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四起，南地的冬夜，竟弥漫着如北境一般的萧索悲凉。
天上的月真是神奇，不过三个时辰，那条缺口只剩一抹微笑那么大，即将变成团圆之象。
难道它也如同相思中的人一般，一刻不停地盯着更漏，只待子时一过，心中的祈盼就更满一分吗？
宋星摇策马飞奔，缰绳抽打马腹，马蹄起起落落跑出残影，溅起一路的飞沙走石。
风刮在她的脸上，吹干泪痕，吹不干她心中不断涌出的潮气。
曲江随月相牵引，扬起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浪、一浪、又一浪地抽打江岸。
黑漆漆的天际，只有那轮尚不完美的月亮独自悬挂，没有云，也没有星星陪着它，孤零零的，又冷又清寂。
马蹄还未停稳，宋星摇倾身跃下去，晃得她几个踉跄摔倒在地，她爬起来，顾不上裙角蹭的泥土，径直跑向岸边。
没有人，只剩一堆早已燃烬的篝火，一丝热气都无。
木柴旁整整齐齐摆着两条鱼，火候刚好，表皮焦黄，依稀可以看见几粒盐巴的晶砾。
宋星摇跑到不远处，看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四周，看着那堆不再有火焰的灰烬，慢下脚步，不想靠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挪过去，看到那两条烤好的鱼，涌出泪来。
她蹲下去，头埋在膝盖中，肩膀不住抖动，风撩起她的发丝胡乱翻飞，吹散了那低声的呜咽。
天上的月亮若有情，不知看见她的悲伤，会不会也心生动容呢？
我惦念你三年……
她边哭边想。
我都已经找到你了……
我就该缠着你，不放你离开……
明明我都已经看出来你们两个有些不同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多去想想你话中的深意呢！
所以，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呵……心中的酸楚化进泪中，流进嘴里，涩得发苦。
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宋星摇抬起头，满脸泪痕，从怀中最深处摸出慕岑送她的鱼陶埙，放在嘴边，泪顺着鼻翼流下，浸湿嘴角，她吹了一下，可音节里透着哭音，不好听。
她擦擦脸上的泪，擦得干干净净，憋回眼角的水雾，摆好手势，重新吹起来。
流泥小调很短，就像他们每次见面一样，来不及细细回想，便要分开。
吹完一遍，宋星摇没有停，再次吹响第一个音节。
可当宫徵两音首尾相连，清丽悠远的调子忽然顿生凄凉，缠缠绕绕，那戛然而止的结尾重新扬起，曲调沁满心酸，恍若有人在耳边倾述心底的隐忍与难舍。
竟是这样，流泥小调竟应该这样来吹奏。
宋星摇眨眨眼，泪水重新涌出，她站起身，一遍又一遍不停歇地吹奏流泥小调。
一遍，冷风掠地卷起，雾霭悄生；
两遍，突有飞鸟哀鸣，于头顶振翅盘桓；
五遍，千里曲江江水巨浪迭起，袭空拍岸；
十遍，天地重归寂寥，遥远无声，只剩埙音呜呜咽咽，泣诉她心中的苦楚。
吹过不知道多少遍，宋星摇握着埙，哭得越来越凶，口中的泪呛进埙里，掺进一道杂音。
月亮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地照着她，为她投下一点微弱的光辉，她垂下手，心里空空的，望着月，听着耳边的风声、涛声。
卫子歌说得不对。
她的确将慕岑想象成他的样子，可她对慕岑的喜欢，与他的样子无关。
宋星摇抽抽鼻子，低头看着手中的陶埙，放回嘴边，再次吹响第一个音节。
“不要再吹了……”
身后传来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他打断宋星摇，低声自语：
“你把我的心都吹乱了。”
一道又一道冷流从足下生起，顺着宋星摇的血脉奔向全身各处，她不敢回头，只怕回过头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黑暗，只怕方才的声音不过是她的幻觉。
直到声音再次响起，她才大口喘着气，慢慢转过身去。
“其实你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
慕岑的面具映着月光，笑容清淡，略略偏着头看她，“对吗？”
宋星摇张张嘴，喉咙里的泪水还未散尽，口中一片苦涩干哑，怔怔看向慕岑说不出话。
他轻声一笑，踱步走近，“能在我离开之前听你吹出一遍完整的流泥小调，也不算枉费我教了你两个月的时间。”
“慕岑……”
宋星摇终于发出声音，又很快哽在喉咙中说不下去。
慕岑将脸上的神色控制得很平静，与他心中的五味杂陈截然相反。
他看了看她的膝盖，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摔疼了没有？”
一丝惊讶闪过宋星摇的眉心，她觑着慕岑，小心翼翼地试探，“慕岑，你一直未离开……一直在等我？”
慕岑未置可否地挑起嘴角，走到一旁，掏出火折重新燃起篝火，看着火焰出了会神，背对着她道：
“北境的雪都下过几场了，南地虽然气候尚暖，风一吹也很凉，你站近些，哭一晚了，烤烤身子吧。”
“你真的一直在等我！”
宋星摇开心地笑着，向前走上几步，突然想起自己爽约迟到，心中不住懊悔，嘴角落下去，很是过意不去地自责：
“慕岑，是我不好……我本该早些来找你，我有……我有位友人，他昨日生辰，我呆得晚了些。我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跟你说实话，我以为那人是你，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去验证你的身份，我原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错，所以直接去找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他不……”
“他不是我，对吗？”
慕岑的眸底跳了跳，心中突然涌现一丁点窃喜。
他在此处枯等了她五个时辰，当她的马蹄声传到他的耳中时，他便明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了。
否则她会安心呆在曲水，安心陪兄长过完他的生辰。
未忍住好奇，慕岑低声询问她：“你是怎么做的？”
“酒……你有酒吗？”
“酒？”
慕岑回身反问，以为她想要了酒自己喝，压住关切的语气，只平淡地说：“我身上的酒太烈，你喝不得。”
“不是……”
宋星摇轻声否认，“我不喝，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需要用到酒，一点点就够。”
慕岑的目光定在宋星摇脸上，捉摸不透她的意思，仍从腰间取下一只轻巧的葫芦，递给她，“这里有。”
宋星摇接过葫芦，扭开，食指抵住葫芦口，小心倒出一点打湿指尖。
她向着慕岑走近，走到他身边，轻悠悠苦笑一声，抬起手指，像她之前对卫子歌那般，划过慕岑前颈的肌肤上，细声解释：
“这是我从一位名医那寻的一种花露，无色无味，七日不散。七日内，若上头沾了酒，便会……”
她看着慕岑的喉间慢慢浮现出一抹淡绿，眼睛立刻变红，沁出一圈泪，哽咽道：
“便会呈绿色……”
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刮过喉结，慕岑反握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收回目光移向宋星摇，回想起几日前她装作为自己拭去污痕，就是在那时，她在自己身上涂了这花露。
“你也是如此去抹另一个人的喉咙的？”
他的声音微醋，偷看着她问道。
“嗯……我想着喉咙这，不像手腕一般会被衣袖蹭来蹭去，万一将花露蹭掉该怎么办，涂在这，总归安全些。”
宋星摇并未理解他的话，只垂着肩膀低落回答。
慕岑嘴角一抿，眯起眼尾指指自己的喉结，清冷道：
“以后不要再拿手碰其他男子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也不行？”
慕岑顿住，深邃的眸色中挂着丝哂笑，呷口气，挪开目光看向前方，“当下不行。”
“当下不行……”
宋星摇低头轻语，“也对，也对，毕竟你就要离开了，以后也见不到你了，自然只需当下不行。”
慕岑被她偶尔另类的思维气地生笑，别过脸，幽幽一叹。
“慕岑……”
宋星摇捏着他的衣袖扯了扯，仰起脸看他，“你究竟是谁？你可不可以给我些提示？我从家中出来，认识的人不多，这些人当中，我究竟有没有碰见你？”
她放下手，眉心浅浅拥成一团，继续说道：“你不是什么医倌对不对？你如此神秘，来无影去无踪，一副身兼要职的样子，你是哪个营中的将军吗？还是谁家府中幕僚？或者是……”
“我不是将军。”
慕岑打断她，看着她坚决地说：“我不是将军，也不是什么幕僚，你已经将我认错了一次，以后不要再胡乱猜测。”
“至于我是谁……”
他的思绪有些凝滞，抬眸看向天上的缺月，眼中的光彩渐次暗下去，再望向她的眼睛，良久才道：
“不重要。”
“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
宋星摇急声反问，牢牢注视他的脸，反复掂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犹豫半天，脸上有些害羞。
“你知道吗，我、我已经喜欢你三年了……我不在乎你的样子，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谁，那个真正的你。这样的话，就算……就算你再离开，我也可以去寻你。”
慕岑的睫毛一颤，心中那块冰明明已经开始消融，却又不得不重新冻实，他斜过眼睛向下，盯着那簇火苗，藏好声音里的情绪。
“既如此，你既喜欢我三年，又为何会认错我？”
宋星摇心里的难过顿时膨胀到喉咙，堵住了她的话，她低下头，忍了忍，才嗓音发颤道：
“因为我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两个人……在同一位置都有一颗红痣。”
慕岑慢慢转身，面向曲江走出几步，将他的震惊隐藏在黑暗中。
那颗红痣，是母亲留给他们两人的红痣，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你们的性子不太相同，上次你暗示过我，问我更喜欢同哪个你呆在一处……我知道答案了，慕岑，我知道了！”
宋星摇抽了抽鼻子，忍住泪水，郑重其事道：
“我喜欢与你在一处，我喜欢的人是你……慕岑，若你一定要离开，告诉我吧，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好不好？”
江水上的月不知为何，突然亮了几分，悬在黑压压的天空，染出一轮模模糊糊的光晕。
慕岑看着那轮月，银色的光影落进他的眸底，湿漉漉地，像是刚从湖水中捞出来。
他吸口气，声音缥缈，“阿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你骗我！”
宋星摇忍住眼泪大声质问，“你都要离开了，还谈什么有一天！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不想说，不想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何必用这样敷衍的说辞来搪塞我！你有你的路，我却也有我的路，只要你据实相告，我绝不会再与你痴缠此事！可偏偏你每次都语焉不详的给我留下一点希望，现在还要再趁着离开之前吊着我的好奇心吗！你知道我认错了旁人，另一个人也知道，哈，你们两个人，明明什么都看出来了，却各个缄口不言！”
她抬起头，皱着眉诘问，“你们为什么都喜欢骗我！”
耳边只剩江水的浪潮声，慕岑背对着宋星摇，阖上眼，慢慢抚平心脏的悸动，再睁开时，眸底裹上一层冰霜，声线也幽寒，像刀子一样伤人。
“那人骗你，是因为喜欢你。”
“而我！”
他握紧拳头，却轻飘飘道：“而我恰恰相反，我骗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他微微侧脸，眼尾的余光扫过身后那道模糊的身影，冷冰冰一笑，“如你所愿，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宋星摇惊得呆愣在原处，眼角徐徐流下一滴泪，半晌后她吸吸鼻子憋住眼泪，看着慕岑的背影，沁出一缕莫明的笑。
“你不喜欢我？那又为何送我陶埙，为何明知道我已经学会了小调，依然一次次赴约来教我？”
“我只不过闲得无聊罢了！”
慕岑转过身，嘴角勾成冷冽的弧度，像看一样好玩的玩意儿看着宋星摇，“你也看得出来，我身份太多、事务繁重，每天心神俱疲，所以忙完一些头疼的琐事之后，总要寻些轻松的事来做做。宋姑娘，我实在无暇顾念你的情意，恐怕让你错付了。”
这声“宋姑娘”令宋星摇心如刀绞，她执拗地歪着头，任眼泪流到脸颊，流进衣领中，就那样目光忿忿地看向慕岑，不死心地追问：
“慕岑的身份是假的，他没法停下来喜欢一个人，那么另一你呢，另一个你，难道也不能喜欢我吗？”
慕岑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下，火焰的光芒在他的面具上跳动，一双眼睛沉寂没有波澜，不以为意地笑笑。
“抱歉，哪个我都不能喜欢你。”
“好！”
宋星摇胡乱擦净脸上的泪痕，从怀中拿出鱼陶埙，伸出手递过去，倔强地直视慕岑，“好，既然真相与我的心意相悖，那这陶埙还给你，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慕岑咬紧牙根，用力保持脸上的笑容，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也没有送过你什么……你不喜欢我，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你还是拿回去，送给其他人，你也可以教他吹流泥小调，同他继续去做什么愉悦身心的乐事。”
“喏，给你！”
宋星摇走过去，将手中的陶埙塞回给慕岑，转身又走开几步，离慕岑远远的。
慕岑的心剧烈跳动，跳得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摩挲着还剩了一点余温的陶埙，暗自平复心绪。
他明知道她那么执拗、那么倔强，也明知道她不同于寻常女子那般哭啼示弱，他不该用说重话的方式推走她，若她真的一气之下再也不喜欢自己了该怎么办！
慕岑勉强笑了笑，抬手托起陶埙，装作心不在焉地提醒宋星摇：
“你不是送过我一条草环吗，留下它，就当做是我的回礼……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吹那首小调，如果我恰好在附近，我……或许会去见你。”
“不必了，你不必可怜我。那草环不过我随手编的，几日后就会枯萎，轻贱之物，怎配得上你的回礼！”
宋星摇面色不豫，隐忍着心中落拓的哀伤，仍然昂起脸直视慕岑，生硬地同他讲：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骗了你一件事。重逢时我对你说，我说你医好了我的病症，其实不是的，我之所以惦念你、喜欢你三年，是因为你曾救过我。三年前，大概也是冬月的时候，在一座雪山里，那时我还小，十五岁，才长到你胸口这里……”
宋星摇在自己身上比量一番，反口问道：“我问你，你不要再骗我，现在的我好不好看？”
慕岑突然想起他们两人真正的那次重逢，在那个渔村中，那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浅浅笑着，目光认真地答道：“虽非国色，亦可令……令有心人蚀骨难忘。”
宋星摇别过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继续她的讲述。
“那时我不长现在这般，我们庄中的人，到了十八岁生辰那日，会经历一番涤面换骨之痛，重新长出另一幅全新的模样，所以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了。”
她走向篝火，站在火堆前，火焰照亮了她一半的裙摆，声音悠悠扬扬。
“你说你是医倌，我听说挨着朱厌的一处山中草药甚多，所以我从庄中出来就去了那，沿着山脉找了十天，那里山深雾重，多生毒虫，又常遇越境的朱厌细作，哼，倒是吃了些苦头。”
慕岑在她身后，目光定在她的身上，随着火光闪烁。
“我一直在山中寻你，梦想着能侥幸遇到你在某处采药，可那几座山脉太大了，十日光景，我也才寻了不足一成，这样下去，要待到哪年哪月才会碰见你？后来有一次，我听说四公子临时从军营回到青州的公子府处理公务，我便立即动身前往青州准备去找他。哦，你可能也不知道，我出庄其实还有另一件要做，我要选择一位上公子来辅佐。我买了几幅上公子的肖像……这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讲，否则会有人来抓我的。”
宋星摇顿了顿，偏头对着身后的慕岑嘱咐，继续讲下去：“我听闻四公子为人端正赤诚，我想，若我替他做事做得好，他或许可以帮我找你。可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客栈睡着了，等三日之后我醒过来，四公子他也早已返回军营，再难相遇了。我，是我误了事，错过了最有可能找到你的机会。”
慕岑随她的叹息无声笑了笑，眉头上沾满疼惜的寂寂之色。
“后来你突然出现，虽然又再次不见了，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还在我周围的某个地方，你一定是某个我认识的人。紧接着我就遇见大公子，大公子对我照拂有加，你不知道，他那样一个高贵的身份，却主动来找我，他跟我说，他要在曲水做很多事，问我是否愿意帮他，本来我还在犹豫，可他，可他跳水救人后，衣服湿了，我看见他这里……”
宋星摇回过身指着自己锁骨下方一点，“这里同你一样，有一颗红痣，我小时候见过的，你也有……”
她忍不住哭起来，声音跟着断断续续地颤抖，“你也有，我以为是你，我就是这样……将他当成你……我还想，你看起来对我不冷不热，实际换个身份后是愿意同我在一处的……可我没想到，都是假的，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开始跟我说你是名小医馆，连这也是骗我的……那你的名字呢，慕岑，你的名字是不是也是随口一说骗我的？”
慕岑的指尖冰冷，蜷在手心中，凉意刺透皮肤，扎进他自己的心里。
他咽了咽喉咙中的凄楚，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嗯”道：“若细算起来，的确是个假名字。”
“好，这样也好！”
宋星摇点点头，重新转回去不看他，“我如今无法离开大公子，没办法去找你。倘若你喜欢我，反而会让我过意不去。既然如此，你走吧，不必在意我，以后若无事的话也不要惦记着拿我寻开心……”
她自嘲一笑，“哦，是我多虑了，你根本不会想起我这个人。”
慕岑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一步，又强迫自己停下来。
宋星摇将脸上的泪水擦干，眼角里的水汽也不放过，擦得一干二净，轻声问道：“若我当初没有认错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身份，你愿不愿意浅浅喜欢我一下？”
良久的安静，只剩冬月的风刮过两人之间几步远的路。
慕岑站在后边，逼着自己，徐徐说：“我这个人，天生清心寡欲，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宋星摇点点头，脸上的泪都干了，低头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堆，语调中再无挽留。
“慕岑，我也不清楚你要去哪，若路途很远，你自己要注意安全……你走吧，谢谢你今晚等我，我想再待一会，你先走吧，别误了事，我不……”
她要说什么呢？
我不会再缠着你？
还是我不会放弃？
亦或是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慕岑也不知道，他伸出手捏住她的后颈，将她捏晕，倒在自己的怀中。
风吹起来，吹在心上，大概比北境的风雪还要凉。
他闭上眼，终于可以不再压抑心深处的情绪，终于可以露出他的悲伤和眷恋，终于可以满目爱惜地注视她。
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一道道泪水干涸后的滑痕，鼻尖红红的，眉心仍未舒展。
他单手搂紧她，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住她全身，抱起她，放到一处背风的缺口处，在她附近拢起一堆新的篝火，蹲在她身前静静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阿摇，你若继续说下去，恐怕我再也无法安心去青州了。”
他说，“现在，我来重新回答你的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就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我很庆幸你还未认出我，否则你的痛苦和矛盾未必会比现在少。”
“第二个问题……我喜欢你，不管哪个我，都喜欢你。嗬，这样想来，我确实骗了你很多次，但方才的狠话，更是在骗我自己。”
“第三个问题，你不止送过我一条草环，还有一样东西，对我很重要，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所以把这陶埙留下，我做了十七次才烧成这一个，也挺不易的。”
他将陶埙放在她身旁一处显眼的位置，替她掖好他的外衣。
“第四个问题，慕岑这个名字……若你知道这世上，我一共只告诉过三个人，但愿有一天你能明白，它并不算是假名字，而是我的……”
他淡淡苦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睫毛，眸底流淌着纯粹的温情，注视她的睡颜。
十四的月亮缺了个口，一点都不圆满。
江涛声浪迭起，慕岑慢慢站起来，对着远方吹响口哨，不多时在暗处立了两个身影，颔首等他吩咐。
他再向下最后看去一眼，声音恢复平静，“你们两个守着她，待她安全返回曲水再去追我。”
“是。”
暗卫犹豫片刻，又问：“主上准备提前出发？”
慕岑的外裳下早已提前穿好窄衣束裤，是一身适合骑马远行的装束。
他负手站立，月光投在他颀长的身形之上，衬出非凡的气度。
“没错，即刻启程。”
宋星摇静静睡在火光里，她终于发现她认错了人，可是真相只留给了她猜不透的遗憾和懊悔。
而那些她想听到的回应，已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但，会有那么一两句，进入到她的梦中吗？
月亮和火焰，似乎都在怜惜这位熟睡的姑娘，努力将自己的光温柔地笼在她的身上。
一个在天边，一个在身旁，替他守护她，做个好梦。
高台流萤多种梦，曲水汤，终难懂；宫商角徵离歌凉，绕指几许不灭，此情去，孤影上心头
第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