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第二天一早,李友全六点不到就醒来了。不能说是没有睡好,回老家睡觉的好处就是睡得很有安全感,虽然焦虑和心里的乱流让他在入睡前翻来覆去很久,可是闭上眼睛混沌过去之后不会做梦,噩梦就更不可能。
可能只是他早已不再习惯家里的这张床,他那常年动不动就酸痛的腰和后背使他对床垫的软硬度格外敏感,他只好坐起来,拉开了窗帘,靠在墙上怔怔地发呆。
起初天没有亮,但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早就已经有了。李友全的房间隔着窗外面,就是他们家的小阳台,上面摆满了他母亲栽的花花草草,一旁的空调外机上也搭了一个不知道什么鸟的窝。
等到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之后,他才能看清正对着他的是一颗小枇杷树,当初他母亲把一根伸着两股杈,光秃秃歪歪扭扭的树枝就这么立在特大号花盆里的时候,还特意拍了照给李友全看,可他现在自己都不记得又有多久没有去这阳台上好好看看了。
他母亲当时说,看见对面阳台那户人家种的两颗金桔,几年时间长了个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实在眼馋,于是也捣腾个小果树试试。李友全不太懂扦插什么的技术,他觉得就这么直眉瞪眼在土里埋个枝怕是难以成活。
没成想如今差不多三年半过去,居然枝繁叶茂了起来,目测两米不到点的小树上分出了不少枝桠,还真有那么七八十来个青绿色的果子,当然不能吃,就是图个好看,图个开花结果的圆满。
只可惜十月一过,叶子已经开始有点发黄发卷了,果子也开始发黄,不是成熟的黄,是要枯萎腐烂的意思,想必再过几年才能结可以吃的出来。
顺着那束被阳光照成胶质样的空气和尘埃回头看房间里,他看到了墙上那一条长长的裂缝,弯弯曲曲的一道黑线,没有规则却又大剌剌地把白墙腻子划开,很像伤口。这道裂缝很长,从靠近天花板那盏壁灯的位置,一直往下,都快要直接就连到木地板了。
阳光也打在那木地板上,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友全心头一紧,感叹自己的母亲老了。
李友全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对室内,特别是卧室的整洁干净,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二十来年前刚搬进来的时候,他的母亲是三天一次雷打不动,用湿抹布把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蹲累了就跪在地上,随手拖着一桶水。李友全这个邋遢小崽子在家里连滚带爬地放肆,衣服也不会太脏,但要是吃的东西撒地上了,肯定会被他母亲唠叨几句。
李友全的父亲一直对此很费解也很看不下去,他心疼自己的妻子,同时也觉得手擦地板的效率也实在太低了些。可是李友全的母亲依旧执拗地贯彻自己的打扫铁律,并且对后来普及起来的那些什么吸尘器和扫地机器人嗤之以鼻,她觉得连水都不沾,那是不可能打扫干净的,她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妥协,就是开始用那种吸水海绵拖把,站着拖地。
现在李友全的母亲年纪大了,打扫的频率受限于体力大幅下降,再加上李友全这个房间常年就是个摆设,所以白墙也好地板也好,都跟着父母一起老了,开始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李友全自打六年级就带上了眼镜,他那个双眼五点零自称火眼金睛,还打趣自己儿子是四眼仔的父亲,如今也看什么东西都拿远了眯起了眼,手机字号换成了老年人阅读模式。而他那同样近视眼的母亲,如今无论看书看手机看电视,但凡超过半小时都眼睛疼,大多数时候手机和电视机都当收音机用,只能听个响。
所以很多时候不一定非得从父母的白头发和皱纹里去看到他们的衰老,但也越是这种不经意间别的地方反馈出来的信息,越是让人觉得心酸和心疼。
李友全的父亲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他所有的密码,甭管银行取款还是网上登录,全都是用李友全母亲的生日,数字不够就往前边加几个零,再不够再往后边加几个零,非得要字母的,就再加上孩子妈的姓名缩写。
他在刚搬进新家那年还赶了一回时髦,装了个小保险箱,真就电影里那种,屁股嵌在墙里,要用旋钮开锁的款式,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李友全密码,李友全就是这么得知他父亲的习惯的。
至于那个保险箱,里面从来没有过钱和值钱的东西,里面装的都是些有的没的纪念品,或是古早证件,比如摁着李友全脚丫子红印的出生证,等等,其实压根没有上锁的必要。
只不过潜移默化影响下,李友全离开老家读书之后,也继承了他父亲这个习惯,开始用他母亲的生日做密码。后来有了林微,他就换成了林微的生日。再后来林微走了,他就又换回了他母亲的生日。
每逢输入密码,一百次里面可能有九十九次都是肌肉记忆,但总有时不时那么一次,他会盯着那串年月日组成的数字,仔细算算母亲多少岁了,然后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母亲又老了一些了,曾经照片里惊艳到他的那个绝美少女,如今已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太婆了。
李友全甩了甩头不再想这些,他起床开始洗漱。刷完牙之后他习惯性地想烧水洗头洗澡,才猛地想起来家里依旧是太阳能热水器,不是电热水器。李家的两个卫生间里,只有靠近李友全房间的这个有淋浴的地方,可是能不能洗上澡,还要看前几天的阳光是不是足够灿烂。
梅雨天的时候没有太阳,可好在那时候温度高,半冷不热的水就能凑合。天气冷了就麻烦,起码得晒足两个大太阳才能够一个人洗一回,李友全不在的时候,他父母要不就是错峰轮流洗,要不就索性烧上三大壶开水兑匀了浇着洗。到了腊月零下的时候,没有暖气设备的卫生间加上有限的热水,洗澡就跟打仗一样惨烈,所以李家就出去到三百米外的浴室澡堂子洗,倒也方便。
李友全对别的没什么意见,但是对于改善洗澡条件这个事情不止一次地劝过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倒也不是为的省钱到怎么个地步,而是上了年纪之后就习惯性地,只要东西他没坏,能凑合用就凑合用,比如他们烧水的大水壶,就是个经典的大白铁皮壶,架在燃气灶上烧的底下乌漆嘛黑了,也没换成电水壶,只要它没被烧穿,就没有必要更换。
其实他也能理解,但天冷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嘟哝几句,就说要是家里升级了电热水,回家的诱惑都会比以前更强烈,他母亲就会说:
“你一年才来几趟,还回家的诱惑呢,没有诱惑你还不回家了是不?这房子都多少年了,没那劲为了这大动干戈地搞大装修,走几步路就有澡堂,十几块钱你天天去都行,皮不给你洗掉几层。”
李友全也就不吱声了,可往往他的母亲又会叹口气接着说:
“你什么时候带媳妇回家呢?你要带回来,我让你爸连夜给你装电热水器和风暖。”
李友全就灰溜溜地走开了。李友全大学毕业之后,他母亲这套奇怪的条件逻辑就出现并迅速频繁了起来。
面对那个会漏水的洗手台的时候,面对那个同样漏水的空调的时候,面对那个放不出水的饮水机的时候,面对那些裂开的墙、翘起的地板和关不上的橱柜的时候,李友全要是在场,他的母亲都会极其认真地问一句:
“你什么时候带媳妇回来呢?你媳妇一来,我就把这些劳什子全换了。”
李友全心里想,我这是要娶个消费者协会还是怎么的,合着就我媳妇一来,就把老破旧给焕然一新,我是得通过我媳妇投诉呢么。
他的母亲就像看透了他心里话一样,叹着气接着说:
“哪天你成了家呀,媳妇来看望公婆了,那时候别说换个门啊锁的,房顶掀翻咯我给你重新搭一个我都乐意,那才有劲呐。”
在敦促娶媳妇这个方面,这么多年过去,李友全还是很难把母亲跟以前的形象重叠起来,因为在他高中毕业之前,他的母亲为了防止他早恋,管教之严近乎于扭曲,而在高考之后,他的母亲发夹弯一样换了个人似的开始鼓励他谈恋爱,并且极度热衷于儿子的一切八卦。
李友全依然记得自己高中毕业之前,都是他母亲带去理发店,他的母亲会选择老街路边那种只有两把大躺椅的小店,最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理发师傅,然后他的母亲会非常豪爽地跟理发师傅说:
“老板,你给他随便剪剪。”
“剪什么样的呢?学生就推个平头呗?”
“推,短些,剪难看点。”
如果是头一次去的理发店,大多数店家会迟疑一下,怀疑有没有听错,但是他的母亲会更加豪爽地重复一遍说:
“给他剪得越难看越好。”
高考完之后那个夏天,李友全和他的父母有过一次交谈,他的母亲也证实了当初这么做,就是想让他哪怕一丢丢分心的苗头都没有,杜绝早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李友全的父母都只有初中学历,他们深感没文化的痛苦,也不约而同地坚信读书是一切的出路。他们自己的童年时期处于客观的原因没能接受好的教育,他们把自身的艰难生活归咎于此。
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他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不再步他们的后尘,不再过他们那样的生活,而是要过他们想象中的生活。
只要是在李友全读书上的事情,他们会倾全力,用李友全母亲的话说,就算倾家荡产去卖血,也会让李友全学那些个英语奥数,上好几个补习班。
那么李友全喜欢读书吗?他不喜欢。他是个读书的苗子吗?他也压根不是。他的天资一点也不聪颖,他的躺平性格多少也是天生的,但是迫于未成年期严酷的家教和父母胁迫式地劝学,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只能说规规矩矩地熬完了他的学生时期,不敢违抗他父母的意愿。
这个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是字面意义上的,因为他是真的一天天在心里撕日历,比如说他在零九年八月份进入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开始了距高考结束一千零五十天的解放倒数,他把这个日期刻在了他的课桌上,每天咬牙切齿地熬。
对于父母对他劳改式的看管也好,杜绝他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好,强迫他学这学那也好,不让他和同学朋友们往来也好,诸如此类的曾经,随着高考结束,用李友全自己的话来说,都成了过去式。
过完了二零一二年那个生日,他觉得自己真正出生了,一出生就是十九岁。
他在那个被解放的夏天终于对自己的父母坦率地表达了心中这十几年受到禁锢的怨愤,这也是他当初选择离开老家去越远越好的外地读书的由来。当然,现如今又十几年过去,这些都成了过往,被血浓于水的亲情覆盖,纵使是一个抹不平的疙瘩,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但是对于严防早恋这件事情上的种种奇特行为,李友全始终不解。不是心结打不开那个不解,他是真的不理解,因为当时他是真的纯的可怜,又或者说蠢的可怜,完全没有那些个青春期的躁动。
他二十岁之前可能唯一一次跟一个女孩子有比较近的接触,那还是在他五六年级的时候,跟他的一个同班同学。
那时候的他觉得这个女同学很特别很吸引人的原因,是这姑娘跟别的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孩不同,她敢和李友全一起逮蚂蚱喂螳螂。她甚至能单手把趴在狗尾巴草上的大蚂蚱一把薅过来,打开时掌心里都是蚂蚱口器吐出的黑水也面不改色,这让从小在自家天井小院子里逮虫子的李友全钦佩不已,并产生了拜把子的冲动。
但是他俩的关系仅限于做一对探索昆虫世界的战友,能坐一张桌子上,边吃五毛钱一份装在泡沫饭盒里的粉丝汤,边看装在透明塑料可乐瓶子里的螳螂吃蚂蚱,这场面不仅不下饭,与爱情那是百分之百无关。
而后的整个青春期,他也是彻底地与风花雪月的事情绝缘,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说话。所以在严防早恋这一点上,李友全是真的觉得母亲徒然地与空气斗智斗勇了十来年,就算不剪奇特的头发,不穿怪异的服装,他那张令人欲言又止的脸,加上他自己那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是不可能拥有早恋的。
于是等到高考完他的母亲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李友全一度怀疑起了他母亲的精神状态。
不过为了验证母亲的说法,又或者说突然得到了父母颁发的恋爱准许令想要实测是否有效,他赴了高中同班同学们的约,一起去看了一场演唱会。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和朋友们出门,甚至在外过夜,在他回家之后,他的母亲过问起同行的女同学语气里只有八卦,让他哑然失笑。
自打那以后,李友全确认了母亲已经从严打早恋模式无缝过渡到了催婚催娃模式,非常彻底。李友全上大学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总会在电话里快要结尾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催一催他的终生大事。那个以前强迫他剪狗啃似的头发的母亲,如今则发自肺腑地给他建议:
“你头上的毛不多你就去烫一烫呗,要不染个色什么的,整好看点,蓬松一点,看起来也能多些。去买些时髦衣服,把你那张脸也好好拾掇拾掇,有空出去逛逛街,整天孵蛋鸡似的那么趴窝,你能找着对象啊?”
可惜的是,李友全似乎真的是天克桃花,又或许在童年时期实在是没有发展出与异性正常相处的经验,他满以为可以轰轰烈烈的大学四年,一如既往地在平淡中孤寡着,除了大二那一次破天荒的尝试。
大二的那一年春天,李友全觉得在学校也混了一年半了,趁着不闲也不忙,又刚好是山花烂漫的时令,他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来释放他封印二十多年的荷尔蒙了。
他很快明确了他的目标,是一位和他体育课上同样选修了网球的女孩子。大学体育差不多都那样,第一个学期打军体拳,后边有三个学期的选修课,大三开始就没有了。李友全觉得能在最后一个学期选到一节课上来,那肯定是有缘分在里头的。
起初他连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好在四堂课之后,老师安排了随机的双打训练,姑娘在李友全的对面。看到姑娘鸭舌帽下汗湿了的刘海和她那一边蹦蹦跳跳挥着拍子的样子,李友全那次训练十个球七八个都没接到,他只觉得这回这缘分可是大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于是他七弯八拐地委托哥们打听到了姑娘的一些信息,也借着上课的缘由,终于波澜不惊地加到了姑娘的微信。看着微信相册里姑娘明媚的眼眸和笑脸,李友全毫不犹豫地觉得自己要起飞了。
半个月后,在那年的五一假期的倒数第二天,在李友全第三次没话找话和姑娘聊天的末尾,他总算豁出去,向姑娘发出了邀约,姑娘答应了,让他第二天下午到宿舍楼下会面,然后再商量后续,有可能的话就出去吃火锅。
李友全沸腾了,他感觉他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他第一时间把姑娘的应允告诉了寝室里的哥们,和他最要好的老大哥薛桦。薛桦停下了打到一半的一局游戏,把一瓶冰红茶像香槟一样开给了他。
他第一时间也告知了自己的母亲,他母亲发了个双手合十的微信表情给他,要他好好表现,并且让他记得多带点零花钱。
他最后告知了阿蓝,像她讨教该跟女孩子聊些什么。
阿蓝就姓蓝,挺罕见。她是李友全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和他一样痛恨他们的数学老师小老头。女孩子里她大概是唯一一个李友全能说上话的人,因为阿蓝的奶奶的母亲,和李友全外婆的母亲,是亲姐妹。用李友全母亲的话来说,你们俩算是兄妹,还在三四代内呢,不可能存在感情问题,可以接触。
曾经还和李友全坐过一年同桌的阿蓝,高中开始就已经远赴英国留学,好在她还没有忘记李友全这个儿时的知己。只不过由于时差,是在大半天之后,李友全的半夜里,她才回了消息,预祝他大功告成,并且也不忘用加粗的字体提醒一句:
“你表现得正常点!”
经过一整天的纵横捭阖,相约当天,李友全觉得万事俱备,可能缺了点香水。他爱出汗,这种天气加上这种场景,他自知要汗滴禾下土,于是搞来了隔壁的隔壁宿舍,绰号金公子的小老弟的一瓶香水,喷了个三百六十度芙蓉出水。
喷完之后薛桦给了他屁股一巴掌以示鼓励,但也直言不讳地说:
“喷多了,你现在闻着香得发臭了,跟那些个非洲人印度人走过一样,略带刺激性,还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然而眼看约定时间快到,李友全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姑娘穿着浅咖色的连衣裙在女生宿舍楼下,在开满花的油桐树下,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站着,双手提着一个小小的包。
李友全隔老远看见这一幕,背上就出了一层汗,这其实也是体育课之外,第一次见穿着更日常便服的这位女孩子,他小跑了起来,激动地来到姑娘跟前。
然后他急刹车一样在姑娘面前停下,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在发出了两个音节的招呼之后,长大了嘴一时间声带断了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姑娘的脸。
他仅存的一点点人类的智慧和理性其实是看到了姑娘眼中的变化的,那双戴了美瞳的漂亮眼眸里,从最开始的笑意,到后来的疑惑,再变成不少惊恐。
但是李友全这个时候眼中只有姑娘俊俏的脸庞,脑子里在过他自己的走马灯,想得太多,跟不上的脑容量让他又憋出了一身汗,他想着:
“我要脱单了…就是她了…下定决心了…”
而后他真的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样,哆哆嗦嗦薅过来姑娘的左手,“啊”了一声,又放下。然后从自己的左手撸下来一枚戒指,再次颤抖着薅过来姑娘的左手,想给她戴在食指上。
好死不死的是,姑娘一点不胖,可是小手肉肉的,李友全那干瘪的鸡爪一样的手上抠下来那戒指戴不上去。
李友全心里很急,手上稍稍使了点劲,姑娘可能是被戒指勒疼了,“啊”了一声,带着哭腔。
李友全这才抬起头也“啊”了一声,赶紧满头大汗地道了个歉,然后把戒指胡乱地给套在了姑娘的小拇指上,口齿不清地说了句:
“外婆的…平安幸福…”
说完他自己一愣,姑娘当然早就已经彻底地愣在那里。
一番操作之后,李友全浑身被针扎了一样不自在,他用已经湿透的衣服擦了擦满头的汗,闻到了自己香水汗水混合的难以名状的味道,又“啊”了一声,跑了。
让我们暂停一下,交代一下这枚戒指的背景。
戒指是李友全的外婆给他买的,老人们觉得孙辈要出远门上学,需要有点家里带出去的护身的东西,吊坠啊手镯啊什么的,最好是耐脏的金属。于是就给买了个护身戒,小巧方便,洗澡睡觉也不用摘下。铂金九五零那种,几百块钱,不是那种贵重的有特殊意义的物品,属于吉祥物。
李友全当时呢,其实是个直肚肠,他给姑娘戒指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孩子名字都想好了的意思,他只是想给眼前的姑娘一件小礼物,又要最能代表他的念想的,浑身上下只有这枚他贴身戴了快两年的戒指。
他特别想给这位他可能成功的初恋,一份比较特别的心意和记忆。而且,他是有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比如把戒指穿个项链可以让姑娘戴什么的,但是由于紧张和满脑子深陷于姑娘的脸庞,他的行为没有跟上那仅存一点哀嚎着的理性。
交代完了背景,我们就可以从姑娘的视角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听李友全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姑娘穿着浅咖色的连衣裙在女生宿舍楼下,在开满花的油桐树下,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站着,双手提着一个小小的包。
姑娘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男人,他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想挥手又收住了,接着四肢很不协调,像是康复训练一样,跑了过来。
随后像是失控了的拖拉机一样,卷着尘土带着响的这么突兀地停在跟前。姑娘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满脸通红,头上显得稀薄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软塌塌地搭在头皮上,顺着发尖豆大的汗珠直接滴下来,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
最要命的是这股味道,一股浓缩了的奇怪香味,在太阳底下熏蒸着周身五米内的人和物,躲之不及。
但是姑娘还是很开心地笑着看他,想听他在说完“你好”之后要怎么开场,毕竟在微信里聊是干巴巴打字,这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第一次见面。
但是这个男人张开着嘴巴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勾勾就这么盯着自己。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套路,只觉得眼前就跟停了个大嘴巴鹈鹕似的,他是不是接下来要扎个猛子下水捕鱼了?
就在她从好奇疑惑开始变得有点防范警戒的时候,男人突然对着她嘟哝了一句,没听特别明白,但大概是:
“决定就是你了!”
姑娘一愣。
她心想,这是在说给我听吗?这话是怎么个意思,一般这话后边不都跟着喊“黄皮耗子”或者“蒜头王八”之类的吗?
但是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突然抓起了她的左手,她机械地让目光跟着自己的手,心里却想:这就上手啦?
但这时候男人“啊”了一声,突然又把手放开了,她的手臂也随之垂了下来,她感觉脑子里刚被雷劈了一样混乱,有点麻木,也有点想逃走。
然而让她更加混乱的是,男人抠下了他自己左手中指上的一个银白色的戒指,然后又一把抓起她的手,满是手汗还哆嗦着,就把这戒指往她手上咔咔地套。
姑娘的眼里已经只剩下惊恐了,他现在很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那种偏执的恋爱疯子。
更要命的是,她带不上那个戒指。男人枯瘦的青筋暴起的手指就是个骨架,那金属环过小的直径让姑娘自觉尴尬得有点愤怒。
可是眼前这个愣头青却还在头也不抬地使劲,汗都直接滴到地上了。她感到了手指被勒得生疼,忍不住“啊”的一声,恨不得给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个大耳刮子。
男人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也“啊”的一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一叠声地十几个“对不起”,然后把那个该死的戒指套在了姑娘的小拇指上。
姑娘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说话,眼前的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要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他说:
“我外婆的,现在给你了。护身的,祝你平安幸福啊。”
姑娘的脑子里风雨交加,五雷轰顶。
她想不明白,这唱的是哪出呢?这话的意思是,老人家过身了,留下来这戒指当传家宝啦?那就这么给我了又是什么意思,第一次见面套个戒指,什么年代了,还流行沿街抢个压寨夫人不成?可这最后祝我幸福又是怎么回事?
她本以为男人还会再说点什么,可是眼前的他好像自己也被刚才的言行惊了个魂飞魄散,就只会傻站在那里,依然张这个嘴巴,一动不动地,浑身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浸透了汗,看起来就更像个鹈鹕了。
姑娘确信了眼前这个男人精神是有问题的,还挺严重。
而男人突然又“啊”了一声,然后慌乱地耸起两边肩膀,用衣服擦着脸上的脖子上的汗,然后跟个一边中了弹的破滑翔机似的,突然歪着身子跑了。
所以总结起来,李友全这段大学期间唯一的约会,他在“你好”之后,就说了两句人类听不太明白的话,道了几句歉,还“啊”了三声,然后就结束了,落荒而逃的那种。
李友全非常沮丧,他回到宿舍的时候蓬头散发汗流浃背,他就这么像一具浮尸一样,直挺挺躺在了床上。
薛桦起初非常不解,他放下耳机,关上了看到一半的电影,过来询问李友全,他以为自己哥们被放了鸽子。但是听了李友全对事情经过的描述之后,他笑得眼泪鼻涕连着屁都蹦出来了。
李友全也把失败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并且告诉她,外婆给的戒指送人了。他的母亲沉默了很久,随后表示她不在意那枚戒指本身,她在意为什么自己儿子会第一次见姑娘面,二话不说硬给人家戴戒指。
但是母亲毕竟是母亲,他只好鼓励李友全再接再厉,并且又加上了那个双手合十的表情。李友全看着那个表情,仿佛听到了他母亲在手机那头念叨着“作孽”的样子。
最后李友全也把事情告诉了阿蓝,问她从女性的视角看的话,自己还能不能抢救一下。阿蓝仍旧是在半夜里回复了他,在一串长得要沿着屏幕往下划好久的“哈哈哈哈”之后,阿蓝只有简短的一句:
“我不都说了你要表现得正常点吗?!”
从这件事情以后,李友全在大学里很多时候就是穿睡衣和拖鞋去上课的了,他对于自身形象和恋爱技能有了比较充分的认知,也不再寻求所谓的校园恋情了。
同时,可能是多少对自己儿子的找对象技能也有了一个底,李友全的母亲此后在催婚这件事情上,虽说一如既往得积极,但是并没有特别高的烈度和强度,只限于旁敲侧击。
李友全和林微在一起那段时间里,他的母亲不知道感慨了多少回祖上积德老天有眼,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姑娘将成为自己的儿媳妇的希冀,抱有虔诚和笃定的信念。在林微离开之后,李友全母亲的感时伤怀并不比她的儿子来的少。
此后她也尝试张罗着让儿子去相亲,又或者暗地里和一群老姐妹们商量着拉拉红线,但是李友全推脱的推脱逃跑的逃跑,他的母亲也就不再勉为其难,她在确认了李友全的性取向依旧是喜欢女人且不会改变之后,就任由她儿子听天由命去了。
她最多就是保持祷告,希望有一天瞎猫能碰上死耗子,无论是在李友全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的时候,能有个女人出现收了她儿子。要再往后她就懒得想了,到时候自己都老成什么样儿了,没那精神头操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