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独自坐在长廊等候,斜长的影子洒在地面,放在身旁案碟里的饭菜冒着微弱的热气。天色越来越暗,几个佣人井然有序的将墙边的火把点亮,眼看着几个脸生的外人从房间里出来,邱枫心下一动,准备将饭菜端进去,可门边的白殊冲着她摇摇头。
不多一会,又有两名朝夕门弟子将一个老者引进了房间,邱枫认得此人,只是叫不上名,那天大会上来来往往的面孔实在太多,她当然没法一一记得。
邱枫百无聊赖地围着院子里的空地转了几圈,又去后厨将饭菜热了一遍,这是韩轲的午膳,但天色已过傍晚。
鸟儿在枝头间的巢穴高唱,烛火照着庭院里那一泓黑冷的池水,邱枫歪头搭脑靠在栏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她隐约感到身子一暖,似乎有人将外袍盖在了自己身上。
她睁开眼,韩轲正坐在自己身边。
“大哥,你忙完了?”邱枫见案子里的饭菜已经一扫而空,开心道:“这是凝姐姐给你做的,好吃么?”
“小枫,今日没有练功么?”韩轲轻点头,柔声问道。
邱枫摇摇头道:“师傅收了纪平做徒弟,最近都在教他功夫,这个人笨死了,我不过偷看了几次,数落了他几句,就被师傅赶走了,他老人家说凝姐姐伤势未愈,我该从旁细心照料。”
韩轲脸色暗淡下去,说道:“那你就该守在她身边,更不需要亲自为我送饭。”
邱枫想到什么,抿嘴坏笑道:“可偏偏还有个人陪着她,他们两人也不说话,可闷死我了。”
韩轲脑中浮现了孙观的身影,挤出一丝笑意:“也许你走了后,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
“所以嘛,我来给你送饭,顺便陪陪你,不是正好。”邱枫道。
韩轲静坐在长廊的坐凳楣子上,龙纹宝刀斜在膝上。
邱枫将韩轲的外袍裹得甚紧,摇荡着双腿,有些失落的说道:“至从凝姐醒了之后,你们便没再说过话。”
“其实从小到大,我跟她的话一直很少。”
“那你有什么想跟她讲的,不妨告诉我,我转告她。”邱枫抬起头,看着韩轲轻抚着刀身。
“等她愿意见我了,我会当面跟她讲。”韩轲将刀别在腰间,站了起来。
“小枫,这段时间,你可有感觉什么不同?”
邱枫歪着头,认真思考起来,随即点点头。“往日你们东奔西跑,有时候一个月都不见人影,现在不但你和姐姐都待在家里,连师傅都不太出门了。”
“这当然是好事了,对么?”韩轲摸了摸邱枫的头。
“可,可你们连饭都没有一起吃过,难得整整齐齐,偏偏是一个东院,一个西院。”邱枫话语中带着几分不解。
“等开春之后,我们便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大哥今日乏了,你快回去吧。”韩轲道。
“好。”邱枫笑着应答。
韩轲独自徘徊到池塘边,头顶上被苍老扭曲的枝干覆盖,透不下一缕月色。
他望着静如永夜的水池,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宁静。
水面上现出了波澜,越来越大,突然间,一只手伸了上来。韩轲本能的向后一退,伸手握住了刀柄。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从池子里爬了出来,他满脸愤恨,嘴张得像快要撕破脸颊一般。
韩轲瞳孔放大,认出了裴璟的模样。
他不住的调整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璟一步一步向自己爬了过来。
“师兄?”
一道熟悉的叫声,打破了韩轲的幻觉。
他愣了愣神,只觉这汪深不见底的池水,仿佛要将自己吸入进去。
“怎么了。”韩轲扭头问道。
白殊见韩轲目光游离涣散,关心道:“武玄通已经送走了,师兄日夜操劳,今晚不如早点歇息。”
冰冷的北风拍打着院墙上立着的数道旗帜,上面绣着象征朝夕门的图案,好似一轮炎日从海面升起,又可以说是一道满月将从海角沉下。
“碧青帮有什么动静?”韩轲问道。
“田冬年来了话,万泣的事情已经办妥,他们送来的三十万两黄金也已经入了库。”白殊回答。
“想必都是从齐府岩门堡里搜刮来的。”
“师兄打算如何利用。”
“眼下余波未定,门派初兴,先稳住阵脚,招揽人才,再图后计。”韩轲揉了揉发沉的眼眶。
白殊轻声道:“雁栖门的眼线传来了消息,范影笑跑了。”
韩轲并不惊讶,“他们当日没派人立刻回复,我就已经猜到了。”
“兴许他会逃去日泉镇投奔万泣,说不定眼下已经被碧青帮的人解决了。”
“你在雁栖门待了这么久,范影笑这人才能如何?”
白殊沉思片刻,回道:“武功和智谋都属上乘,但没什么雄心壮志。”
“人是会变的。”韩轲道。
“就算他能不死,凭他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师纂和陶松手下还有三百人,他们要是接到消息,恐怕还是个麻烦。”
“裴璟,刘诏玄还有严礼都死在齐府之内,虽说债都算到了红山帮头上,但他们回到门中见许骞云接任了掌门,必然不服。对于这个麻烦而言,许骞云一定比我们更着急。”
“师兄说的是,只怕许骞云想将他们收为己用,埋祸萧墙啊。”
“从前会,但现在的他绝不会将自己不信任的人留在身边。”韩轲笃定道。
“那日我见他脸色异常,似乎是有伤在身。”
韩轲并不想将许骞云暗自练习苦相神功一事告知白殊,只说也许是刘诏玄舍命将他打伤。
“以前我只觉时日紧迫,如今朝夕门复兴,又觉得时间走得太慢。”
白殊听出了他的意思,宽慰道:“除了雁栖门不少年轻弟子投奔,当年那帮师兄弟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假日时日,我们便可发展壮大。”
“父亲当初身边何尝不是围满了人,后来又怎样了。”
说到这里白殊低下了头。
韩轲道:“眼下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书房中虽然温暖舒适,但韩凝还是觉得身上阴冷,她将手朝着炭火递了过去,飞腾的火星不少溅到了她的掌中,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闷得久了,韩凝将窗户打开,深深吸了口气。
邱枫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左右顾盼,像是在找寻某人。
“他吃了吗。”韩凝发现了小枫。
“吃了,一点也不剩。”邱枫道。
夜色本该沉静,但书房楼下的院子里不时传出一名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邱枫没好气的靠在窗边,看着火光处纪平正在练功,一拳一脚挥汗如雨,甚是认真卖力,可就连邱枫看来,这些招式被纪平使出,都显得太过普通笨拙,根本入不了眼。
“他不过才练一个月。”韩凝说道。
“可我三天就练好了。”邱枫得意道。
“你不该瞧不上比你笨,但却比你刻苦十倍的人。”
“大姐你也向着他。”邱枫有些懊恼,将窗门紧紧关上。
“我练功稍有疏虞,就要被师傅责骂,怎地这小子一趟拳打下来,没一招是对的,师傅反倒不理睬。”邱枫懂事的帮韩凝揉按起双腿。
“这只能证明师伯他更疼你,爱你。”
“那你不去跟大哥说话,是不是不爱他,疼他了?”
韩凝翻书的手一滞,白了邱枫一眼。烛台火光摇曳,灯油快尽了。
“大哥他有跟你说什么嘛?”
“没有,他说有话会给你当面讲的,还说开春之后,咱们便要一起出门远游。”邱枫兴高采烈道。
韩凝沉默下来,翻看着这本残破的书籍。
邱枫觉得无聊,又故意问道:“孙大哥呢?”
“他又没病没痛,去了哪我怎会知道。”韩凝觉得邱枫在旁,扰得自己难能静下心来,于是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打了个呵欠,手背掩住嘴巴。
“大姐,你困了?我扶你上床休息吧。”
韩凝拒绝道:“我每日已睡得够久了。”
“那我陪你说会话,难得孙大哥不在。”
韩凝脸上微微一红,忽听得院子里纪平练功的声音没了,她好奇的打开窗门,只见空地上站着两个人。
纪平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拍打着沉重的胳膊,看着孙观递过来的水袋。
他道了声谢接过,一股脑地灌进嘴里,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怎么,怎么是酒。”
孙观夺了过来,闻了闻,讶然道:“诶,怎地是酒。”
纪平偷看了眼楼上点着灯火的书房,只见窗门虚掩,人影在侧,于是低声对孙观道:“多半是小枫干的,他也偷偷这般作弄过我。”
“恐怕是她姐姐太娇惯她了。”孙观故意将嗓门放大了些。
“听韩姑娘说,邱伯伯对她甚是严厉,苛责,对我却,却是客气得紧。”
“你这练功的悟性,任谁来都得对你客客气气的。”孙观不觉好笑。
“孙大哥这是何意。”纪平道。
“你照葫芦画瓢的本事已是极差,而且又不懂变通,若你伯伯真的生气打你,你恐怕早就被打死了,他若罚你,你又练不好,一直练下去,只怕也得活活累死。所以他只能对你客客气气的。”
“原,原来是这样。”纪平难受得紧,他将水袋一抛,顾不得身上疲乏酸痛,摆起架势又准备再走几趟拳。
孙观当然没有拦阻,他本就不怀好意,想来戏耍纪平一番,见他这股呆劲上来,便朝柱子上一靠,准备看着他力尽瘫倒。
他从韩凝那里听来,这姓纪的小子是邱忘怀故人之子,原以为也是家传底子深厚,谁知斜眼一看,纪平竟跟寻常农夫猎户家的傻小子一样,对习武一事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
突然楼上一阵轻微的响动,一道娇小身影从天而降,静悄悄落在空地上。
孙观不用看也知道是邱枫跳了下来。
邱枫躲在柱子后,朝孙观那边使了个鬼脸,又向着练功的纪平道:“傻子,你这样练,会把自己练坏的。”
纪平闻声吓了一跳,加上体力耗尽,差点没能站得住,他惊讶道:“枫妹子,你从哪里来的。”
邱枫脸一耷拉,生气道:“我说过了,别叫我枫妹子,我哪里疯了。”
纪平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大口喘着气。
邱枫双手一背,学着平日里邱忘怀的模样,走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来,纪大哥,小妹陪你走上几招,看看这几日你有何心得进步。”
纪平正欲拒绝,邱枫抢步上前,虚手一掩,纪平连忙伸手格挡,邱枫转式脚下一探,抄进纪平下路,一勾一带,竟将纪平这么一个七尺大汉绊倒在地。
邱枫正得意间,见孙观在旁幸灾乐祸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这一手功夫颇为不屑,心下打了个转,故意道:“坏了,凝姐姐说他冷得紧,叫我去给他拿件袍子,怎么跟你过起招来了。”
孙观听后,脸色一变,当即足下一点,轻飘飘地飞上了楼,翻进了窗外。
纪平被这一摔,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说道:“还是先给韩姑娘拿衣服去吧,她伤势未愈,冻坏了可不好,这屋子里炭石柴禾定然是不够了,我拿一点送上去。”
邱枫只觉好气又好笑,不耐烦道:“不用了,你现在可别上去,凝姐她现在可暖得很。”
她见纪平似乎不信,连忙又说道:“对了,师傅跟我讲了,今晚你一定要将这玄机起手式练熟了,不然明天他来考教你,你可惨了。”
“邱伯伯若真的气我,恼我,倒还好了,只怕他又跟往常一样,点点头就走了。”纪平萎靡道。
“不,不会的,我来教你。”邱枫生怕纪平上了楼,立刻跟他比划起来。
“这小妮子,又骗我。”孙观在书房中坐了下来,见桌上放着一册书籍,问道:“你已经看完了?”
韩凝刚才将邱枫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见孙观如此关切自己,脸颊微红,顿了顿说道:“快了,但书中大意我已知晓。”
“你们韩家家学渊源,你师伯这套心法定然是个了不得功夫,你练了这么几日,脸色红润,身子已经好转不少了。”孙观赞叹道。
韩凝摸了摸脸蛋,知道孙观在取笑自己,当即嗔然道:“胡说些什么,只是这屋里太闷罢了。”
孙观道:“既然你嫌闷,我们不妨出去转转。”
“如此才对。”韩凝欣喜道。
孙观看向窗外,摊了摊手:“这深更半夜的,还是等明日吧。”
“要是撞见谢伯伯和邱师伯,他们必定不会让我出门的。”韩凝有些失落。
“嗯,谢百里的功夫不如我,要带你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邱师伯嘛......”孙观有些无奈。
“你怕了?”
“我怕没办法在他眼皮底下将你带出去。”孙观坦言道,他虽然没跟邱忘怀交过手,但这几日观其气度和呼吸,自知相去甚远。
“他们,也是为我着想,现在外面风声正紧,我不该再出去跟他们添麻烦。你要是在这儿待得烦了,大可以自己走,顺道去看望一下农大哥他们,不知他们的伤怎样了。”韩凝脸上挂满忧愁,自从齐府一别,她只听说农闻雨,宁听袖等人被韩轲安置在了别处静养,没能亲自前去探望。
孙观顺势向后一躺,靠在窗边。“这半年奔波得厉害,能有个高宅大院让我寄人篱下几天也是好的,韩小姐莫非是要下逐客令了?”
韩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走到孙观身边,不自觉的向他靠了一靠,看着院子里邱枫和纪平两人仍在打闹,心里舒畅了不少。
晚风清冷,她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