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奔出门外之后,谢常平又晕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深蓝暗沉,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
床边的桌子上,还有半碗甜汤,应是放了许久,早已经散尽了热气。谢常平唇干舌燥,艰难地撑着床板坐起来,端起甜汤大饮一口,一道冰凉从喉咙直达心肺,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披好衣服,拖着昏沉的身子往外走去。
堂屋里,一盏油灯兀自摇晃着火苗,盏里的灯油已经见底。
顺着油灯的方向看去,窗外的院子里,一个身影身着素衣,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正望向北方,负手而立,手里还握着一卷竹简。
谢常平来到门边,拖着虚弱的嗓音问候道:“师父......”。
智先生早已听到屋内脚步响动,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道:“跪下”。
谢常平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扑通一声,便跪在冰冷的地上。
他想不到自己与妖蛇恶战一宿,好不容易于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小命,听到的头一句话竟然如此冰冷。
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奢求宽慰和褒奖呢?作为师兄,不听管束,带头闯祸,险些酿成大错,现在愚公和孟二叔生死不明,自己好歹还有烂命一条。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下吗?”。
“徒儿知错了”。
“错在哪里”。
“徒儿不该违背师命,私下出村”。
“不对”。
“徒儿没有保护好师弟和孟爷爷,还有孟二叔”。
“不对”。
“徒儿...徒儿...”。谢常平憋了半天,想不出自己还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
“你不该有动那两座山的心思”。智先生的衣袖轻轻一挥,手里的竹简掉落在谢常平面前,上面的刻痕清晰可见,正是谢常平的刀工。
谢常平自小被智先生抚养长大,在孟星凡入门之前,他的性子要孤僻得多,小小的村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娱乐,看书便是他唯一的乐趣,书里的奇珍异兽,名山大川,无不让谢常平心生向往,老早就埋下了想要出山的种子。
这两年,在新达镇的在青年群众的里面,“出关”的呼声越来越高,几个青年还来找过智先生,想要借阅藏书,寻找“出关”之道,不想却被他扫地出门。
谢常平虽然不清楚师父为什么对“出关”之事如此忌讳,但也不好违背师命,只得趁师父外出,偷偷从古书里搜罗了许多应付仙法妖术的法门,还有一些阵法、宝具、风水的知识,把它们刻录在竹简之上,悄悄托人带给镇里的有志之士。
现在眼前这卷关于阵法破解的竹简,他前两天才刚刚刻好,之前一直放在木枕的暗格里,看来是在他昏迷期间,让收拾床铺的智先生发现了。
“师父...我...”,谢常平一时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响,只从口中挤出一句话:“孟爷爷...他是对的...开山...是对的...”。
“你!”。听到这话,智先生愤然转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用颤抖的右手指着谢常平。
这么多年来,他这个徒弟规规矩矩,虽然孟星凡入门之后,被那个臭小子带坏了不少,但也从来没有顶撞过自己,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叛逆。
“新达镇方圆不过几百里地,天灾一来便避无可避,一场大旱已经是饿殍遍野了,如果下次来的是洪水,又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啊师父......”。谢常平苦口婆心地分辨道。
智先生闻言却只是冷冷一笑,奚落地说:“两百年了,你以为你们是头一批想从山里出去的人吗?比你聪慧的,比你勇壮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去打听打听,但凡是动了一点要出山的心思,哪个不是死路一条?”。
“徒儿就算身死,也不愿做一辈子笼中鸟、井底蛙!”。谢常平一脸决然。
“你!唉!”。智先生又一次被气得说不出话,一摆手转过身去,叹了口,像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样,冷冷道:“罢了罢了,你若非要掺和,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们师徒缘分就此了断,再无瓜葛,生死各安天命,也免得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屋内走去,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师父!师父!”。谢常平一脸愕然,万万想不到智先生如此绝情。
自打记事起,谢常平便只有智先生一个亲人,虽然两人只以师徒相称,但十几年下来,早已情同父子,他怎么也想不到,智先生竟然为了这件事情断情绝义。
换了往年,他怎敢忤逆师父的意思,但孩子大了,见识得多了,便慢慢有了自己的主见,也有了自己的坚持。
此刻无论是欺骗师父,违心地说一句“自此放下移山之事”,还是当真把此事抛在脑后,以他的性子,都绝然做不出来,便只得在屋前长跪不起。
许久,那盏见底的油灯总算燃烧殆尽,黑夜中独余一个单薄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山头泛出曙光,村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一个男子出现在智先生家的院墙之外,看到院子里的谢常平,顿了顿脚步,走了进去。
谢常平心里悲苦,无心留意他事,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拂过脊背,原来是有人脱了自己的长衫披在了他的背上。他转头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立在自己身侧。
“孟四叔!”。谢常平有些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那男子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随后捡起地上的竹简,粗略浏览一遍,心下明白过来原委,便对着屋内智先生的房门深鞠一躬,大声道:“劣徒孟怀智,特来问候先生”。
“你已经不是我的弟子了,你走吧”。屋内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阿平抄录这些古卷,皆是受我所托,望先生莫要责罚”。孟怀智抱拳欠身道。
屋内,那个疲倦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唉,当然是你,不然还会是谁呢”。
“还望先生莫要责罚阿平”。孟怀智依旧低着头,想要为谢常平说情。
“我没有责罚他,我只是把他...逐出了师门”,智先生的声音淡淡地传出来,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一样”。
“师父...”,谢常平内心苦涩,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
孟怀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卧房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智先生走了出来,还是那一身素衣方巾,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想来也是彻夜未眠。
智先生也不看二人,径直走到院子里,坚决地说道:“谢常平,你是读书人,当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今日你若是答应我,从此不再插手太行王屋二山之事,之前你的劣迹我便既往不咎。如若不然,你我情份就此了断!”。
“师父...”。
一旁的孟怀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当年他被逐出师门的时候也是这副场景,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智先生的性子还是没变。
过了许久,谢常平像是作出了决定,坚定地回答道:“师父...常平...常平不能欺骗您,太行王屋,非移不可,若是...若是身死殉道,师父的大恩,常平唯有来生再报...”。说完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闻言,智先生没有愤慨,没有哀叹,只是长舒了一口气:“那你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