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的天空被经久不散的雨浸泡得褪成灰色，粘稠的雨线从早飘到晚，树叶恹恹垂着头，水珠沿着叶脉向下滑落，同这灰蒙蒙的天地一般，毫无生气。
一匹高大的黑马踏进雨幕中，嗒嗒的蹄声踩乱积水，缓缓停下。卫子湛蹬身下马，将马牵到树下躲雨，自己信步向着他兄长的帐子踱去。
距离不远，几丈而已。
衣衫还未湿透，卫子湛已挑开帘站在帐内。桌旁，卫子歌敛目端坐，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然后投向卫子歌，攒出抹寡淡的笑，“曲水事毕，不知兄长今夜，喊我来作何？”
卫子歌盯着眼前几盘精致的肴馔上出神，听见卫子湛的声音响起，眼皮轻轻一跳，这才收回视线，向他望去。
两人彼此沉默地对视片刻，卫子歌弯起嘴角浅笑，抬臂慢慢拂过桌案，声音紧随而至：
“子湛，我们两人的生辰就快到了，你我即将分离，不如今晚在此小酌一场，就当提前祝贺，如何？”
卫子湛的气息骤冷，那一点点笑意凝固成凛冽的冰，冻住了周围的空气。
他看向卫子歌的眼神一沉，回手拨开帘子一角，唇齿生寒，“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过生辰。”
“从来不愿亲近他人，你也亲近了，从来不沾惹男女之情，你如今也动了心！”
卫子歌在他身后疾言，盯着他，看他停下欲离开的动作，轻轻一笑，“所以，即便以前从来不做，以后，谁又如何说得准呢？”
卫子湛扶着帘子的手慢慢捏成拳，慢慢垂在身侧，慢慢回头，重新勾起嘴角，却再无温度。
“原来兄长并非为了庆贺生辰，而是来插手我的私事的。”
卫子歌只静静看他。
桌上的菜早已凉透，所谓庆贺生辰的确只是借口，在他们一前一后从世上诞生的那刻起，在两人养于不同的人手中起，他们注定不会再有什么兄友弟恭，又怎会真的坐在一处，像寻常人家的兄弟那般，一同吃饭呢！
“子湛，父王命你押运粮草前往青州的手谕，想必你已收到了吧。”
卫子歌垂眸，只手斟了盅酒放在自己面前。
“哦——”
卫子湛讥笑一声，恍然大悟地应道，“我还在想为何父王会突然记起我这个儿子！”
他向前逼近半步，眼中光芒微冷，“现在看来，当是兄长替我在父王面前美言了！”
卫子歌没有回答，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边的酒盅。
两人一坐一立，静静的，都没有说话。
“子湛……”
卫子歌吸口气，抬起头，直视他，“七日后你便要启程前往青州，难道你想带她一起走吗？”
卫子湛的心弦倏地一颤，默默捏紧了拳。
是啊，他又要走了，她从一个姑娘成为阿摇，可他却错失了可以关心她的身份，甚至连那面具下的脸也要被别人取代。
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等到意识到该提防他的兄长的时候，宋星摇已对自己心生龃龉，一步大意，满盘皆错，而今，更是连关心她的伤势都要假借他人之口。
几次相见，事态刚有转圜之际，却又逢调令，卫子湛冷冷挤出点笑容，双眸幽深，反问卫子歌：
“有何不可？”
卫子歌表情一肃，伸出手捻动食指，徐徐说：
“可她的同心咒引，种在了我身上，你带走她，她会死。”
卫子湛将视线移到卫子歌的指尖上，交错的两指一圈圈搓动，像一盘厚重艰涩的石磨，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碾碎了他的希望。
一阵死寂之后，卫子湛看向卫子歌的侧脸，幽幽道：
“她可以继续留在兄长身边，不过，临走之前，我会告诉她一些她本该知道的事情。”
卫子歌难得露出讥笑，反过来替他回答，“比如，她其实一直认错了人？”
卫子湛面色未动，心中一紧，良久后，似有叹服地点点头，“兄长果然早就知道了，看来我所想不错，很多事情，都是由兄长刻意为之，步步经营得来吧！”
卫子歌轻声笑起来，低头拿起那只酒盅，捏在手中一点点旋转，里面的酒水随着他手心的动作倾斜方向，不住变换形状。
“子湛，我知道你心中有她，可是她喜欢的并不是你。”
卫子歌按住酒盅，向前推去，酒水晃啊晃地摇出波纹，打散了水中倒映的烛影。
“她喜欢的，是一个想象中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甚至可以是其他人。你看——”
卫子歌支着头，指了指酒盅，“你看这水中，什么东西投在里面，映出的便是什么影子，可若将酒水倒掉呢？”
卫子歌推倒酒盅，酒倾洒在桌面上，只剩空空的杯底慢悠悠滚动，什么影子都消失了。
“她将我认错了那么久，她现在究竟喜欢的是哪个影子，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吧？”
他偏头一笑，抬眸迎上卫子湛的眼睛，“你又如何确认，她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我会自己问清楚，我的私事就不劳兄长费心了。”
卫子湛攥紧拳头缩在袖中，负起手，转身背对卫子歌而立。
“私事？好，既是私事，你们相识之初为何不透露你的真实身份，却等到她追随我、认错我的时候，才想吐露实情？难道因我的存在，令你忘了自己的初衷吗！”
卫子歌靠在椅背上，盯着卫子湛不放，神色愈发郑重，“我猜你之所以一直瞒着星摇，不过是不想让她面临太多危险。而你，你马上就要离开南阳，北境局势复杂，你若将真相告知于她，她如何会安心留下！”
他轻轻吐口气息，问出最后一句，“她势必要去寻你！子湛，你能够克制住感情，她呢？只要她动了离弃的心念，咒引即刻发作，你可有把握再救她一次？”
卫子湛闭上眼，胸膛起伏不定，不住平复心中翻涌而出的情绪。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睛，反复打量眼前看似稳如泰山的人，眼中带着凉意会心一笑，“我听懂了……兄长，原来你也对她动了心了。”
他走近些，一字一句逼进卫子歌耳中，“你担心我告诉她真相，你担心，她会离开你！”
“没错……”
卫子歌轻轻皱了皱眉，眉心当中的慌乱转瞬而逝，“我承认。”
他抬起头，就像卫子湛方才的语气那般，一字一句地回答，“而你也要承认，她在我身边会更安全，也可能，会更开心！”
“更开心？”
卫子湛甩袖背过一手，不怒反笑，“你既通过她的口向我传话，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经常相见吧？看来兄长打算将错就错，让她继续误会错认下去。那么，不如我来告诉兄长，我们每次见面具体在做什么说什么，是开心还是生气，是谈笑风生还是沉默相对，免得某一天兄长在她面前露怯，如何？”
“不必了！”
卫子歌抬起手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必告诉我，这是你们之间的事！等你走后，她自会慢慢忘却！”
“原来兄长分得清你和我！”
卫子湛目光难掩凛冽，对着卫子歌冷冷笑起来，“可惜，难道兄长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办法揭穿我吗？兄长就不怕那一天迟早到来，再也瞒不下去，而我！我会顺势向她承认自己的身份！”
兄弟两人一个气愤无奈，一个心里生妒，语调仍能克制得平稳如常，也只不过因为他们自小长于深宫，练得一身虚伪的从容不迫，遇到再棘手的事情，也要强迫自己安定心神，其实内心早已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两人对视彼此，片刻后，卫子歌浅浅笑了笑，看向卫子湛笃定地说道：
“你不会。或许在此之前你有这个打算，但是从现在起，即便她再发现什么端倪，你也绝不会再承认半句。”
“好！”
卫子湛一把撩开帐帘，眺望无尽的黑夜，不知何时，雨势如瀑倾泻，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银光，将半边天幕照亮。
“兄长，一如既往的自信！”
卫子湛回头望了卫子歌一眼，眯眼笑道：“兄长，你看似对谁都亲近，其实骨子里却是无情。此番心动，想必是因为她拿命替兄长挡下一刀吧？”
“可惜……她救你时心中念着的人，真的是兄长吗？”
卫子湛甩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踏进大雨中。
漫天的雨声湮没了卫子歌的心神，最后留下的话如同利剑，一寸一寸剜在他的心上，他扶住桌角的手一点点缩紧，恨不得把胸膛里那颗颤抖的心脏牢牢捏住。
帘子被不住吹起吹落，风卷着雨漫进帐内，在空气里扩散开混乱的潮湿，笼在卫子歌的心头久久不散。
疾风骤雨裹挟着卫子湛，不多时，已是浑身湿透。
他慢慢向前走去，马趴在树下，歪过长长的脖颈看向自己的主人，打着鼻儿，喷出两团白色的雾气。
卫子湛没有停下，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马，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顺着他意识当中的指引走下去。
他经过一顶顶一模一样的帐子，转过几个弯，又跨过几簇矮小的草丛，走到一处帐子外停了下来。
两个姑娘嬉笑的声音从帐内传出来，他听着她们的笑声，不自觉地牵起嘴角。
雷声乍响，忽然有一人焦急地大喊，“星摇，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头疼了？”
另一个姑娘呻吟几许，瓮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一直好好的，就刚才疼了一下，可能是被雷声震得吧……”
滂沱的雨水从头顶流淌，压塌了他的睫毛，卫子湛心中登时一惊，他怔怔看着眼前，油亮的毡革化成一道道模糊的水线，在他的视线里破碎。
原来是因为他！
是他在旁边，她才会被雷声震得头疼，她原本不害怕打雷的。
果真是他的离魂术出了问题。
天上又划过几道闪电，雷声即刻便会落下，没有办法，他只能后退，再后退，究竟要后退多远，她才不会受影响？
他不知道。
精美奢华的锦靴踩进泥泞的水洼中，将黑色的鞋面上染了一大片污渍，落雨坠入泥土里，飞溅的水珠蹦湿了他的衣角。
卫子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耳中只有不绝的雨声灌进他的脑海，他听不清帐子中说话的声音，不知道她是已恢复如常，还是仍头痛欲裂。
那么，他还要再退下去吗？
他仰起脸，雨毫不留情地浇在他的额头上，顺着眉心中的结分散开，流进他的眼睛，蛰得有些疼。
过了许久，也或许不过片刻功夫，卫子湛叹口气，扯了扯嘴角，无声苦笑，转身决然离开。
“妹好，你今日去见伍公子了？”
宋星摇喝口茶，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并未当回事。
“是啊。”吴妹好羞涩笑笑，脸上的红色胎记犹在，头却不再垂下去。
雨声隔绝了俗世的嘈杂，宋星摇看着吴妹好的脸，终于想起自己一直想找她问清楚的事。
翌日，宋星摇一早就跑进百里仁的屋中翻箱倒柜，丢了满地的瓶瓶罐罐。百里仁气得胡子乱飞，拎起她的衣领，质问她是不是想拆了他的屋子。
“多谢老头，我走啦！”
清脆的嗓音在静谧的雨后更显欢悦，宋星摇将东西揣进怀里，放在最深处小心地捂住，站在门外向后退，又激动得连退几步，再转身时一头撞进卫子歌臂弯当中。
卫子歌扶好她，轻声嗔怪，“怎么也不好好看路，地滑，别摔了！”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吃吃笑起来，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最后望着他，与他相视。
“公子，我有办法了，我已经有办法了！”
看得出她是真的高兴，连眸底都躺满了喜悦。
“何事让你这么开心？”
卫子歌笑着问她，她却摇摇头不回答，只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溜跑走了。
卫子歌此人，洞若观火，即便是一件寻常小事，可是若发生在不寻常的时刻、不寻常的地方、不寻常的人身上，这件事，也绝非如表面一般普通。
他立刻警觉，转身去找百里仁，不以为意地闲谈几句，慢悠悠将话题引到宋星摇身上，呷口茶，“先生，星摇一大早就来闹你，可是身体不爽利？”
百里仁坐在竹椅上正在筛漏草药的灰屑，闻之重重嗤笑，“她这样子像是不爽利？我看她刀伤好了之后比猴子还欢实！”
他捶捶腰，撂下簸箕一扬下巴，“她是来找我要吴姑娘抹脸用的太妃花露。”
“太妃花露……女子驻颜用的？”
卫子歌以茶盏掩口，漫不经心地询问。
“不是，这花露是老夫特意给吴姑娘调的，用来遮盖她脸上的红色胎记。”
百里仁说起来一脸得意，摸须自得道：
“太妃花的汁液本无色，若与酒混合便呈淡绿，淡绿色遇红，可冲淡红色的醒目，吴姑娘将变成淡绿的花汁抹在脸上，自己再涂些脂粉修饰一番，她那团红色便可隐而不见了！”
卫子歌眸中的光瞬间发亮，不死心追问，“那岂非要日日涂抹，还需时刻注意不得沾水才行？”
百里仁笑言：
“老夫早考虑到这一点了，故特用红景天、银杏配上蜂蜡蜜调和，可保七日不溶，七日后才遇水消散。她自己每隔七天重新涂一遍就是，要不是上次她自己疏忽，忘了涂，那天救猫落入水中，她的脸怎么会……”
卫子歌紧紧攥住手中的茶杯，脑海中只不断回响“七日不溶”“混酒呈绿”两句话，根本听不清百里仁说的其他内容。
他站起来，推开门。
他已经知道她准备做什么，她会先将花汁涂在一个人身上，然后用酒擦拭另一个人的同一部位，只要那个部位变成绿色，她便可以认出她一直在找的人了！
但是她终究不会成功，她最初的判断就是错的，又如何会心愿得偿呢？
她最后得到的，或许只有失望，甚至对自己的怨怼。
那么自己呢？
自己这次该如何阻止呢？
他无法阻止，今日她必定会去见那人，然后来找自己，沾了酒去擦自己的皮肤。
擦哪呢？手腕，还是脸，或者是后颈？
他不知道，他连提前做足准备都做不到。
他什么都做不了，能做的他已经做了，接下来，唯一还可做的，也只剩等待。
冬月初八，便是南地的风里也有了寒意。
中午又下起雨来，伴着雷闪，轰轰作响。
此刻云团散去，雷声也随之隐遁远方，露出半弯弦月。
宋星摇绕着火堆一圈一圈转悠，在心里盘算时辰，这一段时日来，慕岑还是第一次迟到，不过还不算很晚，她抬起头看看月亮，又前后张望，夜色黯淡昏暗，只有江水的浪潮在耳畔拍打，凭增她内心的焦灼。
卫子湛默默站在山坳的阴影中，他早已到达，甚至比宋星摇还要提前一刻，直到最后一声微弱的雷鸣卷在云朵中飘远，他才戴好面具，慢慢走出阴影，向宋星摇走去。
听到脚步声，宋星摇立刻回头望去，一见到慕岑的身形就兴高采烈地对他招手，喊他快点。
卫子湛……
不，是慕岑。
慕岑用手指掠过额头，抹开眉心那簇忧伤，淡淡笑着，问她：
“你今天怎么如此开心？”
宋星摇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总是闪闪烁烁的，可今天里面的光却出奇的黯淡，但她太开心了，围着他转来转去，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同。
“慕岑，我已经找到办法了，你知道吗？我马上就会认出你，我问你，你怕不怕！”
慕岑的心一下子缩成团，他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办法，但总归是有作用的，否则她怎会如此踌躇满志。
一日前他若听到这话，他可能会紧张，但大概更多的是期待。
因他心里也隐隐松动，他其实也希望她认出自己，他很想看她摘下自己面具时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看不到了。
至少目前还不行。
那么以后呢？
以后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次次将他们阻隔开？
他笑着看她，此刻，心中只有一波波袭来的落寞和遗憾。
替她遗憾，也替自己遗憾。
慕岑轻微点头，声音很淡，“我怕。”
“嗯？”
宋星摇转悠得自己有些眼花，停下来感觉眼前天旋地转，等她缓好，坏笑着看向慕岑，“你怕我认出你？你不希望我认出你吗？”
慕岑摇摇头，沉吟良久，挤出一丁点自嘲的笑意，说：“我怕，怕你认出的人并不是我。”
“不可能！”
宋星摇嚷道，“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你们两个都……”
她停下来，脸微微发红，没有继续说他们锁骨下都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这件事，“总之，这个方法一定奏效！你这次绝对抵赖不得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证明你的身份，你就再不隐瞒，所以你好好等着就是，慕岑，你跑……”
“那首小调你有没有学会？”
慕岑按捺住心里膨胀的失落感，开口打断宋星摇，天上的月光打在他的面具上，两种淡雅的银色交相辉映，衬得他眼中的怅然更加浓重。
“啊……没有，我没有学会……”
宋星摇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不过很快，我马上就能学会了……”
打量着她心虚躲闪的眼神，慕岑淡淡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惆怅，随即熨帖妥当，对她讲：
“我只能再教你一次，我要离开了。”
宋星摇有丝震惊，忙问：”你要离开？还要多久，多久走？”
“六天。”
慕岑看着天上的云，时而遮住残月，时而弥散，有风在，它如何能安安稳稳地陪在月亮身边？
宋星摇轻声重复，“六天……”
她点点头，“好啊，六天够了，时间刚刚好！”
宋星摇偷偷打量慕岑暗忖，突然计上心头，强压住脸上的兴奋，指着自己的脖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慕岑，你这里，这里脏了一块。”
慕岑只一心想多陪陪她，并不在意沾了什么污渍，无所谓地摇头，“无妨，随它去吧。”
“那怎么行！”
宋星摇嘴角忍不住翘上去，又用力压回，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拧开塞子倒在自己的帕子上，沾湿一角，故作平静道：
“我来替你擦……”
她凑近慕岑，抬起手，沿着他的喉咙从上至下轻轻划过，又担心涂得太妃花露不够，反复蹭了几次才罢手，躲在慕岑的身影下偷笑。
慕岑，你的面具，很快就该摘下了。
南阳的十余处粮仓空了五成，粟米、稻谷被草席油毡一层一层裹住，摞在牛车上。
三百架辎重整装待发，只等着时间一到，那位负责押运的上公子一声令下，两千人的队伍便跋山涉水，赶往青州。
已是冬月十三，南地的天气也渐生冷意，不似北境那般凛冽，风里混着水汽，附在皮肤上，有着独有的黏腻和湿寒。
慕岑负手站在曲江岸边，浪潮涌起，水花溅到他脚下，打湿了周围的土地。他犹如一块矗立很久的石头，一动不动，与江水几乎连成一片。
空气雾蒙蒙的，不过申时，已隐约可见一轮缺月。
担心路上耽搁，他每次都会提前一个时辰就早早等在这，等着酉时，那个姑娘骑马来找他。
等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动了动，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
慕岑想，等到月亮移向右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该来了？
是失望还是迷茫，是开心还是惊慌呢？
也或者她根本不会来，当他的兄长发现她的伎俩，一定会有所行动，想尽办法打消她的怀疑。
卫子歌回到自己的帐子外，掀开一角，定住身，沉声吩咐戍守的侍卫，“你们退下，今夜不必值守。”
两人束起长枪，欠身退开，只剩卫子歌一人走进空荡荡的大帐。
帐中已点起烛台，几盘精巧的糕点摆在烛光里，糖粉被浸渍出细腻的颜色，一旁炭笼上温着的酒壶散出一团白雾，将桌上的佳肴笼罩在氤氲的醉意里。
令风倒是细心，卫子歌看着他为自己备下的好意笑笑，坐在圆杌上，未等多久，她果然来了。
身子甫一钻进帐中，宋星摇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公子，你这几日躲哪里去了！我日日来寻你，总见不到你！”
卫子歌伸手挪出另一条木凳，对她露出亲和的微笑，“白将军五万军马尚无驻地，我去同她商议扎营的位置了。”
他看着她坐下来，明知故问，“星摇，你找我，是有事吗？”
宋星摇自言自语地算着时间，嘀咕几遍，“还好，还好，来得及……”
她仰起脸，目光忍不住溜向卫子歌的喉咙，马上收回来，问他：“公子，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卫子歌目光微闪，顿了少顷才看向她，点头称是，“此间事毕，我确实应该找个机会回颍京复命了。”
他见宋星摇露出稍许顿悟的神色，眼中沁满温情，又对她补充一句，“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嗯嗯……”
宋星摇心里欢喜，忍不住咧开嘴应声，抖开衣袖从里面抽出一条半湿的帕子，自己向前挪了挪椅子凑近卫子歌，望着他的脸，语气难掩兴奋迫切，“公子，你知道吗？”
她向他的颈下慢慢伸出帕子，眸底已浮现出秘密揭晓后的亢奋和激动。
“每次与你见面，我都绞尽脑汁地想，想我该如何让你心服口服……”
卫子歌没有闪躲，在她的手碰到他那刻，喉结忍不住滚动，心中升腾起强烈的不安，他盯着她的表情，口中依然应和她：
“心服口服……何事？”
“心服口服，当然是我已知道你为何人的……证据……”
宋星摇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擦了一下他的脖颈，什么都没有。
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淡绿色，只有湿润的水光迅速蒸发干净，其余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她的声音弱下去，眼中兴奋的光芒忽明忽暗不住跳烁，最后黯淡成不可思议的恐慌。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一股凉气从她腰间蹿过脊梁，凉得她微微发抖。
或许是位置有些许偏颇，宋星摇加大几分力气，又在附近的皮肤上反复擦过几次，可她停下动作后，展露在眼前的肤色依然不见丝毫变化。
“你、你……你不是……”
宋星摇盯着卫子歌的前颈缓缓站起来，丝帕在她手里不住轻抖，脸上的震惊之色久久难平。
“星摇……我不是，什么？”
卫子歌也随她站起身，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做什么，可他不死心，万一呢，万一事情尚有转圜呢！
卫子歌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你方才在做什么？”
“我在……”
宋星摇如梦初醒，脑子里轰地乱成一团。
她慌张地看向手中的帕子，再向四处巡视，在急躁无措中整理着混乱的思绪。视线里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模糊，卫子歌脸上的焦急她恍惚看在眼中，可却顾不得分出心思关注，她满脑子只想找到什么东西来重新验证，万一出现失误也未必啊！
桌上酒壶烧滚开，从壶颈喷出一道水雾，发出低微而尖锐的哨音。
宋星摇看向它，混杂的情绪像被凉风吹开一角，激得她微微一凛。是了！或许帕子上的酒水已干涸，太妃花露颜色变得不明显也未可知啊！
她拨开卫子歌，向前探身去抓壶身，酒壶烧得滚烫，她方触到一点，立刻烫得缩回手去，可眼下她的脑中只剩来势汹汹的冲动在蚕食她的清醒。
倒酒，再倒酒！
她不顾旁边人的阻拦，再次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握住酒壶，端起来就要向帕子上倾倒酒水。
卫子歌眸色一深，再顾不得她会被自己误伤，急忙握住她的手，掐住关节用力一攥，宋星摇的手心无力松开，那壶酒跌落到地上应声而碎，洒得一滴不剩，泼出的酒湿了大片，在脚下“刺啦”冒着热气。
“你在做什么！”
卫子歌翻开宋星摇的手心，皮肤已被烫出一道粉红色的印痕，横亘掌心。他抄起桌上放凉的茶水浇在她手心，为她轻轻吹气止痛。
“先放开我，公子，没关系，我还有事要做！”
宋星摇盯着地上还未干涸的酒水，心里又急又委屈，不住向后回缩自己的手，身形向下矮去，声音里已隐隐有了哭腔。
“我说真的，我没事，没事，先放开我！”
卫子歌的胳膊随之摇摆，他的心被越扯越疼，忽尔更加用力一握，将宋星摇的动作固定在半空中，眉心紧皱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必再试了！什么都不需要做，你的方法没错，帕子也没有干！我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的声音已有些干哑。
“我这里，现在仍存凉意！你即便再试，结局也不过如是！”
宋星摇一攥帕巾，上边果然潮湿未干，看来未能出现颜色变化并非自己所想。
可卫子歌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宋星摇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的那刻，她突然读懂了他的话，她怔怔看着卫子歌，眸中慢慢涌出一团湿润的雾气。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你也知道我……我为什么这么做，对不对？”
卫子歌闭眼深深一吸长气，胸膛的波动渐渐平静，他还有心力临时作出应变，可他不想隐瞒了。
他睁开眼，眼中只剩无尽的镇静，略带些冰冷，说：
“没错，我知道。”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必再费心掩饰，畅意一笑，目光微微挑衅地直视宋星摇。
“我知道，从头至尾，我知道很多事。我知道你在寻找一个人，阴差阳错之下你将我错认成他，大概你们有过什么约定，你没有当面问过我，也没有问过那人，你准备像方才那般，用一种无法否认的方式揭开谜底！”
卫子歌的语气带着嘲笑，逼视她，又重重补充：
“很遗憾，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一直以来你都找错人了！”
宋星摇张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卫子歌。
“不可能……你们……这么久了，你们没有同时出现……”
“有何不可能！”
卫子歌露出一抹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他对她无意时，要故意做成对她处处照顾的样子来接近她。
可当他对她动心时，他反而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马脚而不得不处心提防，提防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无时无刻不在钻营它们背后的含义，就怕，就怕某一瞬间被她发现端倪！
如今将真相摊开，卫子歌倒是更加坦然。
“你见他时，我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你不小心说漏的话，我会记在心中，稍加推演便可大体猜出你们见面的经过，每次与你说话时只要注意避开这些话题，便不会引你怀疑。我想做的事，不存在什么不可能！”
“见他……见他……”
宋星摇大口喘着气，不住呢喃：“见他，对，今天该去见他了！他说他就要走了，他说他要离开……既然不是你……”
她看向卫子歌，心忽然像被死死攥住，箍得她喘不上气。
有个巨大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不断催促她离开，宋星摇向后踉跄半步，回身想向外跑去。
她要去找他，真正的他还在江边等她！
白日里她还满心欢喜，以为从今日起就可以揭开他的面具了，她直接跑到卫子歌这，她竟忘了还有人在等她！
慕岑……
宋星摇刚刚跑出半步，却被卫子歌掐住两肩扳了回去，他瞪着她，明明满脸气愤，语气却极度克制，克制他嗓音中的激亢，和心里的妒火，耐心地问道：
“酉时过半了，你已经晚了一个时辰，他不会等你了！星摇，难道有我在这陪你还不够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
宋星摇眼中噙出一汪泪水，却吸口气，重新将眼泪憋回去，目色郑重地说：
“你不是他！”
她一遍又一遍摇头，“你不是他！”
“那我问你！”
卫子歌双手不知不觉用力，额间的青筋蹦起。
“你将我认错那么久，看着他时，你会用我的样子来填补你的想象，而在我身边，你每次开心每次心动、每次与我说笑议事，同你做这一切的人却是真真切切的我！”
他将她拉到自己眼前，眼中一道道精芒闪过，看着她哀伤的表情，忽然心头一疼，语调变软，“你告诉我，星摇，难道你闭上眼睛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从未出现过我的样子、我的身影吗？”
宋星摇憋着嘴角不住抽噎，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卫子歌的脸映在她的眸底，蒙在雾气最外，模模糊糊看不透彻。
“我没想过……”
她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利刃破空的清啸，一枚暗镖直射两人而来。
宋星摇推开卫子歌，错过半身，挥开衣袖为他挡开暗镖飞来的轨迹。
卫子歌反应更快一步，他被她推得向后退开，顺势伸手将她拉到侧方，自己徒手捏住了镖身，却看也不看随手扔到地上。
“你受伤没有！”
宋星摇靠过来，掰开他的手检查伤痕。
卫子歌低头看着宋星摇，笑起来，笑得安心欢愉。
“你现在已经知道我并非你所寻之人，你仍然下意识想保护我……星摇，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恐怕连你自己也分不清了。”
宋星摇缩回手，猛地抬头去看他，不可置信的问他：“你故意的！你竟然用自己的安危来试探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卫子歌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黑漆漆的眼睛，那里现在装满了迷茫和愠意，睫毛轻颤着，撩动他的心，荡出一丝波澜，波澜不散，扩大成一圈一圈的涟漪，从心口传到指尖，发热发麻。
他伸出食指，轻柔地抵住她的下颌，气息游离，“因为我喜欢你……”
他慢慢靠上去，又靠得近了些，像是说给自己听，“其实我本不该喜欢你……”
他的唇瓣距离宋星摇不过微毫，那点空隙已无法阻隔她唇上的温热，她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心跟着烫起来，手握住她的肘腕，轻微发颤。
宋星摇回过神，浑身一凛，抬手推开他，紧张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卫子歌闭上眼咬紧牙，深深嗳气，随后无奈笑笑，将身子摆正。
“别害怕，在你搞清楚之前，你还是你，我也仅仅是我，而非其他人的替身，我也不希望用别人的身份来承接你的感情，星摇，我会等你一心一意对我那天。”
沉默了半晌，宋星摇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无力，脚下站不稳，垂下头，轻声问，“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即便你不是他，我也一样会追随你的……”
卫子歌环住她的肩将她拥进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发丝。
他定下心神，恢复成以往的平静克制，眉心攒出愁云，“我没有骗过你，星摇，我一个字都没有骗过你。我不清楚你因何将我们认错，可我想，我与他，并非处处都是相似的，所以你对我……”
“相似……对啊，你们根本就不相似啊！”
宋星摇猛地一惊，脑中突然闪现出一幕，那时慕岑曾问过她几个问题，可她没有听懂，如今想起来，她终于明白慕岑的意思了！
她挣开卫子歌的胳膊，心中发急，“是我，是我没有分清，他说得对，是我当时没有听懂！”
宋星摇大步向外退去，挥动胳膊挡掉卫子歌的手，一连串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确定他是否还在！大公子，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宋星摇急得语无伦次，“就算不是因为喜欢，我一样愿意跟着你，你以后会是个好君主，值得我辅佐……只是我还有事，我得先出去……”
“星摇！”
她的称呼不知不觉变了，卫子歌再控制不住心神，“我不只要你辅佐，我要你喜欢我！”
“好，好，喜不喜欢的，等我回来再想，来不及了，我……”
卫子歌一把拽住她，空气凝滞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在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
过了许久，卫子歌才轻声说道，苦涩笑笑，“不算什么重要的日子，我只愿你能陪着我，到子时，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