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眼睛通红,几乎要掉泪的源家。
星见心里当然也不是古井无波。
他很明白。
他当然明白。
越是获得高妙的地位,让人艳羡的权力。
只要还不是最高点。
人生,就往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如履薄冰。
自己又何曾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是…
啊,真是想不起来了。
社会是何时把我毁掉的呢?
他很喜欢源家。
不只是他的工作能力,也包括职业态度、性格和一腔热血。
都和当时的自己很像。
但…
他也一定会理解的吧。
——这个世界,不是凭过去的我们这样的人,就可以改变的。
天边极远的黯色下,有许多黑色的海岛沉在风浪中。
星见有时候忧郁地望去,感受着衣袖和领口在风中的吹抚,凝视向那些岛屿上细密的红树林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就感觉它们像蛰伏的怪物,黑毛根根如同利剑。
但是,也是时候到终点了。
大坝虽然修的很长,但毕竟也没有绕静江市一圈。
漫长的旅途后,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禁止进入”的黄色警示牌,更前方似乎是一个研究海面污染物的研究所。
猩红的摄像头左右转动,透过外侧的铁门往内看,里侧的铁门更是贴有“小心触电”的告示,唯有两道门之间的一小段路,表现着无垠的寂寞。
昏暗的天空下,两人视线相交,又默契地同时转向左边。
那是更延伸向海面的方向,一条长长的防洪堤,孤零零地从陆地蔓延向大海腹地,末了是一个小凉亭。
源家想,那应该是最初建设大坝时,总工程师的一点小诗意。
——哪怕是在这样寂寞的地方,如果能偶尔走到尽头,在大海中心的凉亭里坐坐,或许就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吧。
而旁边的这幢研究所,所里的人员,或许也很喜欢来这里消遣。
从远处看,两道影子石头般缓缓朝凉亭内蠕动。
随着夜色渐深,海风似乎恐怖多了,呼啸着朝脸上涌来,更远处的一线天内,乌云正在挤占粉红色的光线。
凉亭年久失修,作为支撑的四根廊柱已饱经风霜,墙皮都剥落了下来,散落在中心的一张小石桌旁边。
但看起来还不算脏,应该有人打扫,角落里甚至还有写着“杜蕾斯”荷尔蒙色包装盒,以及一些不可名状、已经干涸的透明套状物质。
松木和星见都没有在乎这些,只是眼神偶尔接触,偶尔移去又偶尔相交。
星见似乎终于在某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说:
“找不到犯人啊…”
“嗯?”源家有些诧异,但还没来得及反问,星见就盯住了他的眼睛。
星见说:“你应该明白,在那个年代,很多技术还不够普及,哪怕找到了监控录像,很多关键性的证据也无法用来检验。”
“无论官方还是民众,都对这起事件迟迟不破意见很大…”
“所以,必须有一个办法来解决。”
说到这里,源家忽然看到星见身上扬起了一股诡异的气势,像是有一种绿色的火焰从心脏开始蔓延,逐渐燃烧至他全身,扬起阵阵幽光的同时,并未带来温暖,而是彻骨至深的凉意。
源家一瞬间想到了什么,那个答案让他窒息,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就连唾沫都有点咽不下去。
“难道说…”他瞪大了眼睛。
但星见摆摆手,似乎不打算接受他的提问,而是自顾自地盯着地面,说了下去:
“我事先声明,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违反当时的保密条例的。”
“但既然已经退休了,回想起过去的一些罪恶……是啊,都怪你,让我回想起的那些罪恶,不去想还好,一想真是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我心里有了别的一些变化,所以我想将事件的一部分真相告诉你,当然,这不会是全部。”
“…你就听着好了,总之,我们警方在当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不只是将其同时指认为爆炸案的凶手,还包括更加恶劣的事情。”
“当时我虽然是总监,但在面对这件事上,也没有主宰一切的权力。当时在更高的机关内,有关此事做了非常严密的讨论……而为了向上头交差,我不得不同意了很多违反自己原则的提议,做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星见顿了顿,盯着源家摊在膝盖上的手说:
“既然今天选择说这些,我当然就不会怕什么……源家啊,你尽可以拿去告密,或调查一点你想知道的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动用我的人脉,对你进行干扰或泄密。”
星见又叹息了一声,浑浊的双目内只有隐晦的星光缠绕:
“我已经老了,生活日趋寂寞和寻常,但那些过去的罪恶,也是不应该抹去的。”
“只是我必须提醒你…”
“这件事还是不要认真的那么好,不要弄到覆水难收,调查到后面,可能连你自己的官,乃至命都保不住。”
“你眼前的我,在很多时候,都只是一个受制于时代的小小部分而已…但如果你真的有勇气和这个世界抗衡,和现代人无法解决的矛盾抗衡的话,就去燃烧你剩余的人生吧。”
“我很欣赏你,从你进警局的第一天就开始欣赏你了。但我想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需要更灵活的处事方式,才能让我们更从容和自由地活在世上。”
“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牢笼之中’…有些时候,是不是提前理解好世界的本质,再去做一些合适的行为,才能让自己的人生更顺利呢?”
“言尽于此了。”
星见仍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就是这个刹那间,源家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一丝闪躲。
奇怪。
源家感到什么东西在不断外扩,震击着颅骨。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难道星见总监他还在掩藏吗!
还有什么能让他掩藏的…或者说,那能让他惧怕的到底是什么!
源家口干舌燥了,同时相较于震撼,他产生更多的那种情绪是…恐惧!
‘恐惧于未知’。
还是说,那只是眼皮累了之后偶然的效应。
很长一段时间里。
源家都静静注视着星见的眼睛。
很幸运。
那种闪躲的眼神,再没有出现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