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于玻璃窗后的蜜蜂，嗡嗡地叫着，从下到上，从左到右，用头撞击出口而不得的时候，是怎样想的？眼前有路走不通，是我不够用力吗？命运之门如此厚重，要打开它原本就很难，我该积攒一些力气，再尝试一次才行。看那个角落，刚才我似乎并没有用头触过，对，一定是这样。即便尝试过后那里仍是死路，那也可能是我撞击的角度不对。我要放弃吗？不，不要，它便不断地碰撞、坠落、起飞、碰撞……也许小虫终究不会知道，它面前的是出路，还是玻璃，那它会碰巧遇到打开的窗呢？还是会成为窗下枯死的尸体？
“进。”罗林雨说，她知道外面是苏竹，并且让他坐在对面。
苏竹想站起来：“长官。”
罗林雨示意他坐下，说：“‘盘古计划’一定会继续。”这句话是给苏竹的定心丸，但是，任务继续对他而言就是好事吗？罗林雨接着说：“即便未来基本已经确定消亡，但我们仍要继续。我们要挽回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世界，而是人类的前途。”
“明白了，那目标是——”苏竹点头。
“他。”罗林雨划来一块电子屏幕。
屏幕上记录了精确的时刻、地点以及人物画像。这是分部超级计算机得到的结果，刚才的会议上，罗林雨说过，虽然失去了未来“无限”算力计算机的帮助，但分部研发的超级计算机“星汉号”也可以完成这项工作，只是精确度可能更低一些。
“顾白？”
“对，在那个时空条件下，他有92%的概率发明时空机。”罗林雨说，“你知道他？”
“不，只是有些熟悉，可能记错了。”
罗林雨点点头：“不同时间下，同一个人也可能对时空有不同影响。”
“明白了。”苏竹说着便要离开，他准备立刻去申请时空机的使用。这时时空机的野蛮生长时期早已结束，私人进行的时空穿梭被严令禁止，所有时空机由时空局根据申请统一管理，这也正是封纶所谓“神秘时空机”的由来。
“等等，”罗林雨喊他，苏竹回头看，“苏竹，你的积分快够了，恭喜啊。”罗林雨笑着对他说，做出庆贺的手势。
苏竹几乎笑起来，但似乎有某种忧虑阻挡了他这一动作的完成，笑容像被截去一半，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他只好做出举杯的动作作为回应。
积分快够了，他就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可这个时代，还能维持多久？积分啊……
罗林雨此时也在想同一件事：苏竹的积分。
很久以前就有法令，仿生人获得一定积分，便可以得到自由，也就是与人类相同的身份。
但罗林雨任分部长官几十年来，还没有遇到过获得自由的仿生人。上一个积分很高的仿生人是谁？罗林雨想不起名字，经常发生的时空穿梭，让她的记忆不那么真切。但她记得那个人，和苏竹很像，一刻不停地完成任务，可他却在得到自由之前失踪，最终也没有获得与人类同等的身份。
他逃跑了呢？还是遇难了？是有人不想让他们得到与人类同等的身份吗？不知为何，罗林雨的判断总是控制不住向最后一种可能性倾斜。
她整理好眼前的资料，后仰躺在椅子上。那份法案，本身就受到很多人的批判与反对，获得自由，可能并没有那么容易。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还要特意把这个任务留给苏竹呢？像她说的，这次任务，酬劳很高，完成后苏竹积分就快够了，那她无疑是希望苏竹能快点得到自由的，可为什么呢？难道她果真是人类的叛徒？又或者只是出于怜悯？
这些仿生人，虽说一经制造就是成人的样子，但他们并非就此一成不变，以前的苏竹也并不像这样沉默，他和分部里其他人一样，兴高采烈的谈论生活，和所有的人类青年一样，躁动、热情。这些年她看着苏竹一点点变化，难免不觉得同情，对，只是同情罢了，就像在路上见到一只小猫小狗，我们纵使只是经过，也希望它们能好好活着。
罗林雨轻叹一口气，她想，苏竹，我做不了太多，能不能得到得到，就要看你自己如何走了。
她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水，将杯子扔出窗外。窗外已是深夜，城市周边仍旧灯火通明，霓虹摇动，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时空机的日程安排在两天后，苏竹决定先回家去。回到住处，他像一堆铁块似的砸进沙发，看向天花板。筠走过来，带来一些生机：“吃点东西。”她说着将一碟制作精美的饭菜放在桌上。
“很快我们就自由了，”苏竹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到时候，你和我，我们两个，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去沙漠，去草原，就我们两个。”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算是笑容。
“对筠笑得这样敷衍吗？”筠坐下，用手触碰他的下巴，“看看你工作时的样子。”
“积分够了，你再也不必困在这间屋子里。”苏竹没有移动，任由她触碰。
“是啊，可是法令颁布以来，还没有仿生人达到积分，真正获得自由呢。”筠的动作有零点零一秒的迟钝，在这零点零一秒里，她查阅了三十年来所有的官方资料，没有找到仿生人获得自由的记录。但她没有告诉苏竹，积分最高的人，在随后的一次任务后，音讯全无。隐瞒消息，这根本违背了她的原则，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告诉苏竹，或许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他？
“长官不会骗我，”苏竹摆摆手，“你不希望我成功吗，我们摆脱这里。”
“当然希望，但——筠不会骗你的，筠会告诉你所有事实。”筠搂住苏竹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鼻尖几乎碰到苏竹的脸颊，语气极其暧昧。苏竹看向筠的眼睛，却又立刻移开视线。
苏竹对筠的设置，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不会选择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愿意别人告诉他们真相。
筠站起身，动作快过所有人类，简直像是光从一处流动到另一处，她端起餐盘：“来吃点东西？”
“我不饿。”苏竹还是仰着头。
“小孩子都知道吃饭呢，啊——”筠又一次像刚才那样移动到苏竹身边，蹲下，假装用勺子喂他。
“仿生人从不是小孩。”苏竹拒绝。
“说的对，”筠站起来，手中的勺子被扔到一边，“我们都从不是小孩。”
“那么——要休息吗？”筠回到沙发，像依偎在苏竹肩上。苏竹没有回答，只是靠的更近了一些，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屋里很暗，两人很快睡着了。
此时临近黎明，窗外霓虹闪烁，群星在高楼外摇动，每束光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唯有疲劳的月光，肯将一点点光亮，给予这小小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