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容人等于容自己
课间休息时向河渠坐在原地没动,拿出毛选又看起了《矛盾论》。说实在的,学生时代、运动中他受社会潮流的影响学过一些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尤其是熟读毛主席语录,在文章中也引用了不少毛主席的话;但实际上对毛泽东思想的了解还十分肤浅,不少还停留在“本本主义”教条当中,用毛泽东思想来观察、分析和处理社会现实事情,还做得很不够;因而下决心苦读毛主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
正边看边思考间,突然有人对他说:“河渠,给你介绍个人。”向河渠抬头一看,是沙忠德和一位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青年,连忙站了起来。
沙忠德说:“这位是薛丽的爱人郭镇山,他就是向河渠。”两人握手坐下。
沙忠德说:“郭镇山和缪青山都住在焦庄公社向阳大队,而且在一个庄。”向河渠不问缪青山的情况,只问薛丽身体状况和做什么工作。沙忠德见状正打算直接提缪青山时,上课铃响了,只好作罢,随即灵机一动,说:“镇山兄能不能赏个脸参加我们在四海楼的聚会?”
郭镇山有些犹豫,因为他与沙忠德只是因为薛丽的缘故才成为一般性的点头之交,算不上好朋友。沙忠德说:“今天的聚会由我作东道主,你赏光不但薛丽不会怪你,还会夸奖你;再说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郭镇山说:“好吧,我就叨扰了。”
饭后庄严要打牌,沙忠德说:“今天我与河渠要陪同郭镇山去逛逛公园,要打你跟坤平另找人。”庄严说:“他愿打我还不愿同他打呢,不长眼睛,不带脑子,姜小姐,你参加如何?我们打对门。”姜雪如说:“我随河渠大哥逛公园,回去才好汇报。”冒坤平说:“永强、国栋,我们陪他打,看看他有什么好手段。走,回宿舍去。”
沙忠德这儿一行四人到临江公园没逛多会儿就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沙忠德说:“河渠,你真的不想再与青山交往了?”见向河渠没吭声,他继续说,“你不想他,他还想着你呢。他托薛丽转封信给你,薛丽知道你会参加学习班,所以让镇山同志把信捎来了。”
郭镇山说:“不是转封信,是他给薛丽写了封信,现在转给你看看。”他边说边取出信,向河渠取过来说了声“谢谢”,就从信封中拿出信,看了起来 。
“缪青山是不是他最关心的小同学,叫他哥的哪位?”姜雪如轻声问。沙忠德说:“你知道得还不少嘛。”姜雪如说:“听王梨花说过,他有一弟一妹,弟弟叫缪青山,妹子叫李晓燕,好象妹子还跟他爸学过武功。其他就不知道了。至于薛丽是谁?连听也没听她提过。”沙忠德说:“老郭只怕也有点好奇,我就说说吧。走,我们到那边去说,让他好好想想。”
沙忠德告诉他俩,薛丽与他们是同班同学,住在夏港公社,与向河渠家沿江公社隔条临海河,两家之间离得不太远;薛丽嫁到焦庄后,与缪青山住在一个庄里,除这原因之外,托薛丽做工作还有个原因,过一会儿再说。李晓燕是我们团支部挂钩的初一辅导班的学生,好象受坏人欺凌碰上他打退了坏人,后来怎么就认了他做干哥哥,又怎么跟他爸学武功,就不知道了。
沙忠德说:“缪青山在我们班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向河渠却是最大的同学之一,和我同龄。高二时起他俩同吃同住,青山家兄妹八个,他是老二,老大是女孩,家庭经济困难,身体单薄,是不是营养够不上,也说不清楚。向河渠呢,只怕是古典小说看多了,有一副侠肝义胆,爱交朋友。”姜雪如说:“不是说他有点木讷,象道人吗?怎么又爱交朋友了?”
沙忠德说:“那是你没听明白,他只是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不与女人接近,对男性还是朋友很多的,听说他在小学、初中还有结拜兄弟,你们说他是不是读武侠小说读多了,变成侠肝义胆了?”郭镇山说:“这人到挺有趣的。”
沙忠德说:“他有趣的故事多着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不扯别的,专说他与青山的事。河渠处处关心他、照顾他。有助学金,菜金费够了,没有另花钱,纸、墨水与他合用,不用他给钱;从家里带来些什么东西,也会分给他一份;衣服脏了,许多时候是河渠帮洗了。
他洗衣服也象我们一样起初并不得法,不总是布搓布,有时变成布搓手了,一次洗青山的斜纹布上装,又厚又硬,把手皮搓破了。衣服坏了,他就帮补。你们不知道,听说河渠跟他姐学过裁缝,打个补丁补个衣服,女同学不一定比得上。
青山的被子、帐子也是他洗的。那时口粮紧,河渠从家里带来的米不全投食堂。噢——,需要说明一下,那时我们都是投粮的,不过投米的不多,只有江边一带的学生投的是米,我们高沙土地区投的是玉米。”姜雪如说:“都一样,我们在雁中投的也是玉米。”
沙忠德说:“他带来的米留下一部分,中午不吃干饭,用热水瓶冲开水,放进二三两米,煨成粥吃,省一点支持他;上劳动课把青山拉在身边,干个什么重活自己多干点,防止伤及他的身子。青山呢,自然很是感激,凡事总是顺着河渠,清晨只要河渠一下床,他也会下床,两人一起越野跑,不需等喊才起来;宿舍扫地他抢先扫的居多。又得作个说明了,向河渠所在的宿舍、饭桌不值班,谁有时间谁干活儿。
正在跟同学打扑克呢,只要听到向河渠在喊,也能丢下来去学习。运动初,青山想去参加游行示威,河渠不同意,只好留在宿舍一起复习功课。
每隔两三个礼拜,向河渠回家一次,要是青山没回家的话,就会一直接到桑木桥,那儿距学校足足有四五里路。
除作文外,青山的成绩都跨过了八十五分关。在河渠的介绍下,入了团。团支书就是你家薛丽,托薛丽做工作的原因之一也在这里,都是团干部嘛。
向河渠的脾气燥,看起小说来四不顾,上课时也偷看,尤其在语文、历史、政治课上只怕有半把时间在偷看;他知道是坏毛病,又改不了,就请青山提醒他。特别是高三同桌以后,青山督促河渠改了不少毛病。全班都知道这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青山也说过他没有哥哥,向河渠就是他的哥哥,不过不象燕子那样人前人后都叫罢了。”
郭镇山问:“这么好的一对兄弟怎么会弄到写信不回的地步的呢?这可与他应有的度量不一致啊。”姜雪如说:“老郭问得好,我也有些奇怪呢。”
沙忠德说:“具体我也不怎么清楚,好象突出发生在一件事上。《卫东彪》《反到底》把《红联》师生留在校里的衣物或分掉,或放在大操场上一把火烧掉了,向河渠的衣物也遭到劫难;那期间缪青山在校,没能保护他衣物的安全,受到巨大的刺激。你们不知道运动分派前,我班同学赞同向河渠的提议,共同约定:观点可以不同,友谊应当长存,利益互相照顾。缪青山的行为违反了这一约定。”
姜雪如问:“当时在校的你们的同学只有缪青山一人?”“那到不是。听说凡参加《卫东彪》的好象都在。”
“他与这些人都不来往了?”
沙忠德笑着说:“那就不是他向河渠了。他只恨青山一人。”见姜、郭都不解,沙忠德说:“我估计他是容不得最要好的兄弟不能死生相托。不说了,他来了。”
果然见向河渠手拿着信走了过来。郭镇山告诉姜、沙,薛丽说《红联》进校掌了权,《卫东彪》的骨干分子都面临着进学习班做检查的命运。各班级都在酝酿进学习班的人员名单。依据《红联》高层人员拟的标准,全校将有两百多人。是向河渠以《全无敌》为例,说明即使象《全无敌》这样的在《卫东彪》实力最强的组织,还是恪守着观点归观点、友谊归友谊的立场,不让加害徐晓云同学;只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理解的不同,没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因而应当团结。进学习班这一节是要写在档案里的,会危害人的一生一世。
书中交代,当时进学习班是不光彩的,在毕业鉴定中会有记载,因而向河渠坚决反对。并私下里找《红联》、军宣队、工宣队的人做工作,终于说通了多数人,结果真正进学习班的只有十几个人,在临江全县各完中所办学习班中是人数最少的一个,实现了他提倡的公约中利益互相照顾的约定。
缪青山为此感到羞愧,写信给向河渠认错,参军前要求见向河渠一面,都没能做到,知道薛丽娘家离向家不远,也去过向家,所以从南京来信,盼望帮劝劝。
姜雪如见向河渠已走近,就从他手中抽出信纸,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尊敬的薛丽同志:
我与河渠哥的关系您是知道的,他对我确是一片苦心,我却伤了他的心,真对不起他。我忘不了他对我的好,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今天,除父母外,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外人能象他那样关心我、爱护我,他是一个好哥哥。
而我却不但没有报答他,反而还伤了他的心,太不应该了。回想起来我很难过。我已写过几封信,他一字回音也没有。这不怨他,他是应该的,但对我来说却是后悔不已的。
我知道在班上,您作为团支部书记比较关心我的进步,言谈中发现我哥对您也比较尊重,您的话他应当容易入耳,所以来信奉恳,奉恳您帮做做工作。
如果取不得他的谅解,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所以奉恳您无论如何要助一臂之力。”
郭镇山说:“薛丽原准备给你写信的,后来想让我转告也好,就没写。她说大道理你都懂,她就不用说了。在班上你也是做同学思想工作的人,一个胸怀宽阔的人要是连已经认错的兄弟也不肯原谅他的过失,她是不能理解的。她相信你不是蚬子壳肚子,会与青山,我这位乡邻重归于好的。”
向河渠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郭镇山说已入了党,当上了班长。向河渠又问他家家庭情况,郭镇山告诉他:青山的姐姐和大妹妹已出嫁,大弟弟也参了军,父母还能参加劳动,大队、生产队因为是双军属,给予特别照顾,生活也算过得去。
向河渠吁了一口气说:“过得去就好,他家这么多人如果放在我们队里,日子还真不容易过呢。回去请代向缪家全家问好,薛丽同志的好意我知道,缪青山同学回来时请转告他,他的前程高远,我祝贺他。过去那些旧事不要记在心上,大家都不要记。过眼云烟嘛,忘掉算啦,我也不会记他的。”
沙忠德说:“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对《卫东彪》那许多人都肯宽容,为什么独独不肯宽容他?”向河渠说:“你们,连同缪青山同学在内都误解了。缪青山和其他同学一样所做的事我都原谅了,有什么不能宽容的。老郭同志,请你转告薛丽,麻烦她告诉小缪同学,我谅解他。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嘛。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家都不要记在心上,忘掉算啦。”
沙忠德说:“装什么糊涂呢?人家说的是恢复你们的情谊。”向河渠说:“那就算了吧,我心目中的弟弟已消失了。”
才认识的郭镇山对向河渠只凭薛丽的叙说,自是了解很少,不便说什么;早闻其名,也才认识几天的姜雪如虽然从王梨花那儿听说过他的生性固执,在镇北时一旦他认定一件事、一个理由,除她外,基本没人能改变他的初衷,今天总算是见识了。心目中的弟弟就不能犯一次错误?不过她也没说自己的看法。
四人默坐了一会儿,还是姜雪如打破了沉默,她说:“咦——,都这么静坐参禅啊,走,我们再各处走走逛逛嘛。”三人都响应着走动起来。姜雪如小声对沙忠德说:“这一位固执得可以呀。”沙忠德说:“爱之愈深,望之愈切嘛,也难怪,三年的真情相处,结果经不住不算多大困难的考验,弯子难转啊。”
向河渠的弯子难转,缪青山却没肯放弃努力,他请好友成义、张彬等找向河渠相劝,自己也常常写信,就是王梨花知道消息后也来信劝解。
王梨花早就听说向河渠在风中有一弟一妹。妹妹她早已知道是李晓燕,并着意结纳,处得还不错,而弟弟却想不起来是谁?回校后先是忘了,后想起来觉得该认识认识时,却听说已回家了,只在向缪合照上见过;问徐晓云,她也不懂;一次见到沙忠德问起,才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沙忠德直言不讳地说同学们都认为向河渠处置偏执,盼王梨花帮助劝劝,于是写了一封信。
信比较长,与缪青山有关的部分是这样写的“选择朋友自然有标准,寡廉鲜耻的人、反复无常的人不但不可引以为友,还应当和他们保持距离,这个我赞成。然而要求朋友白璧无暇,这已不是要求而成苛求了。只要是人,哪有不犯过错的?只要知过能改就是好人。一朝有过失,永远遭白眼,连我也不配与你建交了。
听姜雪如告诉我,说你对缪青山的来信认错无动于衷,忠德也说劝你不动。我对忠德说‘你们是好朋友,是了解他的,所谓爱之愈深,责之愈严。正因为他爱缪青山,所以才不肯原谅他。谭玉林把他的衣服拿回去当为己有,在还给他时他还原谅了人家,缪青山可没有侵犯他的财物啊。只不过没有给予保护,就不肯谅解,正是爱的体现。放心吧,他迟早会谅解的,只是一时心里转不过这个弯,给他点时间,没事的。’
我知道你不会无动于衷的,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反而表明你内心的不好受,说不定还恨自己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不够,让他在这件事上犯了错。说实话,假如换了我,而犯错的对象变成是徐晓云,或者我弟弟,同样不会马上原谅,而且在态度上会比你激烈,我会骂,对我弟弟甚至会打,但我不会象你这么冷对。这好象不是你待人的一贯做法啊。
从你上河工折磨自己这件事我意识到与缪青山的分手是你的另一心灵的伤痛。缪青山与你,和我俩的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们是可以重头来的。缪青山得不到你的谅解,内疚于怀;你呢,不能与他重归于好,创伤难愈。听我一句劝,原谅他吧。宽容了别人也就宽容了自己,这可是做一个真正的人应该做的吧?”
收信后他内心久久难以平静。梨花说得对,与青山的分手的确是他不愿触及的另一心病;还是梨花说得对,宽容他也是宽容了自己,又何必固执己见惹人不高兴自己也痛心呢?他写诗说:
青山本是好兄弟,因烧衣物气不理。虽然他已承认错,还是难平心里气。
何为至交可知晓?死生可托难可依。仅因观点不相同,忍看烧衣心不急。
如此兄弟有若无,重新复合又何必?同学说我忒偏激,梨花说得更彻底:
凡人谁能无过失,知过能改就可以。原谅他吧宽容他,等于宽容你自己。
一语惊醒梦中人,为何与己过不去?提笔写信给青山,分手九年情重叙。
正是在这封信的促动下,他才给缪青山寄去了九年来的第一封信,尽管这封信的措辞并不怎么友好,不怎么象在传递重归于好的信息。你看,“尊敬的缪青山同志”是不是嫌正规了一点?再提青山眼见衣物被洗劫往事是否没有必要?尤其是“在与人交朋友这个问题上总怕再遇见个缪青山”的说法是不是伤人太甚?尽管也有对缪青山怀念的说法,总好象打了人家一个嘴巴再揉揉似地有点让人感到不快,换上笔者我,肯定不再理他了。想不到的是缪青山居然回信了,并且全文充满着渴望重归于好的期望。信是这样写的:
“哥: 您好!
这个早在内心里不知叫过多少回的称呼,今天终于写到了纸上。盼望您能得到安慰、我能得到谅解。
惠书收阅,诚恳接受批评。
哥,您省下的口粮曾填充过我的饥肠,您脱下的衣服曾温暖过我的身体,你摘抄的格言鞭策我向前,至今我还保存着;您的督促和帮助使我学习逐步上升......回顾往事,百感交集,同窗三年,您从政治上、学习上、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我没有亲哥哥,恐怕即使有亲哥哥也不见得有您这样好。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都不应该忘记您 ,事实上我也从来没忘记过您。
运动中我是对您有过不满,甚至恨您不与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因而当发现有人卷走您的衣物时,我没有制止,等成义知道时已被堆到操场上烧去了。成义骂了我,我还回了嘴,认为是活该;您去救那个女同学时,我也不积极,为此不但成义批评我,也受到他人的指责,连许中平都承认您提出的‘观点可以不同,友谊应该保持,利益互相照顾’是对的,这才让我觉得有些过火,有些不妥;直到六八年您奔波呼吁不追究大多数人的站队立场对错,才让我重新认识到您的好,遗憾的是已得不到您的谅解了。
几年来一想到您,心里就不好受,曾请成义、薛丽、张彬、沙忠德等同学转达我的愿望,今天终于盼到了您的信。一看到我熟悉的字迹,那股高兴劲儿就别说了。我接受您的批评,向您真诚地说声对不起!回家探亲时,定当登门赔礼道歉。”
信写得比较长,许多话是重了又重,意思与上面所抄的差不多,就不再抄下去了。
顺便说一下,自这以后两人又恢复了朋友关系,缪青山退伍回乡后在县轧花厂当上工会主席,向河渠去临城时,也常去那儿看看。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两人互相给予了相应的帮助,后文中自会说到,这里不去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