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到了这里,便已经宣告了尾声,几乎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但源家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
“星见总监——”
他深吸一口气,同时看见了星见正从怀里掏烟,枯瘦的手指犹如老迈的松树,打火机的微光闪烁在皱纹密布的手指周旁。
源家没有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借着火光,也一边从怀里掏烟一边说:
“我只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虽然您也告诉我这不该是全部,但是…”
源家顿了顿,眼神骤然凌厉了起来,逼视着星见的眼睛说:
“虽然‘警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除了警察,有没有‘别人’在这个过程里,犯下了同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呢!”
“哼…”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刹那,源家就听见了星见的轻笑声。
他像是在追忆什么,但是极短,像是生命中极为珍贵,又非常短暂的一瞬间。
星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以淡淡的笑容注视了源家一会,然后起身朝回走去。
“这个问题嘛…就属于先前说的,‘无可奉告’的范围。”
“你这么说就是暗示有咯?”源家皱起眉头。
“随你怎么想…但我现在要回去睡觉了。”
“真是的,折磨一个老人家到这么晚…源家现役一级警督,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希望你的调查能顺利。”
“哈哈哈…”
干干而小声的笑声,随着星见逐渐模糊在雾里的背影远去。
源家也没有追上去。
足够了。他捏紧膝盖上的拳头。
有些事情,再追问下去也无所谓,会有失体面。
今天…
星见总监已经告诉自己的够多了。
他也起身,最后回眸看了一眼远方的海岛,逐渐逼近的乌云,以及远方风浪大作的夜曦中,微光下摇曳的几只小渔船。
——暴雨好像就要来了。
他们是不是该快点回家呢?
就好像…
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时代的分割线——
……
星见很快回到了闹市区。
看看店里的时钟,已经将近三点了,但青年人们还很热闹。
看到自己,无不惊诧。
像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看到一个老人精神抖擞地在路上闲逛一样。
是啊。
星见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细想起来,即便是年轻时,也基本不在这时候出来鬼混呢。
他并非来自一个富裕或有门第的家庭。
父母都是那个时代的贫农,感谢党和国家的解放,才获得了土地和幸福。
自己…也总算是因为有了教育机会,念了书,然后有了点不错的成就吧。
源家想起小时候的一则事情。
那个时候,由于干旱,村子里很缺粮。
于是父母便给他们出了个招,说快到饭点的时候,就去找那些富裕人家的小孩玩。
一直拖到吃饭的时候,别人也不好意思赶自己走。
更何况,相较于那些人庞大的家业,这点钱也只是九牛一毛吧。
但是…
星见虽然也会去玩,但当别人捏着饭碗,嫌弃地走过来要给他一些时,他总会拒而不受。
肚子里当然也很饿。
看着那虽然只有几片菜叶,和一点肉星的汤泡饭,唾沫也会忍不住涌出来。
但星见就是觉得,不应该接受这碗饭,好像接受了,自己就会丢掉什么一样。
他还记得,在当时,就有村里见到此景的老人对他说,这小子不凡,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事实上…
好像也果然呢。
星见挠了挠后脑勺,笑着和那些惊愕的年轻人打招呼,有些醉鬼甚至高举着啤酒瓶,招呼他也来喝一杯。
星见婉拒,只是笑笑,默默走回了自己家。
站在楼道口,望着上方布满石灰的筒子楼,他想起了刚搬来时,妻子颇具厌烦的情景。
“居然是这种地方!”
“你这老头,真是守财奴守疯了吧!”
“咱们原来住的地方多好!”
话虽这么说,但星见明白,老婆绝非吃不了苦的人。
只是过于不理解。
不理解像他一个有能力逃出深渊的人,为何还要走回来。
就连留学回来的女儿,见到“新家”时也不免感到惊讶,直到从她母亲那里知道,家里的财产依旧颇为丰厚时,才放心地生活了下来。
是啊,剩余的财产很多。
多到按自己简单的生活习惯,哪怕几辈子,可能也用不完。
但是…
源家坐在温暖的小书房里,一边烤着取暖器,一边倾听女儿和妻子在外面抱怨和嚼舌根的声音,总会在寒冬雪敲的日子里微微一笑。
自己可不蠢。
当了警察总监,在权力中心游移过几十年的自己,当然能看到浅薄的妻女看不到的东西。
——听说有“风声”呢。
上头的大领导换了,决定先“整一整风”。
这时候再住在大宅子里,不是等着被查吗?
而哪怕是仓促的搬家,至少也给了别人一个口实。
只要关系疏通到位,应该就能安稳下车。
这是权力上的考虑。
但除此外…
原来那块地方,自己也的确不太喜欢。
虽然宅子很大,但由于周围都是高档的独幢建筑,住在这里的都是社会名流,住宅繁多,平时大多空空如也。
没有可以走访的邻居。
从前休息时很喜欢去逛的夜市、商店街,也要么租金过高,要么就根本不允许在周围开设。
星见早就想离开之类。
但是…
每每看到女儿和妻子趾高气扬地带朋友来家里炫耀,沐浴在那种羡慕的眼光里时,坐在沙发上默默看报纸星见就知道还不能搬家。
他总会沉默地在两人还没醒时出门工作,等回到家,妻女一般也沉沉睡去了。
星见不会去打扰妻子,自己钻进客房睡觉,有时候,望着窗外被云遮住的烛月星斗,总会静静长叹一声。
而且——
更重要的,也的确。
如果按照自己的工资,根本不可能住进这里。
所以星见不会忘记那个男人的面孔,那个如今的松江集团总裁,源家微笑着将皮质手提箱推到自己面前时的神情。
“只是帮我一个小忙而已,这五百万就是您的了。”
“在如今这个时代…”
“您也应该很清楚它们的购买力,对不对?”
“对了对了!”
“——我听说,啊只是听说,您女儿目前手术很缺钱是吧?”
“足下的这所房子,也的确是小了一点…”
“不如换换如何?”
“……”
更多的,包括年代,都已经记不清、也不想记清了。
唯独源家那隐藏在黑暗里的面孔,与闪耀的洁白牙齿,钻石般在记忆的深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