这个上任才几天的常务副代表,为什么会在“民主生活会+”这个节骨眼上被换了下来。

在办公室翻箱倒柜收拾物件时,吴雍敲门进来,围着他说了不少暖心的话。郑翼知道吴雍喜欢多事,任何的心迹让他捕捉到了就会流言遍地,便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收拾着,似乎没有吴雍这个人的存在。

吴雍感觉到了郑翼的冷落,叹了口气后出了门,走到门口时发了一句感慨:唉,光屁股系围裙,顾了前头没顾上后头。

郑翼听的真切,略略怔了一下,继续埋头收拾,不想去细究吴雍这一语双关的风言冷语。人生本来就是在遮遮掩掩中制造情节,有些意外也许就是最好的伏笔。

简单把物件打了捆后,郑翼绻在绛色转椅上,闭着眼,空洞地想着几天来戏剧性的经历,连徐达德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觉察。

徐达德用指头敲着桌子,对缓过神来的郑翼说:“严部长今天要过来指导‘民主生活会+’,他一早打来电话,说在你去省城前要单独跟你谈谈……”

“严部长……要单独跟我谈谈?”郑翼冷冷地看着徐达德,“你就不能说些暖心的话,这个时候还拿我开心。”

徐达德知道,郑翼心中怨着自己,但就是再怨,自己都得理解。看着郑翼冰霜一样的脸,顿了顿,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不是拿你开心。不光你不信,连我都有些困惑呢。会不会……是石常委跟严部长说了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困惑的。”郑翼哼了一声,冷笑道,“也许是有人担心,牛头煮不烂!”

徐达德没明白郑翼话的意思,正思忖着该怎么把话接下去,袁华进来报告,说严部长已在四楼会议室候着,让郑翼马上下去……

严明身型微胖、面相慈和,永远保持着与生俱来的微笑。鼓胀的左腮下,长着一颗钮扣大的黑痣,两根三四公分长的粗毛,骄傲地向外伸着,让人很容易就能记住他。

郑翼坐在严明的对面,看着这位福态横生的部长,捉摸他要跟自己谈什么。

严明笑容可掬地问了郑翼的工作经历,家庭状况,业余爱好等等。接着聊起郑翼近期的任职,还客套了一大堆,什么关心不够啊之类的话。

郑翼闹不清严明到底要卖什么药,只是机械地顺着他的话题前言搭着后语,还很觉悟地告诉严明:“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够得到领导的关注,已经很知足了。”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胸襟!先在新的岗位上锻炼锻炼,有合适的时机再动动!”

郑翼愕然地看着严明。再动动?往哪动?嘁!十年不动,一动动十年吗?或者,这只是一个计谋的前奏、与石飞的桴鼓相应?郑翼口里说着感谢,内心在说服自己:一个笑话而已!

严明接着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郑翼:“听说你的国画已经相当有水准了,哪天让我也开开眼如何?”

郑翼谦虚了几句,暗里揣摩着严明的意图,甚至还愚蠢地以为,一定是组织部那庄央庄领导透露了消息,部长在打着《三牛图》的主意!

见郑翼沉默不语,严明便切入了正题:“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话题想跟你交流。”

郑翼受宠若惊的样子:“重要的话题?部长跟我……交流?”

“这是前天的新华社《西康内参》,”严明展示一本白色封皮的杂志,“上面有一篇《浅谈干部选拔关口前移》的文章,署名‘正义’。熟悉吗?”笑了笑,说,“……我让部办查过,这些年你在各类报刊上发表过的一些文章,包括画作,都是署名‘正义’,对吧?”

郑翼感到意外,没待他开口说话,严明又继续道:“干部任用的局限,导致优秀人才提拔受到影响,也许还可能被扼杀,这种局限的症结有多方面,而找到根治症结的突破口尤其重要。这么多年,我们宁阳在干部任用,尤其在基层干部的选拔上,的确存在管理缺位的现象,而干部队伍就像现在这个市场,时常会泛出假酒、冒牌酒,看似一瓶好酒,一开盖甲醛超标!这个比喻可能不很恰当,但这种现象,在‘干部市场’长久存在的可能性非常高。正如你文章中的观点:‘干部市场’不整顿,将严重危及党的事业恒久发展。当然……”

“严部长,”郑翼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严明的话,站起来解释道,“这篇文章确实是我写的,但我的观点,是针对干部任用的某些条件做的假设,没有半点质疑我们组织部门的用意。——而且,这篇文章是我半年前投给省厅的征文稿,怎么上的《内参》我真不知情……”

“哎,你怎么紧张起来了嘛!坐坐坐!”严明示意郑翼坐下,还是那种亲和的微笑,“你这篇文章的特点就是: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合理,对我们组织工作的启发是很大的,也说明你对干部选拔任用有独到的洞察力。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从今天开始,组织部门将对全县的干部开展一次普考,兴许在‘干部市场’上会有所突破,希望到时能听到你的意见啰!”

郑翼这才松了口气,生怕是自己的文章惹来了麻烦、领导兴师问罪来了。这一松,话就顺溜了:“严部长,那只是我的一些个人拙见,上不了台面,你就权当是群众言论自由罢了。”

严明斜倚在靠椅上,很随和地说道:“你呀,都上《内参》了,还要上什么样的台面哪?在宁阳,如果干部都能像你这样,有思想地作为,何愁事业无成?!——在一个股级岗位上一呆十二年,屈才喽!”

“严部长,不过就一篇歪打正着的小文章而已,你呐,就莫给我戴高帽子了。嘿嘿。”

“哎,可不要轻视你这小文章哦!我敢保准,西康省市区县党政头头们的办公桌上,现在都摆着你这篇‘小文章’的!”

听严明这一说,郑翼倒有些飘飘然,完全忘记了即将踏上的悒郁之旅,话匣子也打开了:“严部长,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们宁阳在干部任用方面,缺乏精细的考察机制,尤其是股级干部的使用上,基本就是单位领导凭印象、凭关系一言堂,党组的考察形同虚设,这是造成干部个体良莠不全的根本原因!在有些领导眼里,一个股级干部而已,构不成大患,掀不起什么大浪,充其量就是个待遇。但若有投机者隐瞒‘病情’,以表象迷惑了组织部门,让他们获得更高的职位和权力、掌握了更重要的资源之后呢?他们的本性和私欲自然就会掩盖良知!到头来,给事业增加不可逆转的负能量不说,还会有损党的形象!所以,我一直以为,部门把提拔股级干部当作‘福利’是要不得的,它会助长党组主职的官僚主义,导致领导干部私欲膨胀、一言堂盛行!因此,提拔股级干部不能流于形式、只进行简单的备案,也要接受严格的考察公示,让群众评判打分!——以前提拔干部,讲究根正苗红,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严明赞同道:“嗯,你这个建议很好!——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得夯实夯牢!”

“嘿嘿,我这只是个人的一点愚见,再往深层次说就没有那个功力了。”

“你说的很好!”严明推椅起身,抱臂踱着小步,“这次的干部普考,就是针对科级干部开展的一次‘全面体检’,用‘民主生活会+’的方式甄别干部的优劣,尽管不能全面准确,但肯定是会有所收获的!”

“注重科级干部的管理,确实有必要!”严明的亲和怂恿了郑翼的傲肆,“一些部门的副职懒政怠政现象突出,享着公务员的待遇,却理直气壮地无所事事,甚至在那些闷头做事的非公同事面前颐指气使,优越感十足!去年,‘宁阳在线’受官方委托搞的那个针对公务员的民意调查,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压在领导的抽屉里了!据我所知,除百分之三十的弃权票外,有百分之四十的民众对科级干部、也就是公务员投了不信任票!——部长你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是不是觉得我这数据太准确了呢?”

严明停顿了一下后,赞许道:“你这数据确实没错,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你对宁阳干部队伍的现状如此关注,说明你是清醒的!”

“不,清醒的人大有人在!看透这个现象的不仅仅是我,我只不过说了大多数人认为说了无用的话!……这说到底,在我们宁阳,确有为数不少的科级干部原本就不是个合格的‘老股’!”

严明说:“是啊,这倒是个基本的、也是最糟糕的事实!所以我很认同你文章的观点,应该考虑将股级干部的考察关口前移,避免把‘病树’植入我们健康的森林!”

俩人热烈交流之时,吴雍进来报告,说省城工作组的专车已到楼下,请示严部长,郑代表要不要现在下去。

严明看了看时间,觉得交流的目的也达到了,送郑翼到门口时,握着郑翼的手,很程式化地打着官腔:“郑翼同志啊,此去省城责任重大,石飞同志力荐你去省城负责,说明他是了解你、也高度信任你的,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对你以后的安排,组织部门也会全盘考虑的。”

郑翼回过神来,揣摩着严明,似乎在印证先前的推测。跟自己探讨只是个名,落脚点在这后头:替石飞行安抚之实!严明这边鼓敲的够高明,寥寥数语,将“二传手”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严明确实是被石飞逼着来安抚郑翼的。起初,严明曾把石飞的意思跟冯连清联系到一起,但最终还是让自己给否定了。以他对冯连清的了解,冯连清断不会抛弃高洁的品行,做出为自己爱婿“跑官要官”的低劣之举!那么,只能是一个解释:石飞跟郑翼之间有事!至于俩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严明也不想去问明,他不想陷进石飞的是非之中,宁可违心去做,也不轻易去惹石飞,因为他清楚石飞的能量。童献金是县长又怎么样,不一样被他绑在战车上了?而且,这俩人在宁阳明里一潭静水,暗地里潜流涌动,就像是联合国五常,只要是他俩一瞪眼,你办什么都得熬过九九八十一难。这样的角色,严明要是对着干,势必成了案板上的黄瓜。再何况,整个院子里的那些本地官员们都是正月十五赶庙会——你好我好随大流,只要自己那乌纱在,你念你的经,我拜我的佛,对童石的所为都睁只眼闭只眼。本地官员尚且得过且过,自己一外乡人犯不上去充当这个出头鸟!

当然,严明今天跟郑翼交流的目的,并不是他喜欢搞理论探讨,而是他从郑翼的文章中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思考者,这在时下的宁阳并不多见。而这次的短暂交流,也让郑翼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变化。三个月后,郑翼并没去石飞后来许诺的维稳办,也没再做那个子虚乌有的副代表,而是被严明力荐去了县委政研室当了主任……

白色依维柯开过来的时候,机关的干部们在庄聪明的安排下,庄重地为郑翼送行,心情简单的复杂的中庸的都有。

石飞亲切地与神情僵硬的郑翼热烈拥抱,引得机关的女干部们眼圈红红的。

徐达德默默地打开车门,郑翼默默地上了车。先行登车的鲁芒和杜康默默看着市政局门口这一幕,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啧啧,郑代表这排场……”郑翼一落座,杜康就嘻哈哈地说,“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咧!”

“你这张乌鸦嘴呀!”鲁芒听着不吉利,皱着眉头道,“少弄些不伦不类的文词儿好不好?!”

杜康说:“我这……也算是触景生情吧!嘻嘻。”

郑翼没去理会他俩,在靠窗的一个空位上坐下。隔着窗玻璃望过去,看到石飞那张尖瘦的脸上,浮起讳莫如深的笑意,在他身边,站着面呈微笑、一脸轻松的邹守忠和毛秉凤……

严明站在四楼的阳台边,一直看到白色依维柯消失在薄薄的秋雾里,才返回会议室抽起了闷烟。

烟抽了一半,徐达德上来了,没待他寒暄,严明说话了:“老徐,郑翼这次去省城,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呀?”

徐达德突然被问住了。迟疑了片刻后,嗫嚅道:“什么……主意啊?我……我哪有啊部长。”

严明笑了起来:“看看!看看!我就这么一问,尾巴露出来了吧?你呀,就不是个做贼的料!”

徐达德脸露尴尬,看着严部长,不知道说什么好。

严明翻着面前的《西康内参》:“这个郑翼是块好材料啊,可惜放错了地方!”看着一脸困惑的徐达德,自顾自说道,“他的文章既有理论深度,又有思想高度,并且还带着很强的可操作性!”继而又感慨道,“这宁阳啊,老鼠屎太多,把好端端的一缸好米给糟蹋了,想熬出一锅好汤不容易呀!”

“老鼠屎是不少,但干部队伍整体的风气还算说得过去的。”徐达德不知道前因,便顺着严明的意思说些好听的,“像郑翼这样有能力的干部,为数也不少的,就是机会太少了。”

严明表情凝重:“是啊,所以县委决定对干部来一次普考,目的就是要淘出真正能干事想干事的干部,给他们提供更广阔更适合的舞台。同时也要滤出干部队伍中的投机者,让他们在法眼下露出原形!”进而关切道,“这次的‘民主生活会+’,我希望在我们市政局开出点样子来。可不要像环保局,干部‘闻风而动’,托关系都托到市里省里有关领导那里去了,真是掉了宁阳的底子啊,太不像话了!——市政局有没有类似的不正之风呢?我看难说!”

徐达德保证道:“请部长放心,市政局不仅没有类似的歪风,更不会在这轮干部的大考中让你失望!”

严明似乎对徐达德的表态并不感冒:“客观上说,那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处世态度,是我们民主生活会的一大败笔,可奇怪的是,其点横竖撇捺竟然都恰到好处、相得益彰!……悲哀呀,民主生活会开成了‘民主形式会’,根子就在我们一些党员领导干部身上!”严明话里有话,言语犀利,“能够大公无私地红红脸、咬咬耳、扯扯袖、出出汗,是治病救人,不是跟人过不去。组织上历来倡导惩前毖后,不是要把有问题的干部一棍子打死,这一点需要有共识,不然,这‘民主形式会’将泛滥无度!”

徐达德不敢接言,因为严明把话给说死了,他只能“姑妄听之”。

严明意识到自己扩展失度,于是把话头扯了回来:“当然,这次的普考能否如县委所愿,现在还是个未知数,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嘛。”

徐达德机械地点着头:“那是,那是。”

这时,袁华敲门进来:“严部长、徐局,会议准备就绪了。”

严明揿灭烟头,冲徐达德意味深长地一挥手:“走,我们监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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