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洒满大地，小村的屋顶冒出缕缕炊烟。
村子北面，孟星凡家隔壁，四个女人正在伙房里忙前忙后。
砧板上切好了腊肉和笋子，正要下锅；瓦盆里用开水烫着一只刚放完血的公鸡，悠悠地冒着热气；竹篓里还有些洗好的瓜果菜蔬。
孟星凡的母亲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刚揉好的一笼面点，打算拿到隔壁自家的灶台上去蒸熟，转眼便看到路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她嗤嗤一笑，并不停下步子，只是拖着长长嗓音对屋内高声道：“三娘，你要看的小英雄到咯~”。
听到这话，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急急忙忙从屋内走出来，她身宽体胖，面容慈祥，浓密的头发盘在脑后，一双眼睛温和有力，她一边把沾满面粉的双手在粗布衣摆上来回擦拭，一边伸长脖子向路口张望。
二人走得近了，她认出孟怀智，那双有神的眼睛便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缝，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拉着孟怀智身旁的少年的手，一面上下打量，一面不住地点头，微笑着问道：“你就是小阿平吧？”。
谢常平一时有些错愕。
一刻钟前，他刚刚被师父逐出家门，心里茫然凄苦，乱似浮萍 ；他打小便不懂什么是母爱，此时被老妇人如此温柔以待，只觉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和内心积蓄的苦涩上下对冲，便再也控制不住情感，拥在老妇人的怀里大哭出来。
“哎哟~小阿平这是怎么了？”，老妇人一边轻轻拍打谢常平的后背，一边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孟怀智。
后者未作解释，只是摇摇头，让她任由谢常平多哭一会儿。
谢常平啜泣了一阵，总算把心头的情绪抒发一空，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羞愧地抹了抹眼泪，低着头往外退了两步。
眼前这个老妇人他是认识的，同住一个村里，虽然没什么来往，但是也见过几次，知道她是孟星凡三爷爷的妻子，本家姓陈，大家都叫她陈阿婆。
听孟星凡说，她的眼睛不太好，只看清一丈内的事物，所以很少外出走动，由五个儿子轮流照料。
谢常平抬起头，发现陈阿婆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轻轻拍着他的头道：“这孩子，是让大蛇吓坏了吧？我可听怀义说了，那大蛇凶狠得紧，若不是你，他也回不来了，哎呀，想不到我们村里还有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谢常平被他说得脸上一红，一时不知作何回应，只害羞地挠着头。
“可不是吗，都说名师出高徒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随后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正是孟怀德的妻子。
她看了看谢常平，发现他脸上的两抹泪痕，便皱着眉头道：“哎哟，咱们小英雄怎么啦，来来来，快让我给你擦擦”。
谢常平对这家人心生亲切，也不阻拦，任由她那双有力的手隔着布帕在自己脸上擦拭。
“咦，怀智，让你去请他们师徒二人过来吃饭，怎么，智先生没来么？”。孟家大嫂一边抹脸一边问道。
孟怀智摇摇头，用眼神瞥了瞥谢常平，示意她不要再问。
大嫂心领神会，赶忙打了个圆场，拉着谢常平道：“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见二人进屋，孟怀智才拉住陈阿婆解释：“智先生在生阿平的气呢”。
陈阿婆听了眉头一皱：“生气？小阿平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他应该好好褒奖才对，还生什么气？”。
“还能生什么气，还不是那山的事儿”。
“那山？哦...”，陈阿婆反应过来，在十来年前，孟怀智也是因为坚持要移山，和智先生争执一番之后被逐出了师门。
“嗨！这个倔老头子，阿峰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放下。走！怀智，你带我过去劝劝，看看他给不给我这张老脸一点面子...”。陈阿婆说完，作势就要拉着孟怀义往外走。
孟怀智拉住她，叹气道：“唉...娘，现在师父正在气头上，此事以后再说吧，倒是阿平现在没地方可去，我打算让他在你这儿先住一阵，等师父气消了，再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陈阿婆点点头：“我这里他想住多久都成，只是苦了这孩子，平白受这么大委屈，就怕那个倔老头子转不过这个弯儿”。
孟怀智捏了捏眉心，这个师父他是够清楚的，当年他和智先生观念相悖，不欢而散，这十几年里，无论他怎么示好，智先生对他都是冷若冰霜，拉不近一点关系。
想到这里，他只得叹了口气，道：“智先生那边，我看等待会儿做好了饭菜，让阿笑送一份去，顺便看看他有没有消气儿...”。
话音刚落，阿笑从背后窜了出来，摇着两条辫子古灵精怪地问：“四叔，在说我什么坏话呢，我都听见了！”。
“对！你四叔说你再不长点个子，将来不好嫁人了”，孟怀德迈着步子，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两条刚从河里抓上来的草鱼，笑着调侃道。
他身后，孟怀山扶着愚公也徐步跟了进来。
那夜之后，愚公也在床上躺了两天，现在看来精神头还是不错，只是年纪大了，身上的伤不像年轻人恢复得那么快。
“爹你怎么又拿这个取笑我...”。
阿笑赌气地一跺脚，扭过投去，一副憨态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孟怀仁、孟怀礼、孟怀信三兄弟听到院子里的谈笑声，笑嘻嘻地从隔壁卧房里出来，问候了愚公和娘亲，便拉着怀德、怀山攀谈起近况。
孟怀义耐不住寂寞，也一瘸一拐地从里屋卧室里走了出来，看见堂屋里的谢常平，开心地打起招呼。
隔壁的孟星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院子里，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觉拉扯到了布条绑着的右手，霎时疼得表情狰狞。
“你呀，别好了伤口忘了疼”。母亲一拍他的脑袋，笑吟吟地把手里蒸好的面点端到院子中间的桌上，招呼众人先尝尝。
阳光和笑容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谢常平第一次发觉，原来小小的院子也可以这么热闹，这么温暖，他想，这或许就是家的味道。
大家闲聊一会儿，最后一道蒸鱼也出了锅，大嫂挑了些蹄膀、鱼肉、鸡腿放在食盒里盖好，让阿笑拿了去送给智先生。
菜饭上桌，很快就摆得满满当当，众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动筷之前，五兄弟纷纷站起来，端起茶水对陈阿婆敬道：“孩儿们祝娘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常平闲聊时已经得知，今日恰好是陈阿婆的生辰，怀仁、怀义、怀礼三兄弟前几天赶回来，正是为了给她祝寿，谁知碰上了妖蛇，险些葬身蛇口。
孟怀智有事耽搁，昨晚才到，一早去智先生家里，便撞见谢常平跪在门口，说来也是巧上加巧。
“好好好，快坐下，快坐下”，见五个孝子齐聚一堂，任谁都得乐开了花，虽然相公孟知南去世得早，但好在几兄弟都懂事，这些年下来，也没让她操什么心。
陈阿婆满意地道：“比起什么福不福如东海，我还是羡慕鱼大哥，怀德、怀山都成家立业了，儿媳们个个孝顺，阿笑也听话懂事，你们呐，尽早给我寻个儿媳回来，为娘就高兴到心里去啦”。
“娘，大哥都没动静，我们不敢争先啊...”。孟怀义笑着打趣道。
“是啊，是啊”另外三个兄弟也在旁边附和，引得席上众人一番大笑。
孟怀仁夹起盘子里的肉塞到孟怀义嘴里：“去去去，吃你的鸡腿”。
又扫了一眼几个弟弟，微微一笑，对孟怀礼道：“老三，我听说你跟蔡家小姐出双入对，互通书信来着，怎么样，准备几时带回来给娘瞧瞧呀？”。
孟怀礼闻言耳朵一红，结巴着说：“我跟依人小姐，只是交流诗词歌赋，并无其他...”。
“咦~”，几兄弟纷纷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众人互相打趣一番，有说有笑，谢常平也一扫之前的阴霾。
突然，阿笑手里挥着一张字条，急匆匆地从屋外跑进来：“不好啦，智先生...智先生...他留书出走了...”。
愚公摊开字条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孟星凡：我已远行，归期尚未可知，且将书卷看好，万不可使人乱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