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一,发生于黑暗中的风波不胫而走,一夜之间,关于黎家、南家两位公子闹出人命的流言在街头巷尾愈演愈烈,各种猜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
站在南家这边的人,义愤填膺、满腹怨气,大骂黎家因为一条不值钱的手帕无端打伤南家公子,甚至草菅人命。
黎家长子那边因着家丑不敢外扬,面对外人的咒骂只能忍气吞声,忍到忍无可忍之时,家丁群起围攻传播闲话之人,几方人马又爆发出几次或大或小的冲突。
倒是黎家三子黎慎,与黎慷同父异母、自小不和,在烟花柳巷之地喝得酩酊大醉,公开嘲笑他的兄长家门不幸。虽说那点原因讲得语焉不详,配合他欲盖弥彰的表情和语气,倒是更引外人无限遐思。
黎慷对其大为不满,兄弟二人间的争斗一触即发。
南家搜寻到南兮征的时候,他已晕倒在地奄奄一息,另外两名侍婢躺在血泊之中早已一命呜呼。
外界好奇者有之、看热闹搅混水者亦有之,如今南府府门紧闭,对外一应探询完全不做回应,只找了十几名大夫低调入府,医治南兮征。
卫子歌听闻消息后摇摇头,对南家遭遇大为同情,一挥手,将南阳买来的另两名女使送了去,聊表安慰。
十月廿二,微风和畅。
宋星摇、柳下蹊、百里仁、孟令风悉数挤在卫子歌处,一同商讨曲水城中未来的街巷该如何规划安排,外头忽然传报:
“南家家主南樛持帖拜谒,求见大公子。”
卫子歌应了声,低头随众人一同分析沙盘,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请南家主进来。”
“在下南樛,叩见大公子!”
南家主颔首进入帐中,两臂端举于眼前向上深鞠一躬,却迟迟未得平礼的回应。
过了许久,卫子歌一抬头,恍若初醒般吃惊道:
“南家主怎还揖礼呢!是吾疏忽了,快请坐下吧!”
南樛欠了欠身,直起身子站在原地未动,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子歌摆放沙盘上的模型。
“公子……”
孟令风小声提醒卫子歌,卫子歌这才重新注意到南樛,放下手中之物对他点点头,不冷不热道:
“南家主今日突然造访,可是有事?”
南樛垂首沉声回道:
“正是!不过……”
他微微抬起眼睛环顾一圈其他几人,“在下所谈之事甚密,恐不得传六耳,还望大公子体谅。”
“唔……”
卫子歌微微低头看着手边的沙盘,拈笑沉默片刻,随后看向其他人,对他们点头示意,“既然如此,那你们先去忙吧。”
待其他人鱼贯而出,卫子歌慢步走回座位上坐好,抵着额头,目光审度地注视着南樛,静看他片刻后,神色微妙地变了变,“南家主,你现在可以说了。”
南樛一直面无表情地迎着卫子歌的视线,顿了顿,突然摇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连连叹气。
卫子歌完全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就这么静静看着南樛在面前怪异地大笑,等他笑完又重新肃起表情,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大公子,在下佩服、佩服!”
南樛气场大变,先前的阴鸷狷狂被他强压在眼底,撩起衣襟,直视着卫子歌慢慢跪地,伏身道:
“素闻大公子足智多谋,以前不信,如今南某,心悦诚服!”
“哎~南家主这是何意?”
卫子歌饶有深意地看着南樛的头顶,挑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南家主行此大礼,难道只是为了来夸一夸吾?”
“自然不是!”
南樛向下又一颔首,停顿少顷,自己仰起脸看向卫子歌,“今日在下前来叨扰,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向大公子请命,不过在此之前,在下另有些猜测也斗胆同大公子讨个答案,在下为了这份答案寝食难安,还望大公子体恤在下的困苦,能加以提示一二!”
“噢……”
卫子歌向后靠在椅背上轻笑出声,“南家主当真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吾来印证的,南家主不妨直说,若是因此给南家主添了什么烦恼,倒是吾的不是了。”
南樛也笑起来,撑直上身盯着卫子歌,瞳孔缩了几分,情绪渐渐平稳,眼底的阴厉之气淡去,才开口直言:
“我儿前日莫名遭受黎家刁难殴打,这件事若追溯到最初的根源的话,当是,出自大公子手笔吧!”
卫子歌嘴角的笑痕尚在,眼中却无一丝笑意,饶有兴致地盯着南樛的脸,道:
“说下去。”
南樛见卫子歌并未反驳,憋在心里的气反而消了大半,再开口说话时,语气已然平和许多。
“数月前,大公子派人去南阳,大张旗鼓地买什么女使女婢,又反复强调良籍对于百姓的重要性,开始时在下还未能想明白,只以为大公子急于拉拢南人入籍才大肆宣扬,想借此瓦解我们几家门下的数万拥趸罢了。哈哈哈……”
南樛笑了几声,接着道:
“半月前,大公子为着伍家小儿子的婚事送去两名女婢,那时在下仍未作深想,直到昨天……昨天大公子派人也给我南家送了两人过去,在下愚钝至极,直到见到此二女入府后才揣度出大公子深意!”
他将视线从地面转到卫子歌脸上,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又伏身拜下去,“大公子您手下留情,留了南家一线生机,还请受南某一拜!”
“南家主,你这话,怎叫吾越听越糊涂呢?”
卫子歌接过南樛的话,笑吟吟反问,“吾感念令郎遭遇,不过送两名侍婢好生照顾令郎,哪里谈得上什么留情、生机的?”
南樛没有回答,继续说道:
“若在下推断得没错,大公子这四位女婢,原本该吴、黎、伍以及我南家各一才是。若我四族早早归顺大嬴,曲水自然是一片祥和,四家也依然可得以延续。
可惜吴家自作孽,已合族覆灭。伍家主动向大公子示好,只剩我南家和黎家态度不明。
四名女使,伍家得二。
巧得很,前日我儿身边两个侍妾被黎家杀死,大公子却在此时将另外两人送予我南家,我猜,正是为了告诉在下,大公子您在数月前就已预料到今日情景,我们几家族发生的一切,都尽数掌握在您手中,或者说……正是大公子您一手设计、推动而成!
其实早在一年前,一年前二公子灭了他们田氏一门那刻起,曲水就再不是我们几个家族说得算的地方了,两位上公子已给过我们暗示,是我们四族愚蠢至极,还想着以卵击石负隅顽抗。
一年后,两位上公子联手铲除吴家,施恩于伍家使其诚心归顺。大公子您巧施小计,便令南、黎两门反目成仇,各自孤立无援,而我两族当中,大公子选择了我南家,南某若再不主动来找大公子谢恩,恐怕就要步田、吴两家后尘,曲水再无南氏一族了!”
南樛说完深深吸口气,笑问:“大公子,不知在下所推断的这些,对或不对?”
卫子歌静静看着南樛,嘴角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笑意,他长长“嘶”了声,不置可否,只懒洋洋地虚抬手掌,道:
“吾一向喜欢同聪明人说话,南家主,跪很久了,先起来坐吧。”
“大公子深谋远虑以退为进,二公子运筹帷幄雷霆手段,您二位里外配合、默契无间,又做的滴水不漏,完全不落百姓口实,才是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南樛慢慢站起来,垂手立在原地。
“令郎身体如何了?”
见他不坐,卫子歌未作谦让,恍作不觉他话中尖刺之意。
南樛幽幽叹口气,“小儿他性命无虞,但浑身骨裂十余处,伤口遍布,恐怕需将养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嗯……无虞便好,那黎家的人丝毫不顾念你二府间的交情,下手属实过重了些。”
卫子歌无意关心南樛的儿子,轻叩茶盖,淡淡随口敷衍。
南樛冷哼一声,咬牙道:
“伤子之仇,非报不可!但我南家恐再无力与之抗衡,南某斗胆,还请大公子施以援手帮我儿报仇!”
卫子歌微露疑惑,眼尾乜了眼南樛,语气不解,“南家势力虽稍逊于他黎家,也不是能随便被他们欺负的,此事……吾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吧。”
南樛重新跪下,重重叩了三次头,“在下听闻伍氏交了七成家产,而我南家,愿将十万顷田产全部奉上,同时出银钱百万,于曲水修缮十座学堂,只留祖宅、祖田千亩傍身,还请大公子允准在下一事!”
卫子歌沉吟不语,稍许后才说:“南家主先说说是何事吧?”
“我南家,入仕。”
卫子歌盯着他看了很久,手指不住轻轻敲打案台,语意淡漠,“吾很喜欢听聪明人讲话,可惜,吾却不喜欢聪明人过份机灵。”
“大公子!”
南樛急忙俯下身,“大公子误会了,在下年迈,已无心掺和纷争。只在下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子,他自小便喜爱大嬴的诗文歌赋,熟读通史,人还有些小聪明,可堪一用。大公子若不嫌弃,便随便赏他个什么职位做吧!”
卫子歌手指蜷成半拳,有条不紊地叩着桌角,半晌后略用力,最后一击桌案,笑起来,“正巧,过几日农桑司的副掌案会来曲水,或有人员空缺。”
十月廿三,曲水近六成百姓入籍,脱离南、伍两家控制,获大嬴良籍身份。
卫子歌第三次下令,十五日后,每人仍得田十亩,屋半间,不再赏银,同时开放土地田庄的私人赁买。
岳家得闻此消息后,豪掷万金购入万顷地皮、四万顷良田,在曲水城中准备开设酒肆、钱庄、布庄等十余处产业,其余势力稍弱的小家小族纷纷效仿。
一时间,南、伍两族所献田地为人疯抢,呈稀缺之态。
剩余南人大为躁动,黎家虽用兵强控,效果渐微。
十月廿八,卫子歌、宋星摇两人身着普通的粗布麻衫坐在莺歌坊二楼一隅,悄悄向下打量。
花团锦簇当中,一男子左拥右抱、烂醉如泥,从不拒绝每一杯递来的酒,喝到尽兴时便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碎银抛出去,赏给逗他开心的伶人乐伎,在她们起哄的笑声中一遍又一遍讲他兄长的家丑。
“这人就是黎慎?”
宋星摇皱皱眉,很是难以置信,“他兄长虽然狠辣多疑,好歹也是能撑得起半个黎家的人,他这弟弟怎么如同酒囊饭袋一般无用!”
卫子歌收回目光看向宋星摇,深深一笑,“酒囊饭袋才活得长一些,倒是辛苦你了,要幻成这么一个人。”
宋星摇微微叹了口气,“还好不用学他喝酒撒疯的样子,我还未曾喝过酒呢,要不然我只得亲自喝上几杯才能演出来了。”
她扭头看了看门口透入的光,已渐渐暗弱,抿着嘴唇打量卫子歌。
“星摇,怎么了,为何这么看我?”
“嗯……时候不早了,我们……我是不是该走了?”
卫子歌的眼睛中滑过一抹黯然。
今日又该是她与他见面的日子了。
这两月,他们每隔五日便会相见,为了不惹她疑心,每到了时间,卫子歌便小心谨慎地躲到外头去忙其他事情,也或者,只是静静站在不远处看她离开。
他特地选了他们见面的日子领她出来,因他需借宋星摇的口给他的弟弟传些消息。
可他心里知道,这消息传不传并不要紧,他更盼着,既然他和宋星摇明明就呆在一处,她是否会忘了这五日之约,安心留下就好。
看来他想错了,对宋星摇来说,什么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卫子歌还是卫子湛都不重要,她满心满眼只有她记忆当中的那个人,那个人在哪,她便想去哪。
“是该走了。”
卫子歌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对宋星摇微笑,“我该好好想想,还能有什么人可以来曲水买田买地置办家产,再施压于剩余的那群人,逼他们揭竿反抗。”
“所以你想好了吗?”
宋星摇刚吹过几遍流泥小调,调子的音律仍被她吹得一通混乱。
“我该想什么?”
慕岑略略侧过头看她,不明白她话中含义。
“啊!”
宋星摇伸伸腿,尴尬地摸摸鼻子,“没什么。只是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慕岑拿起地上的长树枝拨弄篝火,空气流动,火苗向上窜高,将他的面具照出一片暖黄。
“说给我听听。”
“就是……如果想让那些尚未入籍的人感到紧迫,也可以喊其他城郡的人来嘛!比如,比如南阳啊,南阳与曲水相邻,他们来买田地也很方便的,是不是?”
慕岑手中一顿,目光同火焰一齐闪烁不定,他盯着火看了很久,眼睛有些发酸才慢慢转头去看宋星摇,嘴角淡淡弯起。
“为何同我说这些?你以前不曾讲这些公事的。”
“你……”
“我知道了。”
慕岑打断宋星摇的话,轻声重复一遍,“我知道了,你所想的方法很有道理,可以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