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世外桃园世上无
接连几天或去面上了解情况,或到先进大队采访先进事迹,或陪书记到个别生产队解剖麻雀,向河渠带着不少材料回公社打算分类整理整理,看能不能写出篇调查报告之类的文章。刚进过道就被徐晓云叫住了,说是她将离开公社调到农机站去听分配,说交接手续已办好,只等接班的人一到,下午就走;说总以为走前见不到他的,没想到他上午却来了。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向河渠说:“你到公社时间并不长,没犯错误,调到农机站去听分配,算是下放性质,凭什么?”徐晓云问:“没说理由。你在书记身边就没听到一点消息?”
向河渠说:“只隐约在现场会上听郭书记告诉严书记,说你耳朵不太灵敏,不会为这个换你吧?”他眉头皱了皱,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为那事?”徐晓云站起来说:“有那个原因 ,另外还有名堂。来,你接会儿电话,我跟你细说。”
向河渠接过耳机坐到徐晓云的位置上,边接电话边听她的陈述。他知道徐晓云的消息是真的,也知道消息是谁告诉她的。原来接班的是一位复员军人叫羊学礼,是郭副书记的内侄,在部队当过话务员,复员后在家闲着。种田呢,太苦,安排工作呢,排长、副连长退下来只能当个干事什么的,一个话务员能安排个什么好工作?社直单位可以安排,可那年头社直单位屈指可数,规模也小,区乡领导干部又多,关系人更多,屈指可数的社直单位内管理人员个个满员,到哪儿安置去?偏巧徐晓云出了个差错,让郭副书记逮到一个机会一个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风雷区政府打来电话,要教委办顾美玲去区里开会,秘书不在办公室,区里要徐晓云转告。徐晓云错听成郭梅林,偏偏郭梅林又是抓文教的,就电话告之,累得郭副书记不明不白地跑了一趟区政府。其实也难怪,临江土生土长的人是不太容易分辨“顾美玲”和“郭梅林”的,就象北方人的“黄王”不分、南方人的“吴胡”难辨一样,本算不上什么大事,论理也该没事了。
换了别人也许真的没事了,犯在郭副书记手上就有事。这到不在于徐晓云不会巴结人,连去部队结婚这件终身大事,回来后居然只发喜糖不请喝喜酒,他郭副书记到还不是这么个小鸡肚肠的人,而是另一件事让他恼火。以他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身份、四十刚出头的年纪、血气方刚的身躯,去跟一个小小的话务员调情,居然遭严辞拒绝,还敢几天不搭理自己 ,真是反了天了。
这件事徐晓云第二天就告诉向河渠了,很是气愤,又为她担心。徐晓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大不了回去种田,如不是阮主任因为你的原因,我不还在种田吗?”因而一说无缘无故地调离,就知道为这事。如果全为内侄,为什么没在安插徐晓云之前先让内侄来当话务员?
徐晓云说:“做人难,做一个女人更难啊。”向河渠说:“是啊,做人难,但难也得做哇。我妈说阎王菩萨让你投胎做个人,你就得做个真正的人,衣裳穿破不要让人点戳破。象黄娟这样受人点点戳戳,有什么意思?”
徐晓云说:“我并不后悔自己的拒绝。农机站就农机站,即使去车口机粮也不会比种田苦吧?种田的苦倒能吃,还在乎去机粮?这儿除你外,我没什么可留恋的。让让,我说完了,还是让我来接吧。”
向河渠边摘下耳机,离开总机,边说:“两座山碰不到一起,两个人要碰到一起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嫌烦,我可以或抽时间,或路过时去看你的。”徐晓云回到原位,将耳机拿在手上说:“农机站不比公社,人多嘴杂,可别常去看我,没事惹人议论。公社也很复杂,你可要小心应付。”
向河渠说:“社会是个大舞台,每个人既是看客也是演员,偏偏我们是个蹩脚的演员,不会逢场作戏。在公社这个舞台上,戏也难唱啊。可曾听到关于我的什么?”
徐晓云说:“要有什么不早告诉你啦,还会等你来问?从大家对你的评价来说,看法还都挺好,普遍认为笔头子硬,理论水平高,有工作能力,也肯吃苦。姓郭的说你呆板,但也承认工作勤勤恳恳,正直。你的老同学说处境基本还好,要是懂得点策略会更好。还有她说必要时也要学会巴结巴结严书记,要趁现在大家对你看法好,争取往上面推荐。说成坤的余志高、永忠的钱海涛、立新的阮友义都已被严书记推荐上去了,你也该努力努力。听说现在正是干部青黄不接的缺人时期,这时候最容易上去。”
向河渠说:“我也听说了青黄不接的说法,不过衡量衡量自己,文化水平能凑合,工作能力也自信问题不大,就是资历太浅。至于巴结人,你知道的,我最恼恨逢迎拍马了,只怕我做不来。再说严书记那么正直的一个人,让我给他去送礼,话该怎么说?你会吗?”徐晓云说:“别说我也不会,就是会,能帮你去送礼?傻话。”
“说真的,有你在这儿,每次从下面回来总有个归心似箭的感觉,你这一走,只怕会有空落落的感觉了。”“谁又不是呢?接到通知我也有失落感,后来想想,也许是命中我们不该在一起吧,要不然为什么”向河渠笑着接口说:“是啊,是啊,要不然世界上也不会有‘悔不当初’这个词了。”
“不过也好。”徐晓去忽然转换口气说,“换换地方,省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等徐晓云接通两个电话后,向河渠说:“哪儿都不是世外桃园。在学校我们看到派与派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觉得学校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就象鲁迅先生所说的性质不好的居多;五人小组一被社教工作队打成反革命组织,四个人相继宣布退出,只剩下曹老师一人在那里受罪;退出就退出,你独善其身好了,他们不,还要挤石下井,昨天的战友,今天就成了口诛笔伐曹老师的勇士。老师们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学生就好吗?想想张仕飞一班人在组织里的行径,想想我的好朋友褚国柱的做法说法,能省心吗?回到生产队应该没问题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为我爸的冤屈还敢于挺身上前的儿时的伙伴,一旦碰上利益冲突,怎样?还不都象《红楼梦》中探春所说的是一群乌眼鸡,一个个都瞪着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已跳出是非窝了,不再妨碍他们为所欲为了,还在不停地实施报复呢。”
说到这儿,向河渠简单地介绍了受报复的经过,徐晓云听呆了,说简直象在听故事。向河渠说:“这不是编的故事,是现实。”徐晓云说:“河渠,你有写作能力,不妨把现实编成故事啊,你的经历很曲折,就以自己的经历为主线,象曹雪芹写<红楼梦>一样去写,一定能吸引人的。”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不敢这么想,只想先写好新闻报导、调查报告。写小说是以形象思维为主的,我却偏于逻辑思维,只怕弄不来。瞧,被你一扯,偏离了主题。”徐晓云笑着说:“又不是搞学术讨论,什么主题不主题的?我就觉得你能写,逻辑思维?那几十首诗也是逻辑思维?”
向河渠说:“我有许多事等着做,要不是你要离开,今后难得有机会象现在这么自由自在地谈,才不跟你在今天扯呢,你听我把话说完。”
徐晓云一笑说:“说吧,我洗耳恭听。”向河渠说:“正是要你洗耳恭听呢。要正视社会现实,不要以为离开公社到了农机站,就没有污七八糟烦心的事了。大千世界没有一尘不染的佛国净土,要有思想准备。掉牌了,快接,难怪要换你,耳朵是不好。”“还不是被你干忧的,倒来说我。”徐晓云边接边回嘴。
向河渠笑笑说:“我们接着说。在到公社之前,我想象中的机关大院不说是一尘不染吧,应该比生产队、大队干净得多。国家干部嘛,教育人的人,思想觉悟自然要比老百姓、大小队干部高得多,谁知来后一经历,才知远不是那回事儿。除严书记、印秘书我觉得象个正人君子外,其余一个不是。”
“也包括喜欢你的印伯伯、周组委,还有你的老同学?”“当然包括,他们的花花肠子我们是看不清楚的。”“那个铁头耿裕如呢?”
“对了,耿裕如可以勉强归入严书记一类。
我们大队八队队长说‘要在天地间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佛门净地也不干净,唐僧和尚去西天取经,如来佛的手下还要好处费呢,更何况是人间。’他说到哪儿都有好人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如来佛有慧眼可以识别好人坏人,我们没有,只能慢慢地观察、比较。农机站的情况我不了解,说这些是告诉你,不论到了哪里,都要象梨花所说的‘遇事横站,朋辈多攀。’当然了,也不要洪洞县里没好人”
“什么县没好人?”徐晓云问。向河渠告诉她,这是越剧《苏三起解》里的一句唱词。苏三因为遇到几个坏人,就认为整个洪洞县里没有一个好人,其实世上还是好人多。
徐晓云说:“这么说我就弄不清了,一会儿你认为整个大院里只有两个半好人,一会儿又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到底该信哪句话呀?”
向河渠笑了,他说:“不知是我没说清呢,还是你没听清?两个半指的是正人君子,不是正人君子的不等于是坏人。好人坏人,各有各的评判标准,我们以大多数人的标准为我们的标准。”“姓郭的算好人还是坏人?”“好人啊。好人有时也做错事,也犯错误。是不是好人,要看他的言论、行为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
恩格斯有句话你不妨记住,他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不同的差异。’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不要忘了这句话,都要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打算 。有了这个思想准备,做一个女人也就不一定难了。”
“也要防你吗?”徐晓云开玩笑地问。向河渠说:“也要防。有时候人做坏事只有一念之差,所以对任何人都不可全无防备之心。”
徐晓云不高兴地说:“这样说来连我你也要防了?”向河渠说:“别瞎扯,我是在回答做一个女人难不难的问题。对你我防什么?防是防人害你,做对你不利的事情,你、梨花和凤莲,我一个都无需防。你为人正直、大胆、泼辣、作风正派、做事不怕苦的优点要发扬,心上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毛病要纠正,多听少说,没人拿你当哑巴。和我一样,只怕也要学一点处世哲学。”
“处世哲学,到哪儿学去?”
“我也不知道。几个朋友都跟我这么说,说我太直,要学一点处世哲学。揣摸他们的意思是学学处世的技巧和方法,不要太直,要拐拐弯儿。记得小说《大刀记》里有这么一段话,说是‘无论碰上什么事,都要仔细想想,既要想到该不该,还要想到行不行;既要想到事起还要想到事落。不论啥事,理儿只有一个,可法子何只万千?因此,对理儿,不要拐弯儿,理儿一绕弯儿就成了歪理儿;对法儿,别光走直道儿,法儿不绕弯儿,就叫笨法儿。’我想这大概就是处世哲学的根本。老实说,对处世哲学,我们还完全是门外汉,而且有的还不愿做,但环境在逼着我们去做。究竟该怎么办?我也说不准,只好摸着石头过河,尽量随机应变。”
又接了几个电话后徐晓云说:“你说的也是,这人呢也太难认识了,张仕飞这种人不去说他,褚国柱怎样?从上小学起就与你同学,运动中你那么帮他,张仕飞整他,我帮了那么大的忙,在他的意识里我还是你的爱人,可当我被整时,你爸被揪时,他在干什么?不但不帮,还叫你与我划清界限;姓郭的还是副书记呢,人模人样的,象个正人君子,可骨子里呢?人心真是太可怕了。可真得处处小心,防着别人呢。”
“也不必搞得草木皆兵,世上还是好人多。农机站不比公社,这儿除了炊事员谁都比我们大,那儿工人多,干部少,环境比这儿肯定要好得多。我们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只想本本份份过日子,到哪儿都能过下去。”
正说间,接班的人来了,徐晓云跟来人打过招呼,正要介绍给向河渠,那人说:“不用介绍,我认识,向干事,我们一起喝过酒,在你的同学涂汉仁家。”向河渠说:“对对,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你跟我二哥一个队。怪不得一说你的名字我有些耳熟呢。”说罢两人热情握手。
“你二哥,怎么没听你说过?”徐晓云问。“小时候讲义气,和几个同学结拜兄弟,涂汉仁是老二,老大陈志国已死了,还有老三鲁松山,老四柳常保,我老五,最小。”徐晓云笑着说:“真是块磁铁,到哪儿都能吸引一帮人啊。去,帮我把行李都搬出来,我跟老羊点一下东西。桌上的热水瓶啊、包啊别动,易碎的我来拿。”
向河渠对新来的羊学礼说:“我和她是同学,运动中一个组织,因为她小,还有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名叫燕子,她们都倚小使唤人,被她支使惯了,当着生人的面也这样,真没办法。”说罢就进房去提行李。
包哇袋儿的好几个,一辆自行车肯定装不下,不用吩咐,向河渠就先往自己车上装。总机房没几样东西可清点的,向河渠没装好车,徐晓云已清点完毕,提着她的易碎品走了出来,说:“你到自觉。”向河渠说:“谁叫我倒楣撞上了呢。”
徐晓云先去跟炊事员老董,还有在机关没下去的人们一一打了招呼,再跟秘书告别。向河渠也跟秘书说了声,随后两人就推着自行车向十里开外的红旗九队走去。徐晓云虽已结婚,因钱家只两间草房,为结婚又新接了一间,家中除婆母外,还有个已长大成人的叔子。家中地方小,丈夫不在家,住在那儿不太方便,因而回来后基本不住婆家。如今去农机站听分配,还不知有没有宿舍,所以只好先回她的知青屋。好在那儿还有小梅作伴,再说户口至今还在九队没迁出去,她还是九队的人。
沿江的路大都坑坑洼洼,尤其是雨后刚晴,徐晓云回家正是雨后第三天,如果骑自行车,势必颠颠簸簸,易碎的热水瓶之类的难保不受损伤,因此她提出步行。向河渠说:“我也正想说呢,前上车我不习惯,这鼓鼓囊囊的,后上车又上不去,不骑正好。”于是边步行边说话。
徐晓云问:“刚才跟羊学礼说那番话,是怕他怀疑?”向河渠说:“虽说是坐得正立得直不怕影子歪,没事让人怀疑有什么好处?我无所谓,主要是你的名声。你是成了家的人了,丈夫不在身边,更要注重名声。象你这种口气对我,我是习惯了,别人怎么看?到农机站后可要注意呢。”“对别人我又不会这样,不是熟不拘礼吗?”
“什么熟不拘礼,老董跟你很熟,你也会这样吗?移情替身对我适用,对你同样也适用。别拿着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行啦,婆娘嘴。到农机站后看你可跑到农机站去说我。”“燕子在风雷镇,有人说她缺点,我还找去谈了话呢,农机站才多远,让我听说了你的不是,你以为我会装聋作哑?”
走过一会儿后,徐晓云叹了一口气说:“古人说过失相规,道义相砥,朋友间应该这样,可惜我是个女的,要不然你倒可常来农机站聊聊呢。真不知今天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向河渠说:“见面的机会总是有的,但象现在这样是不可能了。农机站我也去采访过,今后我会多找机会去的。”两人就这样走着说着,说着走着,向前走去。回来后向河渠将谈话用诗记了下来。诗云:
晓云将去农机站,没说理由只调遣。听跟书记讲听力,实为调戏没给脸。
“农机站就农机站,省得提心吊着胆。”话儿不能这么说,我来跟你谈一谈。
世外桃源世上无,多年实践去糊涂。鲁迅曾说学校里,性质不好占多数。
五人小组受打击,四人退出当叛徒。国柱是我好朋友,说法做法你心舒?
生产队里儿时伴,为了我爸朝前扑。一旦碰疼他利益,大事小事都报复。
公社机关大院里,只有三两算特殊。《西游记》上也写着,取经佛门要贿赂。
人来源于动物界,兽性脱尽一个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切勿疏。
云问是否要防我?一念之差难说清。男人都有劣根性,不留方便之门缝。
朋友说我人太直,说来你比我还直。心上想啥就说啥 ,一定要去这积习。
处世哲学要学点,不要太直拐拐弯。《大刀记》上有段话,不妨把它记心间:
遇事既想该不该,行不行也细思量。事属真理只一个,办法何止万万千。
理若拐弯是歪理,法不拐弯成傻蛋。究竟怎办说不完,尽量随机去应变。
两座山难碰一起,两人要见还容易。采访随时可以去,距离很近一公里。
只是要想象这里,时已去兮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