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翼独自骑着摩托车,带着徐达德送他的那箱螃蟹,来到水声潺潺的护城河边。
宽阔的护城河面上,弥漫着氤氲的雾气。萧瑟的秋风携着冰凉的雨丝,在郑翼的脸和脖颈上肆无忌惮地吻着,郑翼似乎浑然不觉,提着那只装有螃蟹的纸箱,在细雨霏霏的河岸边徜徉着。
郑翼找了一处裸露的滩头,打开纸箱凝神看着。那些五花大绑的螃蟹,乏力地转动着失神的眼睛,“横行天下任君狂”的霸气尽然全无。感物伤怀,悲凉的情绪在心头再度涌起,惭惭爬满清瘦的面廊。良久,他抓起一只螃蟹擎于眼前,跟它蠕动的眼珠对视了几秒钟后,将缚在青色壳体上的绳子缓缓解开,轻掷于地。失去束缚的螃蟹迟钝了片刻后,八只坚硬的利爪徐徐舒展开来,突然间壳体一沉,向岸边的草丛飞快地窜去,扑向水声汩汩的河床。
郑翼蹲下身体,将纸箱中的螃蟹一一解绑,感受它们摆脱束缚的狂喜和快感。望着那些扑向自由的生物,郑翼生出无奈的感叹,自己何尝不是一只被绑缚的螃蟹呢?谁又能帮自己解绑?昨天在牛毛市政公司与徐达德分手后,郑翼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的付出值与不值,有没有必要坚持下去。他看得很清楚,石飞也好,徐达德也好,都在做一样的功课:为毛秉凤解套!如果自己挑破了这张“作业纸”,把毛秉凤给裸露出来,后果会不会真像徐达德危言耸听的那样,要承受“伯仁之冤”?但是,这张纸终究会被挑破,杜康不是个庸警,他有挑破这张纸的能力,也不惧怕“伯仁之冤”会降祸于他!
雨不大,但一直都在下,郑翼全然忘了背在身后的冲锋衣帽,雨水沿着发丝往下滴着,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凑近水草丰茂的岸边,感受另类的快感:几只饥饿的螃蟹在水草中横行,贪婪地吸着肉眼看不见的食物,发出“滋滋滋滋”的声响。他想用这种无聊的方式,排遣心中纷扰的思绪。
感物伤怀之时,徐达德打来电话,让他立马赶到县委客室405房间,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谈。郑翼正想问明情况,徐达德那边匆匆就挂了。
县委客室是宁阳县委接待贵宾的地方,一般不对外开放,入住的非官即贵,平头百姓是无缘涉足的。郑翼倒是进过两次,一次是县书画家协会组织的“画家进客室”活动,他的即兴画作《清风颂莲》得了特等奖;一次是一三年的中秋节,岳父冯连清作为特邀代表,回宁阳参加教授回乡创业招商活动,郑翼和冯芳又有幸进过一回。难道是岳父回宁阳了?想想也不可能,国庆节后岳父要回宁阳参加阳明文化研讨会,已经明确告诉冯芳,暂时不回了。徐达德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谈,什么样的事情重要到非到县委客室去谈呢?未必是徐达德又想搞什么鬼,刻意故弄玄虚?
郑翼木在河边揣测半天,还是摸不清徐达德的意图,便骑上摩托车往县委客室赶去……
县委客室在县政府大院右手的望月湖中央,外围按政府大院的风格加砌了一人多高的围墙,唯一的进出口在政府大院的内侧,呈半封闭状态。从政府大院往东,有一条红砖铺设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别致的人行刚架桥,把客室和政府大院连成一体。
政府大院的建筑风格迴异于周边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低调但又不俗。郑翼每次过来办事或是路过时,都会在十字路口驻足,把古董一样的政府大院与对过气派的公安局办公大楼观望一番。
其实,说政府大院古董并不是说它寒碜,它的历史能上溯到明代。尽管建筑低矮,但建筑格局却十分的讲究。后来砌起的红墙碧瓦透视院墙上,爬满郁郁葱葱的藤蔓,整洁的院子里,品字形木结构建筑错落有致,格调简洁而又明朗。在品字楼之间的之字形甬道两旁,排列着形态各异的百兽微石雕。齐楼高的古树虬曲苍劲、绿叶婆娑,宁静中透出年代的久远。
民间一直传言,说县政府的木楼子底下埋有神秘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宝贝,又没有人说出个眉目来。不过,宁阳县志倒是有记载,这座大院先前有据可查的主人是清朝遗老洪熙,洪熙是莫尔哈齐的后裔,地底下有什么宝贝那也有几分可信度。当年日本人投降后,宁阳县旧政府恢复被破坏的木楼时,并没有听取省党部专员的意见挖地三尺找宝贝,而是参照原有格局进行了修缮扩建,此后一直用作政府办公,保护得相对较完整。
童献金当政法委书记时,曾向时任县委书记、现在的省委书记骆亮建言,把政府大院与对过的公安局大楼进行置换,理由是,公安局大楼与县政府大院风水对冲,感官上也不协调。骆亮严肃批评了童献金的风水论,否决了童献金的置换意见,说政府是为民服务不是要排场阔气,一处办公场所而已……
跟以往一样,郑翼骑行到大院一侧的十字路口时,照例踮着脚尖倚在摩托车上,瞄了瞄雨雾中两处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搜肠刮肚找着认同童献金“风水论”的理由。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郑翼的扬子江“扑扑扑扑”进到政府大院时,值班的保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要求他下车登记,而是一挥手让他直接过了。
而客室的保安却很敏感,听到摩托车的怪叫声,连忙撵出来,把郑翼堵在大厅门口,郑翼反复解释就是不让进去。
“呦,这不是郑大画家吗?”双方僵持的当口,组织部的庄领导庄央刚好从大厅里出来。
“你好,庄领导!”郑翼客气过后,问,“有公干?”
庄央说:“市委组织部曹副部长下来调研,在这儿休息呢,我送些茶点过来。也算是公干吧!”
保安问:“庄领导……认得他?”
庄央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问那保安:“晓得大厅那莲藕叶子是哪个画的不?”
保安摇头。
庄央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保安上下打量着郑翼,指着墙上那画不相信地问:“庄领导,你说那画……是他画的?”
庄央幽默地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
“庄领导,是海水不可斗量!”保安认真地纠正过后,很给面子地对庄央说,“既然庄领导说他……是画那莲藕叶子的,我就不拦了!”转而又跟郑翼提了个要求,“大画家,能……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咧?”
庄央不耐烦道:“签什么名!签什么名!啊?真人假不了!连我你也不信?”
保安解释道:“庄领导,不是在登记本上签名!是……是在这……”搜出烟盒,把剩下的卷烟倒出来放进口袋,然后很认真地把里面的锡纸展开,“在这上面签……”
郑翼哭笑不得,庄央倒很理解,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拿出笔:“哎呀,你就遂了一个粉丝的心愿吧!”
“庄领导,我又不是什么明星,这……这也太搞笑了吧?”
“你可能觉得搞笑,可粉丝不是这么想的!”庄央把笔伸过来,“你就签了吧,莫让粉丝失望!”
郑翼无奈地拿着笔,苦笑道,“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搞笑的签名了!……烟纸给我吧!”工工整整地签上名字后,问,“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保安拈着锡纸,对着刚签上的名字小心地哈着气,又十分认真地折起来,对着郑翼连连道着谢,“谢谢!谢谢啊!”
“有点意思哈?哈哈!”庄央笑笑过后,冲郑翼拱了拱手,“郑代表,组织部那边有个会,我先去了哈。”
“好,好,庄领导请自便。”
“自便?”庄央恶心地开着玩笑,“这事别人替代不了,只能自己,嘻嘻!”
郑翼听着恶心,但还是很打趣地回应道:“事必亲‘恭’、事必亲‘恭’……”
在405房间门口,郑翼抬着手犹豫的当口,门开了。郑翼一愣,开门的竟是石飞!
“快进来,老伙计!”石飞热情地把郑翼拉进门,诧异地看着郑翼被雨水淋湿的脑袋,“怎么没带上雨具啊?看这头上淋的!”
郑翼半天才从愣怔中缓过神来,敷衍道:“哦……不碍事……”
“快抹抹!要不要用热水淋一下呀?”石飞一边递上毛巾,一边问。
郑翼胡乱在头上抹了几把:“不用,没有那娇气……”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啊,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大家经常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情景。”石飞似乎是触景生情,感叹道,“……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还都像是在昨天哩!”遂又问,“呃,老徐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哦,我接了徐局长的电话就直接骑车过来的,没……”
“来了!来了!”徐达德乐呵呵地出现在门口,“常委的指示哪敢不遵嘛!……车在路上出了点小故障。嘿嘿。”
石飞关上门,笑道:“你那车也该换换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哟。”
徐达德诉苦道:“我的常委呀,哪个有粉不往自己脸上搽嘛。就我那点工资,要养活老婆不说,还得给儿子凑按揭,水深火热哪我!”
石飞说:“是很够呛的。”给俩人递了杯水后,很体贴地说,“其实呀,你家的情况我晓得,县领导们也都清楚,一家人指望你那三四千块钱的工资过日子,用捉襟见肘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正好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前天的县委常委会上,李书记专门点了你们家秀珍那个救助站,要求民政部门在政策上要予以倾斜,童县长还现场给民政局赵局长打了电话,有些政策可能国庆节后会落实。”
“真的呀?那太好了!太好了!我代我们家秀珍感谢县领导们的关心!”徐达德高兴地连连击掌,动情地说,“不瞒老领导你,我对我家秀珍还是很愧疚的,眼瞅着她犯难,是既支不了招也帮不上忙。这么多年,她自己节衣省食,还要磨破嘴皮子四处化缘,就为做成一件事——办好救助站!”
“不简单哪!现如今,像秀珍这么执着做公益的还真就不多!所以,县委重视也是应该的。……哎,棉纺厂下岗职工安置工作早结束了,秀珍的事我给经管局苏局长也打过招呼,手续去办了没有?……做公益善事要提倡,但正当的权益也得要嘛。”
“办了办了!”徐达德感激地说,“每个月领四百八十块钱生活费,算是达到‘脱贫’标准了,嘿嘿。……这个经管局啊,有路子的早就给办了,要不是常委你出面,秀珍这生活费恐怕到现在都难落实呢。”
“钱是不多,但政府财政也有困难,棉纺厂的下岗职工不下三百人,各项费用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能救个急了。”石飞一边替政府诉着苦,一边说起了正事,“把你俩叫过来呢,是有件紧要事。昨天的维稳工作专题会后,李书记把童县长和我留下来碰了个头,就节前的信访维稳工作又单独交换了意见。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李书记说了,信访是法律赋予公民的正当权利,保护自身合法权益无可厚非,但必须依法合理表达诉求,对那些恶意进京上访和缠访人员要高度关注。我县这方面的防范工作开展较早,在首都和县车站都分设了办事处,对遏制非法上访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仅在起始端设立办事处,已满足不了日趋严峻的信访工作需要,尤其是省城这个中间地带,已成为恶意上访、串访、缠访的聚散地!李书记的意见,在省城增设一个办事处,在防两头的同时堵中间,构建一道从宁阳到省城到北京的三级联控防范链。北京办事处和县车站办事处的主任,按惯例分别由李书记和童县长兼任,省城办事处这个主任,就非我这个分管政法的领导莫属了……”
郑翼听着听着,心里有些发紧:石飞在他这么个小角色面前说县里的“大事要事”,八成是要“捆绑”自己!
果不其然,石飞点燃一支烟后,很郑重地跟郑翼说:“老伙计,打虎还需亲兄弟,关键时刻只有兄弟靠的住呀!所以,我带了份私心,在敲定省城办事处负责人选时,向李书记和童县长鼎力推荐了你!”没待郑翼反应过来,石飞递过一份红头文件,“这是京、康、宁信访办事处的临时批文,你看看。”接着又补充道,“我已替你物色了两个帮手,一个是公安局的民爆科长鲁芒,一个是浑河派出所的所长杜康。这两个同志经验丰富,业务上也精,对你开展工作比较有利。至于其他的工作人员,维稳办都已物色妥当!”
石飞把煮熟的饭一碗端到郑翼的面前,逼着郑翼咽下。
“石常委,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郑翼被石飞一气呵成的“任命”搞得有点懵,从椅子上蹦起来,“信访这方面的工作,我从来就没接触过。这个重担,我实在是挑不动!”
石飞虚张声势道:“老伙计,我现在是拿着红头文件跟你谈话哩!目前……无论是你对待工作的态度,还是你现在的岗位,这个工作是适合你的,你也完全有能力胜任!”转而又改用抚慰的语气道,“现在情况特殊,特事必须特办,组织部门没有介入不代表不介入,你最终的去向……组织部门会择机考虑!……至于局里面的工作,由达德同志酌情把握,一切服务大局!”
徐达德频频点头:“好好好,请常委放心,代表处的工作我会尽快安排人接替!……郑代表真是好福气呀,这是常委把咱们当自家人看待哟!”
“哼!是好福气。”郑翼心里不舒服,不冷不热道,“……我就是那案板上的面!”
“哎,郑代表,”徐达德连忙纠正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哟!你怎么可能是面呢?你这可是常委的香饽饽,别人眼红都来不及呢!”
石飞没有理会郑翼的牢骚,严肃地说:“信访维稳是县委、县政府不敢松懈的大事,是严肃的,不是儿戏!这里面有个政治站位问题,得讲纪律懂规矩!县委、县政府决定了的事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李书记指示,省城是进京上访人员的主要聚散地,是一道重要关口,希望你站在讲政治的高度,认真对待这次工作安排!”亲热地把郑翼按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杯子递过去,“省城火车站和机场的公安民警处很默契,对我县这方面的工作也很配合,站场周边还物色有信得过的‘眼线’,他们会配合你无缝进入工作状态的。……所以你要打消顾虑,这个工作,没有想像的那么复杂,目标就一个,就是堵截劝返那些上了黑名单的恶意上访人,莫让他们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上了火车飞机轮船!……老伙计呀,可不要辜负县委、县政府对你的信任和期望哦!”
石飞不愧是官场历练的高手,没容郑翼喘息,就连施带压逼迫他软了下来。
郑翼本就是顾全大局的人,对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即使抵触也只是口头上嚷嚷,最终都是选择服从。没有人比石飞更清楚他这一点。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却让郑翼心里犯了疑,自己被突然派去省城蹲守,真的只是石飞说的那样,跟自己现在的岗位有关联吗?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他倒觉得无可厚非,但要是另有隐情,比如关乎冠途那个案子呢?再一想,又觉得把这桩案子与自己去省城蹲守联系起来有些牵强,县委的红头文件应该不是石飞想出就出的!于是叹了口气,语含无奈道:“那好吧,既然石常委这么‘器重’我,就请指示吧,什么时候去省城。”
“越快越好!”石飞喜形于色,揽着他的肩膀说,“县委己就节前维稳工作下了包保的死命令,目前,那些上了黑名单的老缠访户、新萌芽户,……包括我们市政系统内的一些危险分子,都已经在蠢蠢欲动了,必须坚决截断他们进京的通道!所以,我们得跟他们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嗯……”貌似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事不宜迟,明天上午你们就赶赴省城,快速进入角色,务必打赢这场信访维稳堵截战!”
石飞说这番话时,郑翼还是把今天的前后一联想,终于明白过来:是徐达德配合石飞在演戏!一是毛秉凤的半公开检讨,二是石飞的“临危授命”!所有这些,都是他和石飞事前设计好了的“剧本”,与冠途案有关是肯定的!但派自己去省城蹲守跟案子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绑架”又有什么意义呢?
郑翼猜的没错,这个主意确实是徐达德给石飞出的,当然也是徐达德的无奈之举。郑翼怀疑毛秉凤是石飞留的“后手”,如果这只后手真的存在、如果他坚持要坐实毛秉凤这只后手的话,势必会把自己卷入某个可怕的漩涡。狗急必定跳墙,一部被石飞掌控的权力机器就会毫不留情地绞烂他!徐达德一方面有意放大毛秉凤公车私用的所谓错误,是为了用盖定的结论,斩断郑翼继续向漩涡中心涉足的念头,让他及早脱离这个险境。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是想帮石飞解难,希望用时间换空间,为石飞争取更多的周旋机会,以报答石飞的“知遇”之恩。让郑翼暂时离开,也许就是唯一的两全其美。
从石飞的房间出来后,郑翼心中不快,没有理会紧随其后的徐达德,阴着脸“噔噔噔噔”下了楼梯。
“大画家,你慢走哈。”保安满脸堆笑地上前讨好道,“再要过来就报我的名号,我叫二癞痢,报我的名就不用签名!”
“二癞痢?”
“哎——”
郑翼心里的气消了一半,暗自嘲道:想不到在这里还碰上个同诨号的粉丝!本想说句笑话,看到徐达德站在身后便又忍住了,沉下脸出了大厅后,跨上扬子江“扑扑扑”蹿出了车棚。
徐达德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直看到摩托车驶过人行桥、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后,才叹了口气回了405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