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天色阴暗。
宋星摇躲在树后悄悄看向不远处的伍家小公子,他每日会在江边无人的地方练习走路姿态,此刻正吃力地向她这边慢慢挪来。
宋星摇同卫子歌商议,本想着直接差人去伍家传达吴姑娘的意愿,不过卫子歌慎重思虑后委婉否决了她的想法。
“若此话经我的口说出去,恐怕吴姑娘永远得不到一份真实的答案了。”
卫子歌点点宋星摇的脑袋,提示她,“大公子看重的婚事可非单纯的两家结姻那么简单,而是代表着我的势力与另一道势力的联盟。心有谋算之人,无论情意如何,一定会费尽心思获得吴姑娘青睐的……”
他将这差事又交回到宋星摇手中,哂笑道:“你们两个,自己想办法。”
宋星摇数着伍公子的步伐,盘算时辰已差不多,抹了抹脸幻成吴妹好的模样,仔细整理一番帏帽垂下的轻纱,拎起脚下还剩一丝生气的活鱼,埋头急匆匆奔着伍公子而去,然后以极其不经意的角度和力度,撞倒了他。
“哎呀!”
宋星摇吓得喊了声,拉他的手悬在半空,眼看着伍公子即将跌在地上时,才装作没能抓住他的样子,手臂向前一伸,顺势蹭在面纱边缘,撩起一条恰好能够被人看见面容的缝隙,自责道:
“是我不当心了,公子可摔坏了?”
伍公子双手握着脚踝,面色痛苦地瘫坐在地,听后反倒摆摆手宽慰撞倒他的人,“不要紧、不要紧,是我没有站稳……”
他抬起头看向俯身在前的人,透过那道缝隙认出她的脸,眼中一亮,挣扎着站起来,有些结巴道:
“吴、吴姑娘,是你!”
宋星摇假意吃惊,手忙脚乱地盖好面纱仓惶逃离,伍公子在身后来不及拉住她,腿脚又不便利,边追边呼喊她:
“吴姑娘,等等!我已请母亲同大公子提亲,大公子说需问过姑娘的意愿……”
忙乱中,小公子双脚交绊,重重摔倒,见“吴妹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挣扎着爬起来焦急发问:
“不知我该如何做才能令姑娘满意,愿意下嫁于我?”
宋星摇停下脚步没有回身,咧了咧嘴无声偷笑片刻,盘算着晾得差不多了,这才模仿吴妹好怯怯的语调回他:
“伍公子,若你真的心悦于我,想必一定能记住我的样貌。还望公子亲手描画一幅我的丹青,我一定可以从中看出公子的情意的。”说罢立刻小跑而去。
一日后,伍家夫妇及其小公子亲自携画卷而来,双手呈上,“犬子应吴姑娘要求已做完丹青,还请大公子鉴阅。”
卫子歌恍作茫然,轻轻将画卷半推了回去,“吾不知有此事……哦,想必是吴、宋两位姑娘女儿家的巧思吧!”
他抬手唤着孟令风,“令风,快让两位姑娘过来,别让伍公子久等。”
说罢转过头对伍氏一家三口笑了笑,“事关吴姑娘终身大事,吾不好替她做主,还是等吴姑娘自己来看才合适。”
吴妹好捧着画轴踌躇不定,一直不敢打开画卷,其余众人不知她心中是何意,也不便催促询问,一时间,帐中明明塞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宋星摇伸着头看得直着急,最先耐不住性子,悄悄拽了拽吴妹好的后衣襟,小声催她:
“妹好姑娘,你快看一眼呀,伍家公子等你答复等得脸皮都红了!”
卫子歌挺身坐在椅中望向两人,可他并不在意那副画卷,也不在意吴妹好会如何答复对方,他的目光只落在宋星摇的脸上端详,看她替别人猴急的模样在心中暗笑。
伍家小公子整个人忐忑不安,双手掩在袖口下不住搓动,后背不自觉地绷直,僵坐许久却不敢出声,眼睛想去看吴妹好,又怕太过唐突,只好半垂眼帘,偶尔用余光观察吴妹好的反应。
吴妹好看过一众人,又悄悄瞄了眼伍家公子,深知大家都在等她回应,再犹豫下去怕是不妥,缓缓展开了卷轴。
宋星摇按捺不住好奇,凑近吴妹好,跟她一起看画。画中,她身形单薄,浑身湿透,蹲在一条三只脚的狸猫身前,伸出手安抚它。
整幅画只有一人一猫,其余水石树木皆用写意笔法一笔带过,狸猫线条粗犷,分毫不及用来描画吴妹好的笔触细腻。
吴妹好的神情栩栩如生,眉眼中带有一丝羞怯,正如她本人入画一般。
只是……
只是右脸颊赫然是一片红色的痕迹!
宋星摇暗暗吸气,这胎记是吴妹好从小到大的心病,就是因为它,才使她兄妹二人饱受欺凌,养成胆小怯懦的性子。
可她的脸早就被百里仁治好了,这伍家小公子是如何得知的?他将红胎记画进画中,如此一来,岂非要坏事!
她皱起眉头悄悄看了卫子歌一眼,他对自己温和浅笑,浑不在意;又看向伍家三人,他们一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妹好,伍氏夫妇尚能自持心里的忐忑,那小公子搓着手,像只手足无措的松鼠一样。
就在宋星摇的视线即将离开之时,他们几人忽然神色大变,由焦急、紧张转瞬变成开心与兴奋,相互对望一笑,又齐齐看向吴妹好那边。
宋星摇怔了怔,随他们的目光一转,就见吴妹好表情舒展,一点一点卷起画轴,微微低着头,弯起眉,含羞笑起来。
还未等宋星摇弄清楚她这笑的含义,卫子歌已语气愉悦地开始道贺:
“看来吴姑娘很满意伍公子的答案,吾要提前恭喜伍家主、伍夫人纳媳之喜了!”
吴妹好仔细收好画卷抱在怀里,挑起眼帘偷看伍家公子,两人的视线彼此相遇,双双红了脸。
“妾承谢大公子吉言!”
伍夫人起了身一拜,眉开眼笑地看着两个孩子,略想想,走到吴妹好身前,轻轻拉过她的手征询道:
“吴姑娘,你也知晓我们夫妇二人半年后便要离开曲水,不知,明年阳春三月,月圆美满之日,可作婚期?”
宋星摇本坐回去瞧热闹,听伍夫人将婚期定于三月十五那日,不禁微微吃惊,随即抿嘴笑起来。
卫子歌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目光转到一对准新人身上,笑言道:
“既然吴姑娘从公子府出嫁,独身入贵府有些不妥……”
他微作沉吟,“吾曾经为了照顾病患方便,从南阳买了四个女使回来,便选两人陪在吴姑娘身边,做她日后的贴身侍女,一同去吧。”
“多谢大公子!”
伍家三人起身深揖,小公子与吴姑娘又凑在一起悄言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随他父母告辞离去。
吴妹好抱着卷轴往回走,宋星摇正准备追上去打听打听她的小心思,却被卫子歌牵住手腕拽了回来,方才还喧闹热烈的帐子中,只剩他们两人双目对望,静得依稀可以辨听到两缕深浅不一的呼吸。
“吴姑娘现在可没空理会你的好奇心,你好好待着,不要去烦人家。”
卫子歌的长睫随着他的轻语而微微颤动,拢不住他眼中的温柔。
“唔……”
宋星摇一想,也认同卫子歌说的话,搔搔鼻尖尴尬地笑笑,“我只是想问她……”
“我也想问你!”
处理完伍家的问题,又顺水推舟做了人情获得意外之喜,卫子歌已无心再想旁人的姻缘,他心里只有眼前的人,以及想从她口中证实自己的答案。
“想问?”
卫子歌微一停顿,轻声问道:“三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宋星摇吟吟一笑,装傻道:“公子记性太差了,三月十五,不就是吴姑娘明年出嫁的日子吗?”
“那你跟着笑什么?”
卫子歌回身坐下,满怀深意地注视宋星摇,“伍家定了三月十五做婚期,那个时候,我见你也笑了。”
他撑着颌,佯作醒悟,“星摇,难道……你也想嫁人了不成?”
“咳!哈?”
宋星摇惊了一跳,走向卫子歌,连连摆手,“什么啊!不是公子以为的那样,只不过是、是……”
“是你的生辰,对吗?”
卫子歌笑意充盈地盯着她,笃定地说。
“呀哈?”
宋星摇露出不小的惊讶,在卫子歌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真是不服气不行!公子,是我露出什么马脚了,还是你早就知道了?不过提到了一个日子,我又小小的笑了下,你怎么就能猜得这么准?”
卫子歌没有立即回答,反倒认真地端详着宋星摇的脸,少顷之后方神神秘秘地对她笑起来,反问道:
“你说,那伍公子为何敢如实描画吴姑娘的容貌呢?明明我们都认为她现在的样子更好看,偏偏他反其道而行,又偏偏吴姑娘一反常态地欣然接受?”
“是啊,我也纳闷呢!公子不知,方才一见到那张画里的内容,我险些吓死!”
宋星摇狠狠一拍腿愤然而起,像只觅食的母鸡一样,背过手踱来踱去,“这伍公子可真是剑走偏锋、孤注一掷啊!别人都恨不得极尽溢美之词,将意中人描绘成人间绝色以获芳心,偏他另类,非但未加修饰,更彰显妹好姑娘的隐痛!嗳更怪的是妹好姑娘竟吃这一套,见之生羞意,居然点头同意了!啧啧啧,想不通、想不通……谁想能这般顺利,我白替他们捏把冷汗了!不是,他们怎么就能从一幅画当中看出对方的心意呢?公子,公子!你既然什么都能猜到,这个问题你可知道答案?”
卫子歌边听边笑,沉吟半晌,才简明扼要地回了一句:
“因为伍公子钟情于吴姑娘,一个人钟情于另一个人,总会认真揣摩对方的心思,观察她的神情,希望洞穿她的内心去做令她开心的事。”
经卫子歌一提点,宋星摇又静静想了会,终于明白过来,两掌一击,“原来如此!妹好姑娘她一直担心伍公子是因感动而错生情意,她要求他画一幅自己的画像,就是想看看她在伍公子心中是什么模样,是美好的样子,还是那个异于常人的样子……伍公子选择了后者,恰恰是想告诉妹好,他不在乎她的脸,他喜欢她的善良,更喜欢她的一切!”
看着宋星摇在一旁越分析越兴奋,早将她问自己的问题扔在脑后,也未曾注意他所给与的回答,卫子歌悄悄叹口气,支着头看了她一会,等宋星摇平静下来,沉声道:
“容易的事情既已解决,也该着手料理其他棘手的难题了。我对青州流人作出的承诺,很快就能够尽数兑现了。”
“嗯……”
宋星摇由兴奋重归平静,望着帐外碧蓝澄净的秋光,轻声道:“我也有个承诺,要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