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无奈地叹了声:“娘,而今仲陵不算有大出息,可日常用度却是绰绰有余,您实不必再勤俭操持。”默了默,又道:“若不然我接您到京都,请人照看,回头您要见言兮或是老师也方便些。”
蕙娘听到这,脸色微变,旋即又如常微笑道:“娘说过了,实在不惯那城里的人多,这些年若非你在京都,我倒想回去看看你爹。”
仲陵听母亲如此说,只得消了这个念头,不敢再提,可又想到昨夜与沈尚书约定,一时不知如何启口。
“这是什么?”仲陵托起蕙娘手中红绸,见上面五彩的丝线绣出精巧的图案,细看了会,方辨出是鸳鸯戏水。
蕙娘微笑道:“这是红盖头,成亲时候用的。”
仲陵一听,顿时明白了,默然无言。
蕙娘继续道:“你和言兮的婚事,娘帮不上什么忙,本想给你们做喜服,可又不知如今城里流行什么款式,就怕做了回头不合你们心意。索性偷个懒,就只做红盖头,无非是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这样花样,总不会错的。”
“娘,”仲陵垂着眸,指尖轻抚红绸,半晌才道:“我和言兮的婚事……暂时不急。”
“如何不急,你上次回来说想在年前就礼成,娘这还什么都没准备,本还想给你去信商议……”蕙娘说到这一顿,敏锐地察觉出儿子的不对劲,“怎么了?”
仲陵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蕙娘放缓语气,温言道:“吵架了么?”
仲陵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道:“娘,您知道殷晗将军吗?”
蕙娘愣了愣,方低眉淡淡道:“听说过,好像是个叛臣贼子。”
“不是的,殷将军不是叛臣,他是被冤枉的。”
蕙娘蓦地抬起眼眸,略带诧异地望着仲陵,并未说话,却是探询之色。
仲陵见状,便将当年殷晗与满多固勒密谋事实,及断阳岗之变又叙了一遍。
蕙娘听罢,默不作声,只是将膝上所做的红盖头放回针线篮中,起身收好桌上碗碟,然后入厨房中洗刷。
仲陵颇为奇怪,怎么听到如此奇冤,母亲竟毫无所动,既不质疑,也不愤慨,一时令他摸不着头脑。
他想了想,跟着走到屋外,立在厨房门口,见母亲背对自己,安静地清洗着碗筷。
“娘?”仲陵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
蕙娘没有回应,手上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娘,”仲陵上前一步,挽起袖子,“让我来吧。”
可待到靠近时,他才惊觉母亲的身子一直在微微轻颤,手上的瓷碗碰到一处,发出窸窣脆响。面容毫无血色,嘴唇更是发青。
“娘,你怎么了?”仲陵一时慌了,只觉母亲抖得越发厉害,想来是又犯寒疾了,“我先扶你回屋歇下,这里一会我来收拾。”
仲陵伸手去搀扶母亲,却被蕙娘反握住小臂。
“仲陵……”蕙娘望着仲陵,张着口,双唇动了下,却始终没说出什么。
她缓缓垂下头去,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落,落入脚下青砖缝隙中,双手放开仲陵,紧紧捂在口鼻上,似在极力克制,然终究无济于事,只能哑声呜咽着。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我一直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可我不知道……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母亲会对此事有如此大反应,也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这般失态过,仲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抚其背以做安抚,同时心有戚戚然。
蕙娘茫然地哭了半柱香,直到被仲陵附近屋内坐下,又歇了许久,才渐渐稳住情绪。仲陵出去打了热水,浸湿毛巾,递与母亲擦净了脸。
确认母亲缓过神来,仲陵方小心道:“娘……认识殷晗将军?”
蕙娘抿了抿唇,犹疑了片刻才道:“你父亲……杨谦曾是殷家军人,当年受过不少殷晗的恩惠,后来听闻他叛国被杀,你爹总不肯信……临终前也未放下此事。”
她望见仲陵征询的目光,又垂下眸去,“我和你爹一般,对殷晗将军敬若神人,所以乍然知道他是含冤而死,心中只觉悲愤,便没忍住。”
仲陵注意力只留在前半段话:“我爹……曾是殷家军中人,那怎么您从未提过。”
“当年都说殷晗是叛将,殷家军便是叛军。”蕙娘顿了会,道:“所以,这样身份自然不宜外扬。”
仲陵想想也觉有理,自己和孙固马英认识这么多年,不也才是去东海前才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可再一想想,又觉惋惜,父亲杨谦与孙固同为殷家军人,指不定还认识或有过交集,若是自己能早些时候知道这些,指不定能从他口中问出些有关父亲的事来。
“娘,爹在殷家军中担任何职?你说他受过不少殷将军的恩惠,他经常跟殷将军打交道么?和殷将军熟吗?”
仲陵这几句与其说是问父亲杨谦,倒不如说更侧重问殷晗。
“你爹杨谦……刚入殷家军的时候还小,不满十五岁,是替父从军,生得白净瘦小,枪都拿不稳。殷晗……将军看到了,就没让他上过战场,只是放在后勤,后来又带在身边做了一段时间的传令官,这样军营里的老兵就不敢欺负他了。”
蕙娘眼神落在那快完工的红绸盖上,目光倏尔变得温柔:“那位将军待人总是很和气,没什么架子,敌人很怕他,可身边的人却喜欢他。有一次刚发粮饷,他本来喜滋滋地说要回去给娘子买根新发簪,结果还没出军营,看到杨谦躲在角落里哭,一问才知道他母亲生病舍不得花钱医治,他便要来了杨谦老家的地址,寄过去一封军令,连带刚领的俸银,勒令杨谦父母必须要用这些钱看病,还要写文书回复进展。
“他还时常把那些年纪小,离家远的小兵带回家,让……将军夫人给他们做家常菜,你父亲杨谦也是其中一位常客,好几次吃着吃着就开始抹泪,然后其他小兵就笑他,将军就要护短,每一次都是闹哄哄地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