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杜康都在忙着为冠途案寻找线索。从办案经验而言,杜康一直把冠途被杀归结于混混之间的“火并”,于是便带着副所长刘岛,对浑河地面的泼皮和县城里的混混逐一开展排查。一大清早,俩人穿着便衣在阳明后街找吃的时候,碰到推着餐车沿街叫卖的老混混蔡黄,非要扯着俩人吃他煮的“家传水饺”,俩人拗不过热情,于是停下来吃了起来。
“嗯,这水饺还真不错!”杜康仰着头把碗里的汤汁倒进嘴里,笑道,“这改邪归正了就是不一样,靠劳动吃饭光荣!”
“我能有今天,还不是要感谢你杜所长!”蔡黄递了张餐纸过来,“当年要不是你,说不定就随那‘破烂王’去地府报名了!”
“这倒是句大实话!”杜康嘬着嘴上的汤汁,问一脸疑惑的刘岛,“记得零四年那桩‘破烂王’贩毒案不?”
“那桩案震惊全国,当然记得!”
杜康冲蔡黄扬了下头:“在那之前,他可是‘破烂王’的马仔!”
“团伙?”
“说他是团伙不冤枉他!”杜康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但他之前有重大立功表现,是那桩案子告破的有功人员。为了保护他和家人的安全,判了三年,服刑一年后就以遵守监规、真心悔过为由给放出来了。”
刘岛一副教训混混的语气跟老蔡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不是一条道上走到黑,迷途知返,人生才有忏悔的机会。否则……”
“打住!”杜康打断刘岛的话,笑着说,“我的刘所长,人家早已是守法的公民,远离江湖一二十年了,你就不必给他上课了!是吧,老蔡?”
蔡黄很觉悟地说:“刘所长说的也没错,如果当年不晓得迷途知返,上天可是长着眼睛看着呢。嘿嘿。”
刘岛拿着手机准备扫码时,蔡黄一把将付款码抢过去,似乎是生着气说:“刘所长,你这不是骂我嘛!能让两位领导吃一碗我们老蔡家的家传水饺,那是我蔡黄的福分!”
刘岛坚持要付款,杜康觉得为了十来块钱去理论没有意义,便止住跟蔡黄拉拉扯扯的刘岛:“哎哎,刘所长,瞧你那动作。要是为了十来块钱把老蔡的摊给弄翻了,人家今天过日子的钱都得打了水漂!”
“局里有规定,不能瞎吃!”
杜康不知道刘岛的话里有多少真,便就事论事道:“嘁,局里的规定,那都是给下面立的!他们有多少人遵守过咧?再说了,吃碗水饺要是让处分了,且不说处分怎么写,光七部十所外加机关各处得多少份?那不浪费纸张嘛。”
刘岛没再坚持,客气道:“那就谢谢了!”
两个人走出老远后,蔡黄推着餐车撵了上来,冲杜康喊道:“杜所长,等等!”
杜康停下来,问蔡黄:“有事?”
蔡黄瞄了一眼缓步走着的刘岛,低声问道:“冠途的案子有眉目没?”
杜康异样地看着蔡黄:“你兴趣还不少咧。”
“杜所长莫误会,冠途以前跟着我一路混过,他被人杀了,我当然就比别人有兴趣得多。”
“哦——”杜康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语含沮丧道,“几乎找遍了宁阳城区的所有混混,仍没有突破呀!”
“找遍了?看来我这个混混已在你杜所长的词典里删除了哦?!”
杜康心头一动,眼睛里透出期待:“老蔡有话请直说。”
蔡黄又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刘岛,凑近杜康耳边说:“冠途混得一无所有,在县城只是个混混而已,杀这么个人,连混混们都想不通。……除非一个可能!”
“说明白点。”杜康来了兴趣,搂着蔡黄的肩膀,“什么可能?”
“昨天晚上,城东的‘臭干子’告诉我,说冠途死前到县信访局闹了一出,十有八九是惹恼了哪个领导,才被……”
“这话到此为止!”杜康颇感意外,但还是拍了拍蔡黄的肩膀,“好好卖你的水饺去。”
“好好好,我懂。”
这个消息对于陷入困境中的杜康来说,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冠途未必真是那“臭干子”所说的,因为信访丢的性命?现如今,信访是个敏感话题,但再敏感也不至于取人性命吧?再说宁阳县在这方面的处置办法多的是,什么“陪坐”“陪聊”“陪逛”等等等等,别说是个混混,就是头脑敏捷、研法精深的上访人,也经不起这“三陪”的软磨硬泡,然后承诺不闹腾,还能从中得好处。杜康自顾自摇了摇头,觉得冠途的死跟信访扯上边的可能性不大,但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得到的最有目标性的消息,不管真与不真,都值得去甄别、去印证。
杜康心里面清楚,县信访局那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那个局长曾健在公安局当副政委时,杜康就跟他不对眼,还闹了些不愉快,这时候如果去找他,那就是脖子上挂镰刀——找不自在。再说曾健是个嘴不把风的人,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来,自己的意图让他察觉了,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于是他想到了金浩。金浩前不久收了个小徒,杜康还去收徒宴做过见证,那小徒的爸爸姓金,在信访局什么科室负个小责,人很豪气,那天跟杜康满口“闷”了不少杯。他决定走一走民间路线,让金浩也给自己做一回“中间人”。
“刘岛!”杜康紧走几步,兴奋地喊住刘岛,“走,今天去干件新鲜的!”
刘岛一脸懵懂地看着杜康:“什么……新鲜的?”
杜康道:“走,我们先去阳明武馆。”
“去武馆干什么?”
“哎,磨叽!”杜康伸手招了辆出租车,“上车,到地方再说。”
武馆不远,几分钟的车程。俩人下车时,武馆的早课刚刚结束,金浩肩上搭条浴巾,正准备去澡堂冲浴,看到俩人进来,便奇怪地迎了上来。
“哎呦,稀奇!两位所长大清旱的闯武馆,为公还是为私呀?”
杜康笑道:“哈哈,踢馆来了。”
“不像。你杜康踢馆怎么会两手空空的?最起码要拎壶酒嘛。”
“看看,还赤裸裸伸手要上了!”杜康乜视着金浩,一副讨价还价的口气道,“等把我送来的那几个联防队员培育成材了,送你一缸‘杜康家酿’,喝自己用劳动,哦不,搁你这不叫劳动,叫智力,用智力换来的……喝着才香!哈哈……”
金浩仰头大笑:“嗯,这样公平,哈哈哈哈!”
杜康说:“不磨舌根了,我有正经事找你,你先去把身上那臭汗冲了。”
“好的,你们先上楼。”金浩顺手递过一挂钥匙,“小青柑在壶里泡着,你俩慢慢用。”
金浩的房间不大,布置的却很紧凑,尽管那一套茶具占了不小的空间,但整体看上去,丝毫没有杂乱无章的拥挤感。
杜康坐在茶桌旁熟练地摆弄着,与刘岛连着饮过三杯后,这才说起蔡黄的线索。
“冠途上访?”刘岛似有不信,“他就一混混,哪来的什么诉求?”
“你这看问题就片面了。混混他首先是人吧?是人他就有思想吧?再说了,县里的那些上访户每年左鼓右捣的,哪个没尝到甜头?冠途眼谗而去仿效也不奇怪!”
“我好奇的,是他诉求什么?!”
“他诉求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线索的价值!”杜康很自信地说,“案子立了这么多天,除了现场笔录的几行文字外,没有丝毫的进展,排查了上百个混混,有价值的线索也是一个没有,而这条线索的‘横空出世’,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神助之兆啊?”
刘岛笑了笑:“如果是条好线索,这神助之说成立。”旋又不解地问,“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信访局就完了,跑武馆来干什么?”
“我这用的,是‘曲线求解’法。”杜康手在眼前一绕,“走民间路线!”
“民间路线?”
杜康点头:“是的。”
刘岛问:“杜康,莫嫌我话多,这里面是不是有隐情?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让你弄得神神秘秘的?”
杜康拿眼瞟了刘岛一下,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刘岛说:“情况如果真的复杂的话,我倒建议,请局刑侦大队配合一下,以公安局的名义直接去信访局调取证据,事情就好办,也堂皇得多。”
杜康道:“现在案件都是属地负责,难道你忘了?再说那刑侦大队又不是你浑河联防队,一吆喝就能拢来,会由你乡派出所摆弄?这说到底,还有个保密的问题,走民间动静小、易于隐蔽,范围也易于控制。”
正议论着,金浩进来了,一边往洗衣机里填衣服一边问:“怎么样?这小青柑?”
刘岛说:“反正我是不习惯,跟我们阳明山的野茶差味远了。”
金浩笑道:“只能说各有各的风味,不能用个人口感习惯来评判。”话毕,坐到茶桌边连喝了两杯后,问杜康,“说吧,有什么正经事要找我?”
杜康也没废话,直接就说了来武馆找他的目的,金浩听了也感到诧异,说你这是唱的哪一曲?办案取证又不是货贿公行,还需要找关系走后门?刘岛也觉得是,说走民间路线取证,显得我们没底气似的。杜康对俩人的话充耳不闻,等他们觉得说了白说、不如不说时,这才催促金浩,拨通了他徒儿爸爸——金木的电话。
“浩哥,节日快乐!”电话一接通,金木的声音像开了免提。
金浩问:“金木,干什么呢?”
金木嘻哈道:“过中秋呗,懒床呢。”似乎觉得哪儿不对劲,接着问,“浩哥,这么早打电话,不会是金刚淘气吧?”
“怎么会,金刚刻苦着呢。不过,还是想请你来武馆一趟,有时间吗?”
“有有有,我马上过来!”
等金木的空隙,杜康接到鲁芒打来的电话,说牛毛市政公司的牛总为感谢他的关照,多次邀请去开发区他的“毛毛雨娱乐中心”指导指导,中午就去那儿聚聚,过几天我们不是要去省城执行任务嘛,顺便给我们自己饯饯行。杜康一听这执行任务的事,脸上就显出愠怒之色,牙齿咬了咬没让自己骂出声来,只是很理性地问,这不太合适吧?鲁芒也不多解释,说牛总诚心诚意邀请,就给他个感谢的机会吧,中午开发区——不见不散!
没一会儿工夫,金木嘴里叼着根油条进来了,一见杜康在里面坐着,从嘴里拔出吃剩的油条,连忙招呼起来。
“哎呦,我的杜所长,又见到你真人了!”
杜康笑道:“嗬,金科长这打躬作揖的动作真迷人!”
“呵呵,见了杜所长不低调不行啊。”金木调侃道,“上回那余威犹在,哪儿敢直腰?”
金浩哼了一声:“一顿酒就把你腰给灌弯了?也太不经事了吧?”
金木胸一挺:“浩哥提醒的是,输酒不能输了志气!”旋又笑着解嘲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哪,人家杜所长的酒量毕竟在那儿摆着,不服输还真不能!”
杜康谦虚地摆着手:“金科长高看我了,我那也是爱面子,硬撑,硬撑,嘿嘿。”一边招呼金木坐下,一边说,“今儿个找你,是有件紧要事麻烦你。”
金木受宠若惊的样子:“杜所长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请直说。”
“不瞒金科长说,我手里有一宗案子,急需去信访局取个证,因为案子的敏感度较高,动作不便搞大,所以,想请金科长搭个桥走个捷径,通过非官方渠道前往取证,不晓得……”
杜康话没说完,金木就爽快地拍着胸说:“杜所长说的我懂,避嫌嘛,是不是?这太简单了,不就取个证嘛,我给网信科的丁四毛打个招呼,正好今天他值班,包不误事!”
金木在电话里跟丁四毛说,自己的铁哥们急需来我们局取个证,因为放假了,就不惊动曾局长了,请他给行个方便。
丁四毛是个讲究人。杜康一行到了后,先是例行登了个记,后是要了杜康的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还有警号、随访人员的信息等等。金木皱起眉头很是不悦,说我兄弟办案子走后门取证,为的就是避免行政干扰,提高案子的办案效率,你这搞的丁丁卯卯的,我这招呼不白打了?杜康倒很理解,说丁科长也是履行公事,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为避开曾健的干扰,不然,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从正门进来,不用为说服刘岛找那么多借口。
丁四毛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登记薄递给杜康:“这是八、九月份的信访登记册,请杜所长过目。”
“好,谢谢!”杜康拿过登记册,沿蓝色的书签绳处打开,刚往回翻了几页,点着册子上的名字兴奋地说,“有了!在这!”
丁四毛接过登记册,顺着杜康手指的名字看过去:“冠途?确定是他?”
杜康点头道:“是他。”
金木说:“这个人有毛病,那天来局里闹的大家都不安生,后来让保安给撵走的。”
“为什么会撵他?”杜康不解地问,“这样不合规吧?”
“关键他那些诉求毫无合规性,写了倒是有上十页。”丁四毛接话道,“那天正好是九月十一号,‘911’,好记。当天那些言论,嘿嘿,炸锅的水准!”
杜康用征询的口气问:“可以看看信访原件吗?”
“这……”丁四毛一脸难色。
“嘁,看你那不爽快劲!”金木不屑地说,“又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值得你这么扭扭捏捏的么?”
“这可不比你那人事档案,局里有规定。……真不能!”
金木明显有些恼:“四毛!我平时是怎么帮你办事的?我那人事档案也不是垃圾,局里一样有规定,可哪回你找我我含糊过?寅时想翻寅时翻,卯时想翻卯时翻!哦,到了我找你头上就不好使是吧?”
丁四毛苦笑道:“金科长,你这……”
金木冷语冰人:“你就说吧,能不能看?不能看我带着他们滚蛋!”
丁四毛嗫嚅半天,开口道:“好吧好吧,你这不饶人的嘴呀,我怕了。”
金木搂着丁四毛的肩膀,咧嘴笑了:“哎,这才像哥们嘛。”
然而,丁四毛在档案柜里左翻右掀,恁是找不到冠途的信访件,以至于金木一度怀疑他是故意的。
丁四毛找得满头大汗:“真他妈出鬼了!那天我明明放在这‘待办’盒子里的。”
杜康说:“莫急,再想想,是不是记恍了?”
丁四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放的东西,从来没有记恍的时候啊!”愣了愣,出了档案室,抓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起来,“喂,小朱吗?你在哪?……在乡下?问你个事,……我放在档案室那个‘待办’盒子里的信访件……你动过没?……动过?什么?……你个小狗日的!动我东西怎么不吭一声?啊?!……”
几个人围在丁四毛四围,听着他火气十足的打电话。少顷,丁四毛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干脆就贴着听筒默默听着。
“怎么回事?”丁四毛一放下电话,金木就迫不及待地问。
丁四毛两手无奈地一摊:“信访件……让曾局长给调走了。”
“曾局长调走了?为什么?”
“小朱没说。”
金浩问:“以前有过这种情况没?”
丁四毛说:“没有,我在网信科干了十三年,第一次遇到。而且,”他指了指墙上的制度框,“信访件是不允许外借的。”
刘岛看了看杜康,说:“有点不正常。”
杜康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直觉告诉他,冠途之死十有八九与这个信访件密切相关!看来冠途写的那东西是触到哪个领导的痛处了,并不是丁四毛说的那样“诉求毫无合规性”。那么,一个混混到底触到了谁的利益?曾健又是在替谁遮掩?到底是什么诉求具有如此强大的震慑力,以至于冠途“偷鸡不成”反倒命丧黄泉?
从信访局出来后,已是中午十一点了,金浩想留杜康几个去武馆吃午饭,杜康说中午已有约,让金浩把酒先存着,等把事办通透了再会师武馆。金木一边走一边作着自我批评,说差点就让杜所长吃了闭门羹,等哪天有时间再摆酒致歉。杜康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说目的我也达到了,你就不要纠结了。
在阳明大街等车时,警员宋新打来电话,说是有重要情况报告。
杜康说:“有什么情况电话里说,简单点。”
宋新停顿了一下,说:“杜所长,是这么个情况,这两天我跟伍刚一直守在冠途的出租屋附近,十点钟的时候,看到那个苟二出现了。”
“苟二?”
“是的,苟二!”
“苟二去那里干什么?”
“苟二先去了冠途的出租屋,那个租屋的老头还毕恭毕敬地送他下了楼。”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一路跟着,苟二去了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
“什么地方?”
“我们乡大洼村的冠龙潭——冠途的家里!他在冠途家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就返回了县城。苟二走后,我和伍刚就去冠途家坐了会儿,跟老太太问起苟二的事,老太太说,苟二自称是公安局的干部,有个物证需要提供,老太太就把苟二带到冠途的卧室里,里里外外让他找了个遍,什么没找着就罢手了。”
杜康一愣:“他找物证?这苟二搞的什么鬼?”
“有点蹊跷!”宋新顿了顿,又说,“还有个玄事。”
“说。”
“我跟伍刚一直感觉被人跟踪,苟二肯定有同伙在配合!”
“感觉被人跟踪?怎么发现的?”
“具体也说不上来,就那感觉。”
杜康想了想,问宋新:“你们现在什么地方?”
“回东门来了。”
“好,你们在那儿候着!”
杜康压了电话,眉头皱了老半天。苟二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十来年,给人的感觉已经“金盆洗手”改过从良了,因而在对混混开展大规模排查时,恰恰忽略了这个老牌混混。那天在阳明山石屋出警时,刘岛说九成的把握是熟人作案,当年冠途可是苟二的小跟班,苟二恰也符合这样的条件!
刘岛问:“苟二不早就金盆洗手了么?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重操旧业了?”
杜康点了点头:“这个可能性是有的。”
“要不要……直接传唤苟二?”
“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吧。”杜康没有时间多说,拦了辆出租车,匆匆往东门社区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