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没有差错?”卓岳再次问道。
“废话,莫非我连仇人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在齐府我已发现她的踪迹,若不是你阻拦,这仇我当场就报了。今日这个什么劳什子大会上,她又现身,这等良机我还会错过不成?”慕衡青剑眉一挑,看着犹豫不定的丈夫,强忍着怒气。
“果然,你还是放不下,当初我们收敛衡安遗体后,你就派人到处探查,我原想着此人不过是名江湖散客,飘于苍茫难觅踪影,时候一长,你便淡忘了,岂料终究还是被你寻到了。可,就算如此,咱们当初已说好了此仇作罢,况且江湖上人人知晓,衡安的事情与我们慕家没有瓜葛,也不会再追究。”卓岳知道妻子的脾气,但还是将心里话讲出。
“我呸,卓岳,我知道你素来看不上我这小弟,但他死于非命,亡故异乡,父亲他终日以泪洗面,不到一年,身子便大不如前......”
“可这人是韩轲的妹妹,我们向她下手,他做哥哥的岂能袖手旁观,这朝夕门跟碧青帮,雁栖门干系不小,到时候两方开战,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卓岳此话一说,便觉不妥,他双眼微闭,等着慕衡青发难。
谁知慕衡青只是脸色微红,并未发作,冷冷的道:“是啊,他当哥哥的不会袖手旁观,我做大姐的,偏偏就能心安理得,不再追究,对么?”
“青妹,我的意思是,兹事体大,咱们回宁州再从长计议,一切皆由父亲定夺。”
慕衡青身子微颤,她起身走到床边,任由冷风拂面,沉默不语。随即,她坐到卓岳旁侧,握住了丈夫的手。
卓岳见她此刻冷静异常,心里愈发忐忑,他这爱妻十几年来都是火爆脾气,平时无论大事小事总要跟自己杠上一杠,偏偏今日她一忍再忍,几次就要翻脸都生生憋了回去,她越是对自己不动肝火,那么刻在心头的仇怨便就越大。
慕衡青难得轻声细语道:“爹爹年纪大了,又最听你的话,要是回宁州后,你从旁阻挠,他老人家难免犹豫。衡安是犯错在先,你不计他叫你一声姐夫,也得计他是我爹唯一的儿子,是你妻子的亲弟弟,还是我们儿子的舅舅。”
“青妹,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千依百顺,在外人眼中,我卓岳也是出了名的惧内怕妻,你放心,这次回府,我不会多说一句,只要父亲说要报仇,咱们夫妻便拼死报了,可父亲若叫罢手,你也不能违拗他的意思。”卓岳道。
慕衡青不假思索,直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父亲他爱惜慕家名声,又十分依仗你,必定会问你意见,你在旁不言不语,他便会知道是我逼你的,到时候,必定千方百计阻挠于我。”
卓岳咂舌哑口,女人一旦冷静下来,心思之细腻果然匪夷所思,他习惯了妻子的莽撞无理,谁想到自己的计较盘算被她一语道破。
“况且,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慕衡青摸了摸自己的长剑,落寞的神色中透出一股杀机。
“难道,你已经......”卓岳想到了什么。
这说话间,一道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恰好落在两人身旁的椅子上。
卓岳大惊失色,认出来人正是慕衡青的义妹,傅璇香。
“大姐,姐夫,没打扰到你们晚上卿卿我我吧。”
她一身素衣劲装,披着羊毛锦袍,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珠溜溜打转,轻柔白皙的指尖在桌面上点来点去。
“香妹子,怎么还是没个正形,若非我认得你的轻功,还以为是有歹人袭击。”卓岳脸一横,严肃道。
“哈,许久不见,我功夫亦有长进,姐夫你想拔剑刺我,未必能得手。”傅璇香自信道。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人影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道:“卓大哥,慕大姐,你们休息了嘛?”
卓岳闻声识人,满脸惊诧的看向妻子。
慕衡青开口道:“进来吧。”
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少年推门而入,朝着卓岳夫妇拜了一拜,又见傅璇香略带笑意的看着自己,故意朝她做了个鬼脸。
少年走到慕衡青身边,待她示意点头后,方才入座。
“我刚才上楼,并未看到你,想必你又是无礼翻窗进来的。”少年看着傅璇香道。
“简长川,大姐和姐夫都没来计较我,你又凭什么身份来说我?”傅璇香秀眉一蹙,嘟着脸将头一扭。
“当然是凭我年纪比你长,承蒙大姐,大哥的关爱又比你多了。”简长川道。
“我呸,不要脸。”傅璇香看向卓岳夫妇,追问道:“姐,姐夫,你们说,到底是疼我多一点,还是疼这小子多一点。”
慕衡青难得一笑,对两人的“争风吃醋”不置可否,显然早已习惯,而卓岳脸色却有些难看,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有些恼怒的看向妻子,这简长川是慕家府内执事之子,远在宁州,竟然也被叫到了西苍城。
“怎么,这就又吵上了。”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随即风吹草动,一道人影又落在了门口。
这人说话时还站得极远,话一毕,就已经到了屋内,并且依他的意思,屋内简长川和傅璇香的一番斗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卓岳这时立马坐不住了,看着来人道:“你,你怎么也......”
来人年纪比傅璇香还要小上几岁,虽然稚气未消,但修眉朗目,眼若明珠,神采奕奕非比寻常。
他没有理睬卓岳的惊愕,而是跪倒在慕衡青面前,磕了个头,起身道:“干娘。”
卓岳怔了怔,难以置信的坐了下来。这男子叫慕皇旸,是多年前慕衡青收养的义子,从小天资过人,被孤风派的鹿鸣剑主赏识,收为弟子,虽然年纪不愈十六,但内力雄厚,卓岳也自叹不如。
“旸儿,难为你这么远都赶来了。”慕衡青眼眶含泪,既欣喜又难过。
“你,你师傅可知道你来此?”卓岳问询道。
慕皇旸侧头看了卓岳一眼,他只对慕衡青恭敬仰慕,眼下干娘并未发话,连卓岳这个“干爹”的话都只听不答。
“说到底这是咱们慕家的家事,跟孤风派没有半分关系,他师傅闲云野鹤,又怎会留意打听呢。”慕衡青解释道。
“正是。”慕皇旸这才回答。
卓岳长舒一口气,他害怕妻子报仇心切,利用慕皇旸的关系,请孤风派的这位前辈下山干预,到时候更加难以收场了。
眼见事已至此,卓岳叹息一声,这才知道妻子此番来西苍城前就已派人告知三人赶来相助,所以他们才来得如此早,如此巧。
众人寒暄几句后,慕衡青忽地神色黯然,眼角挂泪,直直滴落到手中爱剑之上。
简长川心疼道:“大姐,事已至此,您别再伤心,告诉我们该如何做吧。”
傅璇香道:“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们仇人是谁,我便叫他全家一个不留。”
卓岳脑仁一疼,连忙插嘴道:“香妹不得胡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多造杀戮。”他现下只盼韩凝一人乖乖赴死,让妻子报得大仇即可,若让事情闹大,令江湖人知道是慕家所为,一场腥风血雨再所难免了。
他说完此话,心中莫名惭愧,慕衡安骄纵妄为,造下杀孽无数,被人悬赏缉拿,终究死于韩凝之手,他在西港码头也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妻弟慕衡安所作所为与慕家没有半点瓜葛。”“不再追究旁人。”这等话,如今偏偏又自毁承诺,阻拦不成,可叹亲亲相隐直在其中,又与何人说。而且她虽然没有动用慕家的台面势力,但是将慕家后辈之中最厉害的角色全部召集于此,恐怕除了对付韩凝之外,还有别的打算,自己竟然蒙在鼓里全然不知,看来夫人对自己当初息事宁人的态度已经失望透顶,所以没跟自己商量就暗中行事。
慕衡青看着丈夫,软口道:“你们大哥爱惜咱们慕家名声,也是一番好意,我们此番行事,需当谨慎小心,切莫暴露身份。”
简长川问道:“此前听大姐提过,仇人不过一介江湖佣兵,现下有了踪迹,又召令我等前来,莫非此人背后另有乾坤?”
“长川猜得不错,她若孤身一人,我自己便把事情办了,绝不会把你们牵扯进来。”慕衡青忍不住瞪了卓岳一眼,那日她在齐府发现韩凝后,便想动手,谁知被卓岳生生拦下,说什么在齐巢仙地盘上,身为宾客不合时宜。
“怎么叫牵扯呢?安哥哥从小带着我们,疼着我们,他死了,我们也日日伤心难过。”傅璇香靠在慕衡青肩上,安慰道。
“安弟受人蛊惑,犯下大错,你们此番涉足江湖,不得重蹈覆辙。”卓岳警告道。
“其实无论仇家来头有多大,咱们慕家也不惧他,只是当初我接到衡安时,发现他心性大乱,神智失常,对自己所犯过错吞吞吐吐,三缄其口。”慕衡青思索片刻后,接着道:“哼哼,你们大哥的话倒也没错,他确实是受人蛊惑,虽然衡安从小骄横,但怎么也不至于变成一个滥杀无辜妇孺的凶徒。就算有人从旁唆使,断不会一错再错,置我们慕家百年声誉而不顾。”
听到这里卓岳心中冷笑道:“还不是你娇惯过度,又放他一人浪荡江湖。”想起事发之后,他动用自己毕生人脉,东奔西走,也没能阻止江湖上说宁州慕家的闲话,威名大打折扣。
“这件事背后,定然还有莫大的干系。”慕衡青道。
“噢?”傅璇香,简长川,慕皇旸三人都是一惊,三人年纪都浅,虽然个个身怀绝技,但居于庙堂江湖之远,对于一些掌故大事,知之甚少,听慕衡青如此说来,除了家仇私恨之外,看来还有变故。
卓岳听言道:“这事,这事只是我们推测,还未有切实证据。”他看向妻子,暗暗摇头,示意她谨言慎语。
慕衡青自顾自道:“你们可曾听过意阑楼?”
慕皇旸性子冷淡沉稳,可听到这三个字,也难免惊讶,连忙问道:“小叔叔一事跟意阑楼有关?”
慕衡青点点头,接着道:“我花费重金,多番打探,得知几年前,衡安初到金城,结识了一伙戏班,这班子里女魅男娇,到处搭台唱戏,名声不小,常常受人重金礼聘,流连于达官显贵府苑,我们夫妇此番来西苍参加齐府大婚,也是因为想来碰碰运气。果然,不但见到了意阑楼的人,还遇到了杀弟仇人。”
“此事多半是巧合。这班戏子跟衡安结识的那伙不是同一班人。”卓岳补充道。
“话是不错,但衡安自那以后,跟意阑楼一个女子,一个女子,生了情愫......”慕衡青十指微颤,握作拳头。
“.......至此神魂颠倒,而后做出那些不耻行径,其中必然大有关联。”
“大姐的意思是,意阑楼是刻意派人迷惑安二哥,让他犯下大罪,借此来打击我们宁州慕家的声誉?”简长川分析道。
“不错,多半如此,可我们一来无实切证据,二来找不到当初那名女子踪迹,所以无法以慕家身份行事,今日叫你们前来,除了为衡安报仇之外,更是要彻查此事。”慕衡青目光一凛,悲痛全然转变成了愤恨与不甘。
“咱们便花钱请意阑楼的人来我宁州一趟,问清缘由不就好了。”傅璇香道。
“哼哼,你想得倒好,若真是意阑楼暗施诡计,咱们能问出什么?而且这一来,不是更加打草惊蛇了?”简长川道。
“是哦。”傅璇香虽然常常与简长川斗嘴,但听他说的在理,也没有还口。
卓岳心叹道:“哎,这近一年来,我见你闭门不出,还以为你伤心度日,没曾想你竟然施了这么多手段,调查前因后果,这些事,你却没有对我全盘托出。其实,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姓韩的女子跟意阑楼没有瓜葛,若是真的想令慕家颜面扫地,她大可四处宣扬我们包庇凶徒,她出手销案,还说出那些话来,其实是帮了我们。”
卓岳暗想这三名小辈虽然涉世未深,但多半能听出前因后果,可慕衡青仇怨深种,他们自然是不会违背了。
慕皇旸听了许久,开口道:“一年前,郭师叔已开始着手调查意阑楼,他说这几年江湖几桩大事惨案都与意阑楼有关系,包括日前的齐府血案。”
“连孤风派都开始留意意阑楼动向了,看来所言非虚,咱们先将杀了衡安的丫头置于死地,再去意阑楼弄个水落石出。”慕衡青道。
傅璇香再也安耐不住,急切问道:“姐姐快告诉我们吧,这个仇家,究竟是何人?”
慕衡青抽出剑来,寒光照脸,说道:“朝夕门韩轲的妹妹,韩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