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半月之期已到。
榜文所示,每人得田二十亩改至十五亩,南人暗中哗然,多有后悔自己胆量不足,没有早偷偷入了大嬴的户籍者,只不过伍、黎、南三家态度不明,积年的强威之下,尚没有人敢做出头之鸟。
百里仁半月来往于伍家,兢兢业业教授伍家小儿按摩、针灸等法,至十五日期满,当即告辞。
宋星摇前一晚刚与慕岑赴约相见,还是没能学会那首流泥小调。
每五日的约定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每次见面,慕岑都会不重样的从怀中掏出美食,什么糖炒栗子,什么糯米滋粑,什么枣栗糕,包得严严实实,带着温热,递给她,浅浅笑着看她吃完。
她学不会吹埙,慕岑也不急不恼,只说,
“下次再学就是。”
宋星摇想,她一定要赶快想出办法拆穿他,这样,他在自己面前就会成为一个具体、真实的人,他再也不能神神秘秘地转身离去,让自己相思数年而不得相见了。
她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打量着卫子歌出神,等到真的揭开他面具的那天,卫子歌是不是就要改口喊自己“阿摇”了?
她很期待那天,宋星摇抿着嘴唇,忍不住笑起来。
卫子歌侧过脸回望宋星摇,正想开口同她说话,孟令风由外而来,秉道:
“公子,伍家主、伍夫人递帖拜见,说是特来感谢公子、百里先生的恩德。公子可见?”
卫子歌肃了肃衣袖,微微挑起下颌,嘴边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请。”
伍家夫妇二人各一身华贵、庄重的暗色锦衣,进了帐,端敬跪拜,上身伏在地上,传来二人恭顺的铭恩声:
“伍氏伍不绝、妻高氏,叩见大公子,大公子于我伍家仁心善术,恩同再造,在下特来拜谢!”
卫子歌一挥手,孟令风立刻上前扶起两人,自己晏晏笑言道:
“两位哪里话,快请坐。”
他吩咐孟令风去传茶水,大概是想起之前因自己的失误造成伍夫人喘症发作,有丝歉意,“吾还未就上次之事给伍夫人置歉,害伍夫人宿疾复发,吾难以心安。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伍夫人站起身微微一矮身子,回道:
“蒙大公子、百里先生之恩,妾身已然大好,百里先生所教的按摩经络之法十分奏效,近日夜间虽生秋凉,然妾鲜有往日不适之症。”
“那吾便放心了。”
卫子歌笑道,神态中大有关怀之意。
伍夫人坐回座位中,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夫君,伍家主点点头,走上前两步,正对着卫子歌俯下身,揖礼。
“大公子,此次我夫妇二人前来,不只谢恩,还有两事秉明大公子,还望大公子体恤、允准。”
卫子歌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他免礼,“伍家主,请说就是。”
“是!”
伍家主与其夫人对视一眼,姿态谦卑,“其一,我与夫人打算半年后将伍家交于幼子掌管,我夫妇二人自此迁回青州,归乡养老。犬子年幼,性子和善庸懦,恐守不住当下的伍家家业,与其待某一日家世凋落,不如量力而行,开开心心做个富贵少爷。大公子,我伍氏一族愿交出八万顷土地于大公子调配,只留两万于我犬子及后人安身立命。还请大公子念及我夫人思乡情切,允我夫妇二人离开曲水。”
卫子歌极微弱地眯了眯眼睛,笑容恬淡,“伍家主这是为何,好端端的,怎么要移居青州了?”
伍家主欠了欠身,“回大公子,百里先生说我夫人病源在于南地湿气,我夫人年岁已高,我实在不忍心夫人再受病痛折磨,所以同夫人商议后决定返回夫人故土定居。”
“伍家主夫妇当真情深!”
卫子歌这句话赞得情真意切,倒并非客套言辞,眼尾不由自主地掠向屏风,随即笑道:
“只是,吾有些好奇,不知二位为何定为半年之期?”
“啊!”
伍家主脸上浮现一层喜色,欣欣然回卫子歌,“百里先生为犬子医治腿疾,半年后犬子腿疾可愈,我与夫人想亲眼见到我儿的腿恢复如常,再安心离开。”
“老爷……”
伍夫人忽然插话,在旁轻声提醒,伍家主忙点点头,叠声道:
“哦对对对!另外,我与夫人也想在这半年内,办完我儿的婚事。”
“婚事?”
卫子歌向前略略倾了身体,眸中微亮,“令郎定婚了?如此大喜,届时吾定要亲自道贺!”
“不不、大公子误会了!”
伍家主有些语无伦次,被伍夫人轻咳一声才重新镇定,“这其实是在下要请大公子的第二件恩赐。”
说话间伍夫人也站起身,两人一同跪下。
“二位这是何意?”卫子歌带着丝疑惑。
伍夫人看了看身旁的丈夫,温婉一笑,“还是妾来说吧。”
“妾斗胆问过大公子,公子麾下可有一位吴姑娘,名唤妹好?”
卫子歌略一思考,点点头,“确是有这一位吴姑娘,只她并非吾麾下仆婢侍从,不过略见过几面,伍夫人若是找她有事,吾倒是能够做得上这中间的传话人。”
伍夫人闻之心中安定,俯下身,细细解释前因后果:
“妾与吴姑娘有过数次交道,不敢劳烦大公子。是这样,前几日,犬子饲养的狸猫受到惊吓,不慎落入水中,彼时周围无人,恰逢吴姑娘经过,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下救了狸猫上来。我儿赶来后,心中感怀吴姑娘良善,日夜思念,已然动情。
妾着人打听吴姑娘身世,知其双亲皆已不在,长兄亦亡故,婚姻大事无人做主,妾唯恐薄待吴姑娘,所以今日特意来此请大公子您做主,还望大公子首肯犬子的亲事!”
“这……”
此话一出,卫子歌大为惊异。
这件事并非他有意安排,听伍夫人乍然提出求亲的请求也是措手不及,只他心志坚定,脸上仍旧云淡风轻,慢慢抿了口茶,心中已是千回百转,笑言:
“听起来确是一桩美事,只是……”
他轻轻放回杯盏,“只是吾并非吴姑娘的亲眷长辈,吾虽有心撮合,却不能勉强吴姑娘。佳偶天成也要两厢情愿,此事吾需问过吴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是,两位,恕吾此刻无法给二位答复。”
“是、是,大公子能够屈尊做这一回月老,在下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伍家主喜不自胜,回道。
“不过,若吴姑娘也有此意,吾会安排人为她备好嫁妆,算作从吾的公子府出嫁,吴姑娘身事凄苦,吾不忍她连婚事都现凋零之象,也不忍旁人将她后半生薄待了去。”
卫子歌的嘴边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似不经心地掠过两人的脸,落到手旁的茶杯上不再抬起。
伍夫人未作迟疑,立刻点头迎合,“老爷与妾也是如此想的,若犬子心愿得偿,伍家愿以十万黄金,三十万白银做聘,又因两人以医结缘,在我夫妇二人离开前,将在曲水七郡内修建药堂医庐二十所,尽归大公子派遣。”
卫子歌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幽光,牵了嘴角笑笑,“这些都是后话,待吾给二位答复吧!”
几人客套间,孟令风替帐外来人请令,垂首秉明:“公子,丛大人传人来报,说今日入籍的南人百姓骤增,请公子多分派些人手过去。”
卫子歌看着伍家夫妇,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言辞中掺杂着若有若无的欣慰之意,“看来伍夫人又解了吾一件心事!”
伍夫人欠身报之一笑,“大公子说笑了,曲水已归大嬴,南人本就该入嬴籍,我伍家与大嬴同心,曾经追随我伍家的南人百姓,便是今后追随大嬴的南人百姓!”
卫子歌眸色深邃,抬手示意孟令风,扬声吩咐他:
“传吾令,以伍家身份入嬴籍者,每人可得田十五亩,屋一间,银二十。令风,你带五十人去给丛大人帮忙吧!”
伍家夫妇两人离开,宋星摇才从屏风后探头出来,闷了她好半天,自是百般无趣。
“走啦?”
“嗯,走了。”
卫子歌低头笑笑,再看向她,“你可要去问问吴姑娘,她对伍家公子是何心意?”
宋星摇一点头,一溜烟跑出去寻吴妹好。
帐中只有两个年岁相仿的姑娘,聊起闺房话自是没有避讳。宋星摇又细细问了吴妹好两人相遇的经过,满眼亮晶晶的星光打量低头羞涩的吴姑娘,单刀直入道:
“没想到你已经芳心暗许了!那还等什么,我去回了大公子,着手替你备嫁妆吧!”
“等等!”
吴妹好伸手拉住宋星摇,抬手摸了摸曾经生长胎记的脸颊,连声否定,“不是这回事,先等等,星摇姑娘,让我再想想……”
宋星摇回过头,不解吴妹好的犹豫,“怎么了,为什么要再等等?”
她的目光随着吴妹好的手落到她的脸上,恍然大悟,笑着安慰吴妹好,“你的脸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你不用担心,伍家那位小公子清秀,你纤丽,容貌非常般配!”
吴妹好摇摇头,脸上愁容未散,“其实我与伍公子从未独处,我也不敢抬头胡乱打量,他的外貌如何,我没有太多印象,只是觉得他性格和善细腻,是个好人。”
“那正好啊,他既然来主动提亲,说明他心中有你,那……那你在担心什么?”
宋星摇看吴妹好心事重重,不觉拉她重新坐下来,打算仔细听她讲讲因由。
吴妹好幽幽叹口气,沉默片刻,才解释道:“我跳入水中的时候,并不知道那猫是伍公子养的。等他闻声而来时我才知道,伍公子他非常喜爱那只狸猫,或许只是因为我从水中救了它出来,感激我而已,并非真的喜欢我……”
“你在担心这个?”
宋星摇想到自己也是被慕岑搭救,可她并不认为自己只是感激慕岑,免不得能理解伍家小公子的心情,想了想,道:
“那不如我们试探一下他吧,妹好姑娘,他需做什么你才能放心,才会确认他的心意呢?”
吴妹好起身慢慢走了几步,思考之后语气更加低落几分,“我想见我哥哥一面……他如果能……”
宋星摇“哎呀”一声,闷声笑起来,“你未免为难他了吧!他就是个富贵小公子,哪里会招魂的本事!再说,就算见到了你哥哥,你还是不清楚伍家公子对你的心意啊,你又如何安心嫁他!你自己的婚嫁大事,一定要自己考虑清楚才最要紧!”
“嗯……”
吴妹好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思虑当中,半晌,对宋星摇道:“如果,如果伍公子能记得我当时的样子,说明他心中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