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儿画像(下)
更衣梳妆不到五分钟,关上镜柜上方灯条时,她朝镜子多看了一眼。
“啊!”
轻呼一声,她定定立在原地,错愕地望向镜中的自己。
何时竟憔悴到如此地步?
松垮的眼皮下耷拉着晦色而厚重的卧蚕。
脸明显瘦了,肌理粗糙,毛孔粗大,肤色带着些许病态的白,抬手轻轻按压眼角,她好想一下子抚平那几条隐隐约约的细纹。
“哎!”
禁不住轻叹了一声,低头顺着目光看到手背上,那层层的褶皱好似失去光泽而干涸的树皮,心下一阵发憷,她滑下肩上的提包靠墙搁在洗手台盆边。
挤了点护手霜涂抹手心手背,又抹了些面霜在脸上,凑近镜子看,额前几根白发露出了发端,用手指一根根拔去,有一根特别顽固,缠绕在指间用力拔却老是滑掉,最终也没有连根拔除,还连累了旁边两三根黑发。
挪动脚步,靠近了又走远些,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的一双眸子,从几何时起那宛如清泉般的眼神变得暗淡而晦涩,深幽的瞳孔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云。
为什么成这样?
花惠芬,你从来不怨天尤人!
振作起来!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她用力揉了揉双眼,从镜柜取出一个小巧的长方形粉色化妆包,她涂了些粉底,化了极淡的眼线,打开手边的提包,从里面的夹层摸出一支银色的唇膏,旋转两圈朱红色的膏体向上凸出,对照着镜子,她抿了抿上下唇,将唇膏涂在干涩有些开裂的嘴唇上。
“顾鹏,我去去就来。”
花惠芬对着床上的男人说,她用余光扫了眼上面的探头。
顾阿姨,我加来回不超过一小时。她心中默念。
“嘭!”
大门被关上的一瞬,花惠芬的心底掠过一丝犹疑。
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见他又何妨?
单耳挂下口罩,她从提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抹去嘴上的那抹嫣红。
快步走在街上,经过一道道或宽或窄的路口,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将口罩拉下口鼻,跻身于行色匆匆的人群,来到最后一处十字路口,人三三两两东西南北四散开,她看到身后的“万家乐”超市没有开张,门口用红纸张贴着店家的喜讯和放假三天的布告。
“阿梅,恭喜啊!”
她拨去电话,听筒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是女子局促而尴尬的笑声。
“知道你忙没好意思打扰,就同身边几个熟识的老乡和朋友在酒楼吃顿饭……你过来方便吗?你在超市门口啊,那正好打个车,就一个起步费。”
花惠芬找了个借口推辞,她明白对方只是客道而已。
“你不回去了吗?”
“啊,一来一回没意思。”
“男方没意见吗?毕竟人家可是初婚。”
“他能说什么?钱又不是他出,他妈说老家亲戚总共没几个。”
“你小声点,不怕人家听到呀!”
花惠芬提醒道。
“没事,他和他妈到楼下等人和接人去了,我一个人在包房。”
“那——一会儿我把红包微信转你。”
“不用了!”
“知道你现在财大气粗了,不缺那点钱。”
花惠芬调侃道。
“小本生意,赚的大多贴到房租上,以前是为老板打工,现在改成给房东打工了!”
“也是。”
花惠芬话头一转道:
“听说可以异地登记了?”
“上月末和阿浩去民政局,办事员翻出他的身份证过期了,去派出所申请倒是快的,就是自助拍照弄了老半天,前天收到新的身份证,昨天和他去民政局,没想到资料没带全,跑了两回才把印章给按了,花了整一下午的时间。”
“好事多磨。”
花惠芬含笑道,她顿了顿又说:
“这政策对外地人还是方便了不少。”
“可不嘛!时间紧张得很,要算好日子,来回两边核酸报告,回去居家隔离7天,他家那间老破小找人拾到下才行,不然像什么样子,他们家穷,远亲近邻的来往极少,宴请却一个不能漏了,到时出了钱赢了面子,本是大概率收不回来的。”
“面子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过。”
花惠芬接口道。
阿梅会心地嘿嘿笑着。
“你告诉小孩了吗?”
“嗯,跟他们说了。”
阿梅点到即止,她没展开来讲,花惠芬也不便追问。
阿梅就一个孩子,“他们”是指谁?难不成她心里还挂着那个人?
哎!爱情这玩意,说到底,还看自己在不在乎!
电话里的声音突地变得有点嘈杂,客人们好像陆陆续续地到了,花惠芬匆匆说上几句场面话后挂断了电话,她点开微信给对方转了五百块。
是阿梅带花惠芬来吴湖的,虽然工作中遇到了一些烦心事,但她还是由衷感激阿梅的关照,这份人情她一直记着,钱虽不多但代表了她的一点心意。
——说了不用客气。阿梅回道。
——算是我给侄儿过年的压岁钱吧!你别嫌弃我给得少就好。
——这年头,其实谁家都不容易。
——那是。
——我就替肚子里那位收了。谢谢姨。
阿梅跟着发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动图。
看着屏幕上方的聊天记录,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想到过去,想到她与阿梅那段相互扶持,相互勉励的时光,心下不禁有些伤感,当年她同阿梅是互通有无的朋友,她们可以共睡一枕毫无顾忌地聊领导,聊同事,聊雇主,聊男人,聊家庭,聊孩子,聊她的情人。
退出对方微信看了眼手机时刻:16:45。
这么晚了!要么说人家晚宴都开席了。
抬头扫到他的微信头像,没有红圈的未读信息,最后一条留言停在昨天。
路口交通灯即将黄转绿,她急步从超市门口出来,经过人行道时看到对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朝她挥手,她加快脚步,阳光直直打在那人镜框上,反光有些耀目,她闭合了下眼望向对街——没人站在那儿,刚才是她的幻觉。
缓步踏进园区,走过保安亭,她下意识竖起了连体的羽绒帽。铭兰画室的玻璃门关着,她上前朝里探望,室内空无一人,她试着轻轻一推,门开了,内里的那把环形锁只是象征性的套在左边的门把上。
“有人在吗?”
花惠芬对着空敞的前厅低哑地喊出一声。
无人回应。
“有人吗?”
她提高了音调。
依旧无人应答。
花惠芬向后拉下帽檐,她朝四周扫了一眼,铭兰画室今非昔比,原本热闹的景象如今冷清异常,进步靠到前台的圆桌边,室内的暖气没开,空气里透着股阴湿的寒意。
她给自己在净水器下倒了一杯热水,托着纸杯走向过道,光秃秃的办公室只剩一张长条桌,后面几间都是空荡荡的教学画室,走到最后一间,门大开着,从里面折射出的光影打在走道尽头的墙壁上,荡漾着水样的波纹。
十几个画架杂乱地堆放在房间后侧。
窗前竖着一个单独的木质画架,其上女孩灿烂的笑容犹如春日的暖阳。
夕阳斜斜地照在画像上,花惠芬颤抖着用指尖轻触到女孩的面庞。
“馨馨……”
咸咸的泪水含在唇间她抿到一丝甘甜。
纯白的连衣裙衬托着女孩洁净的心灵。
女孩灵动的眼神里憧憬着希望的光。
“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令花惠芬的心间猛地一突。
钟奕铭双手插兜立在阳光下,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得站于花惠芬的身旁。
女人有些恍惚,她转过身直愣愣走向对方,头“搭”地一下靠到对方的肩上。
男人的手伸到一半捏住拳退回到身侧。
花惠芬不住地淌着眼泪,良久,她才缓缓直起身。
看到钟奕铭白色的羊绒衫上留下淡淡的一点黑色污迹,她顾不得自己脸上的妆花了,忙从提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拭。
男人侧身接过对方手里的纸巾团在自己的掌心里,他低缓地吐出一句:
“我以为你不来了。”
“啊,出门有点晚了。”
花惠芬不觉脸上一阵发烫。
“雪儿,”
男人的声带带着一丝颤音,他凝望着女人说:
“一早去十字路口等你,又在园区门口守了半天,想给你留言,又怕……”
“你画的真好。”
花惠芬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靠着过去的记忆一点点摸出来。”
钟奕铭转头看向画像说,他顿了顿又道:
“雪儿,你把地址发我,我打包快递寄到你那里。”
“我住在雇主家里,不方便。”
“那么……怎么给你?”
“等我走的时候吧!”
“你要离开吴湖?”
“过年总要回家的。”
“是的,马上要过年了。”
“我该走了!”
“哦。我送你。”
“不用”二字抵在她的唇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铭兰画室,钟奕铭直接下拉了卷帘门。
他在门口上锁的时候,花惠芬随口问:
“陈小姐让你换锁了吗?”
“雅兰人其实蛮好的,就她的想法有点多,老把人往坏处想,你别介意啊!”
既然她那么好你还来招惹我干嘛?
花惠芬心中念着,她将提包摆在胸口自嘲道: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顿了顿又问:
“环形锁是你后来买的?”
“是的。”
钟奕铭站起身随口应道。
“画室要关了吗?”
“差不多吧!怪我太疙瘩,雅兰想外包几间教室,我接洽了几位,有教小孩舞蹈,教小孩弹琴的,还有两位想要搞小学英语和数学的私人教室,但我嫌他们吵,影响我静下心来画画,一股脑都被我拒绝了。几个月以来入不敷出,只好把整间画室转租,好在现在有人接手,不然年后更难了,画室下周就搬空了。”
钟奕铭的语调有些黯然。
出了园区两人并排走在街上。
花惠芬不时透过路边的玻璃窗看里面映照出的自己。
眼线和粉底化了,还好戴着口罩,不然囧死!
“你走过来的?”
“嗯。”
“你住家离画室不远?”
“嗯。”
“早知道那么近,我就把画像带着。”
“那是雇主家不是我家。”
花惠芬强调道。
“哦。我忘了。雇主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年轻的?他对你态度好吗?”
钟奕铭连珠炮似地发问。
“钱给足就行!”
“人好吗?”
“这些我以前没和你说过?”
“没有。”
花惠芬才想起她确实从未向对方提起过自己服务的对象。
“你以前为什么不问?”
“我怕引你生气。”
“现在不怕了?”
“比起怕你生气,我更担心你遇人不淑。”
钟奕铭提高声调道。
要出事早出事了。
花惠芬气愠地心中念道,她淡淡回了一句:
“雇主是教高中数学的退休女老师。”
“那还好。”
“有个同住三十好几的儿子。”
“他结婚了吗?”
“没有。”
“你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吗?”
“嗯。”
“那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都住了好几个月了。”
“两个房间吗?”
“不然呢?”
“也不太好。”
“这不好,那不好,你是我什么人,管我这么多?”
“对不起。”
钟奕铭蹙着眉,他试探着问:
“能再见吗?”
“今天我老公从老家过来,今晚住雇主附近的旅馆,你要过来吗?”
“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
“雪儿,我回去了。”
花惠芬点点头。
心里有点埋怨自己把话讲死了。
但能让钟奕铭送自己回顾老师家吗?
那肯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