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殊在旁等候多时，他望着眼前已经换好衣裳，在窗边站立良久的韩轲，忍不住出声道：“师兄，时辰到了。”
他的话似乎将韩轲从思索中唤醒过来，韩轲朝着他点点头，整了整略紧的衣襟和袖口，缓步走出房门，
父亲的衣服显得小了一些，但韩轲还是执意将它穿在身上，紧绷干燥的面料勒得他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心情凝重，明白走出这道房门后，自己的身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楼下大堂人声嘈嘈，议论纷纷，所说的当然这几日西苍城的一件大事，一件惨案。
当韩轲走进堂内，高谈阔语声才小了几分，可很快又变成了轻言碎语，杂杂于耳。
沿着墙壁看过去，上下两层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服侍打扮皆五花八门，来自西武林各门各派，韩轲身后跟着几名侍从，簇拥着他穿过人群。
厅堂正中艰难的让开了一条道路，韩轲走在地毯上，能够清晰的听到两边人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这人是谁？”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他是韩常思的儿子。”不知谁又在回答。
“韩常思又是谁？”
“你小子，既然人都不认识，那来做什么。”
“管你屁事啊，你又是谁？”
这些闲言闲语传入韩轲耳中，他也并不在意，江湖上这些集会聚义，向来会有不少人是来露面混个眼熟，凑个热闹的。
道路的尽头旁摆了两排椅子，坐了十几个气质不俗，眉目间透着端重的大人物。
韩轲看到了邱忘怀，他穿着灰色长袍，打扮得比平日干净不少，从韩轲进屋后也没上他一眼，自顾自地饮茶。
邱忘怀身边坐的是田冬年，眼神中夹杂深意，冲着韩轲点点头。
蒙骏站在他身后，一脸不悦，显然对这种场合不以为然。
另外几位都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他们有的是父亲的故友，韩轲对他们印象不深，只不过对上眼时，都有避让躲闪之色。有的则是冲着邱忘怀和田冬年的面子上来的。还有的则是韩轲在入了雁栖门后，跟裴璟一起结交认识的。
客座首位上一名穿着僧袍的老者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朝着韩轲鞠了一躬。
韩轲连忙躬身还礼，他认得此人是慈云观的前辈，罗什上人，他能来此出席，自然是代表慈云观这西武林赫赫有名的一派。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澜江派长老乐怀煦，此人慈眉善目，看模样比罗什还亲善，他没有像前者一般起身行礼，只是笑呵呵地看着韩轲。
另外的，除了神石帮、烈武门、九寒宫、四琴观等各派掌门外，还有宁州慕家的慕衡青、卓岳夫妇，千金门，知秋楼等几个外地帮会世家的前辈。
韩轲跟他们一一目光交汇，自然是表现得格外谦恭有礼。
他上得台上，朗声道：“各位武林前辈，韩某逃脱大难，受伤歇养了几日，今日方能下床来拜见各位。”
大部分人并未表态，静静地看着韩轲。
“我义弟裴璟和齐家遭受灭顶之劫，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韩某今日便要给个确实交代。”
韩轲再次确认了一番到场众人中并无官府中人，坦言道：“入秋后，雁栖门和红山帮争斗不断，双方死伤惨重，期间也有不少前辈长者从中调停，怎奈仇怨深种，终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堂下当即有人低语道：“哼哼，雁栖门雷霆手段，这红山帮半月之内，几乎从江湖上抹去，帮中老少家眷大多惨死，怎么不见你们出来交代。”
此言一出，议论声又起，韩轲并不在意，反而等了等，才接着说道：“红山帮纠集剩余人手，密谋数月，趁着我义弟和齐老爷爱女成亲之日，偷入齐府突然发难，连我义弟在内，一夜之间，上百条性命惨遭毒手。”
说到这里，韩轲眼神变得有些飘忽。
此时，韩凝站在楼上一角，脸色苍白，她伤势沉重，按理下不了地，可仍旧不顾韩轲和孙观的阻挠，藏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看向兄长，邱枫在旁搀扶着，脸上尽是关切之意，她还道今天是韩轲的大日子，所以韩凝坚持到场。
韩轲继续道：“其间有不少登门贺礼的别派弟子和前辈，也因此受牵蒙难，罪魁祸首已然逃窜出城，今后若各位有何线索，还请托人相告。”
韩轲此番话说得言简意赅，这些消息事发第二日后，西苍城内的江湖人士都能从中猜到七七八八，如果只是为了告知此事，犯不着大庭广众再陈述一次。
韩轲理了理嗓子，说道：“相信在场不少前辈都还记得三十余年前我父亲韩常思所创的朝夕门，虽说比不上慈云观，澜江派声振寰宇，百年基业，可也算得上风头正盛......”
有人拆台道：“朝夕门？我可没听过。”
“你裤裆里才长了几根毛，怎会听过。”有人讥讽道。
“......可惜时运不济，朝夕门很快便衰落消亡。”韩轲咳嗽了两声，显然是伤势未愈。
罗什上人此时朗声说道：“韩小侄不妨坐下说话。”
韩轲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罗什上人接着道：“当年外族入侵，我西苍城一众武林同道联手抗敌，朝夕门的韩常思，韩大侠更是亲赴险地，身先士卒，不可谓功劳不大。”
在场不少年岁较长的前辈纷纷点头，追忆起二十年前西苍城的那一场大战，不少门派因此覆灭，亦有许多新晋门派从中脱颖而出，这朝夕门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后来迅速衰败，江湖上鲜有人知晓内情，有不少人事后甚至觉得诧异和惋惜，只不过一入江湖岁月催，门派兴亡交替，算不得什么异闻奇事了。
韩轲看向人群中的几个熟悉脸孔，问道：“李叔叔，何叔叔，在场有不少同道都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江湖十年纷扰，不过谈笑一瞬间，这段往事也许未曾听闻，你们二位当时跟我父亲相识相交，小侄的话不算粉饰吧。”
众人纷纷投去目光，那两人脸上一红，姓李的道：“哈哈，我说这位少侠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韩兄弟的长子，一别多年，当初的英俊儿郎，竟然已经成了雁栖门的客座长老，真是年少有为。”
他自觉话说得极其虚伪，讲到后面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这两人当年都是韩常思出生入死的兄弟，朝夕门兴盛之时，便与其来往密切，而后见其式微，就断绝来往了。
此番情由不少人也听了出来，取笑和鄙夷的目光接踵而来。
“韩少侠提此往事，有何深意？”神石帮帮主佟鹏道。
韩轲借此话锋一转道：“雁栖门前任掌门裴横江驾鹤西去，而后与红山帮争斗中，长老滕冲，楚靖山先后亡故，齐府新婚之日，又遭此大难，刘诏玄刘大侠同样殁于此役，至此门中前辈高人凋零，我身为雁栖门客卿长老，又怎能袖手旁观。”
“哈哈，到底是拐到正题上了。”烈武门主武玄通冷声笑道。
澜江派乐怀煦脸色一变，看了罗什大师一眼，轻声道：“莫非韩轲想要借此执掌雁栖门？”
罗什大师并未回答，只是看向韩轲。
佟鹏摇头道：“按理说，雁栖门弟子众多，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接管。”
“人家毕竟是裴璟的义兄，又是派中长老，怎么能叫外人呢？”碧青帮有人反驳道。
“妈的，这是人家家务事，莫非还要你们几个人点头？”
“既然是家务事，就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既然他在这里说了出来，还不能让我们评评理么？”
一时间堂内嘈杂喧嚣起来。
“各位莫要误会，我义弟年岁轻，既无子嗣，也无弟子，但裴横江老前辈还有一名弟子尚在，此人不论资历，地位，接掌雁栖门都是再合适不过。”
“对啊，我记得滕冲和刘诏玄还有一名师弟才对。”有人恍然道。
“许骞云。”一人脱口而出，众人这才想了起来。
许骞云多年前便淡出江湖，常在生意场上走动，所以往往被外人忽略。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素色白服，额缠丧带，从人群中走了上来，正是许骞云，他脸上涂抹了些脂粉，以此来掩盖他过于渗人的肤色。
许骞云朝着台下众人说道：“在场不少朋友都知道我的身份，区区在下不过一介商人，按理不该过问江湖事，可我两位师兄，和掌门师弟都被红山帮的歹人害死，此大仇不得不报。”
他名声随不及滕冲和刘诏玄那般大，可论其辈分，这雁栖掌门当然是非他莫属，其他人也不再多言，有的人已开始准备抱拳恭贺，但一想到雁栖门刚逢事变，话又憋了回去。其中不乏有些人跟雁栖门弟子交好，互相打听着好友生死下落，一些雁栖门幸存弟子一一告知，许多人都掩面而泣。
许骞云黯然道：“然现下，门内人才弟子凋零，雁栖一派独木难支，幸而朝夕门门主韩少侠，碧青帮田帮主仗义相助，我三派从今往后，必当同进同退。”
武玄通和佟鹏等人面面相视，他们经验老道，这才明白了韩轲的用意。
今日他韩轲捡起了父亲朝夕门的牌匾大旗，表明今后在西武林江湖中就此多了这么一号人物，可他年纪轻轻，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望，突然竖起旗帜，开宗立派，必然多遭旁人明阻暗算，不少二三流势力绝不会让他就此做大，就算其中有人卖他父亲面子，不与他为难，也不知要花多少时日才能打出名堂。
如今，借着许骞云接掌掌门，西武林一半有名有姓的门派代表在场之时，朝夕门竟然在话里话外间跟碧青帮，雁栖门平起平坐，如此这般之下，似乎变得理所应当，今日大会完毕后，人言相传，要不了几日，整个西苍，西武林都会认可其存在。
说到这里，田冬年站了起来，说道：“雁栖门丧期之日，实不该大斟大饮，但各位前辈同道难得一聚，田某包下了西街十多家酒楼，备好宴席，还请各位移步再续情义。”
他步步为营，也趁着今日一会，正式入驻西苍城，而碧青帮财雄势大，多年下来花了不少积蓄，早早与城中许多江湖势力私下来往，送礼结交，他一带头，不少人跟着起身，纷纷向台上许骞云和韩轲二人抱拳行礼，一时间厅堂内热闹非凡，早已安排好的下人此时也进得堂众，端案递酒。
不少当年另投他处朝夕门弟子，和韩常思故交，此时都上前与韩轲攀谈起来。
韩轲不假声色，来者不拒，很快淹没在人影簇拥之中。
楼上的韩凝看见此情此景，暗自叹了口气，身子微微晃了晃。
邱枫在旁乐道：“凝姐，你看大哥一刻之间，就变成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你一定万分欢喜。”
韩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故作微笑，点了点头。
她看向堂中端坐的邱忘怀，邱师伯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冷眼旁观，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只有韩凝瞧见了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
韩凝心中道：“师伯，大哥，你们两个今日得偿所愿了，我本该跟你们同喜同乐，可恕小妹我实在欢喜不起来。其实，咱们脚踏实地，将朝夕门从头做起，便有千难险阻，也算的上堂堂正正，现如今在别人庇护提拔之下，又有多人诚心诚意的认可咱们呢？况且，况且，那齐家，谷家，雁栖门，甚至红山帮在内，因为你们两人的密谋，搭上了几百条人命，这，这都得算到咱们头上。今天骗得了旁人一时，却骗不了他们一世，等东窗事发之日，咱们便再无后路了。”
韩凝浪迹江湖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不少人心深沉，世道阴险，血雨腥风之事，也称得上杀伐果断，嫉恶如仇之人，但比起兄长和师伯，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家中小妹。她这几日在床上辗转难眠，并不是因为身上伤痛，而是彷徨难眠
她反复告诉自己，邱忘怀和韩轲是自己世上最亲近，最牵挂的两人，无论两人做了什么，她都会从中支持，可一想到红山惨状，齐府大火，这一信念开始动摇坍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目光一扫，看见了人群中的慕衡青夫妇，心中一凛，想起了那日在悬河商船上如何斗杀其胞弟一事，又由此想到了厨子，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拉着邱枫向人群中走去。
两人挤过人潮，走出楼外，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但时逢天冷气清，韩凝只觉浑身一疼，牵动伤口，整个人摇摇欲坠，邱枫几乎也扶她不动，失色道：“姐，咱们回朝玉翠吧。”
此时，一只手托在了韩凝胳膊上，将她身子正了正，韩凝扭头看去，正是孙观。
“你怎么不待在里面，偏要出来受这冷风。”孙观道。
“里面人多，但比这街上更冷。”韩凝低头道。
孙观感受着楼阁中飘出的热气，眉头一皱，只觉韩凝此话说得十分在理，于是点了点头，横臂抱着韩凝，邱枫则在另一侧搀扶着大姐，但觉韩凝身子轻了许多，想来孙观抱得十分紧，几乎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
她原想打趣两人一番，可见他们面色沉重，只好闭口不言，三人很快便消失在西苍城冷清的街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