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受劝解终究醒悟
向河渠跟冯士元说的确实是真心话。若论初心是不愿当这个生产队干部的,别说是母亲、姐姐不愿,就是班主任曹老师临毕业前,噢——,不对,是在毕业典礼后临离校前特意嘱咐:“毛主席说了,大学还是要办的。回去以后好好劳动,处好人际关系,不要当干部,以免被绊住,脱不了身。”他不想也不愿当干部。可是当他看到生他养他供他长大的家乡只因领导班子不力而导致如此贫困的时候,动心了,觉得个人的前途应当服从于父老乡亲的前途,只有挺身挑起这副重担,才不负父母关于“做人就要做个人,遇有机会泽加民”的教诲,于是他点了头。
由于他将歪风邪气视为生产队搞不好的关键性因素,因而极尽全力去打击、遏制他所认为是歪风邪气的投机取巧、偷捞、弄虚作假;同时组织农事研究组,引进堂兄向儒仁推荐的水稻新品种“稳三千”,从稻麦田筛选穗大秆粗的良种进行小块试种;修改制订了各项规章制度;身体力行做好带头人。不喜欢他的人则会用各种手段对付他:
大队办了个绣花厂,妹妹向霞在姐姐的指导下学过用缝纫机绣花,向河渠跟大队说清情况,帮她报了名。名是报了,可是研究来研究去,从来没学过绣花的夏菊花进了厂,向霞落了空。
四队的牲猪饲料地都安排在河北挂脚和坡地上,从东向西数向家是第十四家,从西向东数向家是第十九家,大体居于中间位置。跟邻居一样都是栽山芋,夹种玉米,两头种几棵向日葵。怪事出现了,快要成熟的玉米成了光杆儿,向日葵的头没了,山芋藤也被斫得有块没块的,别的人家即使被偷,也以山芋藤为主,偶尔有被掰去几穗玉米的,象这样全面遭劫的只有他一家。
连续几天童凤莲没个好脸色,为了什么呢?向河渠莫明其妙,于是曲意奉承,几次挨近她想说一些好话,却见她身子一侧,给他个背脊梁。他忍不住说:“这是怎么了,细想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为什么不睬人?要是真看不顺眼,何苦在一起过?”凤莲头也不转地说:“想跟哪个过就去跟哪个过,我又不挡你。”
向河渠一听,立即猜出有人在挑拨,说:“这是什么话,除了你我能跟哪个过?”凤莲猛地坐起问:“我问你,你的对象是那天来的女的中的哪一个?”向河渠说:“一派胡言,没有的事。”凤莲火气十足地用右手食指点着向河渠的鼻子说:“你装蒜。人家什么都跟我说了,两个女的来看人家,一个坐在你身边看你打衣裳,一个帮你妈煮饭,你瞒我?”
一听为这事儿,向河渠笑了,说:“你呀,你呀,真是酒劲不大醋劲大,就为这事儿?”凤莲依然火气不减地问:“说,可有这事?”向河渠依然笑着说:“有哇。”“有,怎么说人家瞎说?”“你先躺下来听我细说,这样坐着要着凉的。”“我不躺,就要坐着听你说。”
向河渠见状只好也坐起来,从里床拽来衣裳给凤莲披上,然后把情况作了介绍,随后说:“她们是怎样为我爸出力的不去说它,就说恋爱。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从小定了亲,却连人都不认识,有感情吗?跟你没感情,遇上喜欢的人谈起来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妈不同意,一定要要你,我也没办法,只好同意。自决定跟你做夫妻以后就跟人家断了恋爱关系,我说过打这把锄头就薅这个草,至今一晃二年过去了,连人都没见过,从哪儿来的外心?”
“你骗人。那天和曹老师来时不是见过吗?听说她就插在江边上,还是你弄来的。”向河渠笑了,说:“不是她。插在江边的叫徐晓云,跟我谈恋爱叫王梨花。”凤莲有些不信似地问:“真的?”“真的假的,你问问妈和我妹子不就知道了。”
“你怎么舍得丢下她的?”“爸妈不同意,我能做到主吗?”凤莲想起自己也曾想断掉这门亲事也是拗不过母亲时信了,却又提出另一个问题:“还想她吗?”向河渠叹了一口气说:“说不想是假的,尤其是爸妈不同意我又拗不过时赌气上河工,为好事难成去拼命挑泥,还受了内伤。”凤莲说:“我也听人家说了。”
“刚结婚时我对你没感情,那时也还是蛮想她的,不过现在”“现在怎样?”凤莲紧追不舍。向河渠当然不会傻到说想的,他说:“现在不想了。”凤莲说:“鬼才相信你。”向河渠认真地说:“我跟她之所以谈,是因为感情方面我是空白的,只要有一个不惹人嫌的姑娘闯进我的生活又谈得来的话,都可能谈起来的,不管她们叫王梨花还是叫张梨花、李梨花。现在我俩成了亲,天天在一起,一个是两年没有见过人,一个是天天生活在一起,还有个心肝宝贝,你说会想那个见不到的人吗?一心难二用,要是我真有外心,会同你这么好?”童凤莲听着向河渠的解说,想想自成婚以来两人的恩恩爱爱,气就平了,顺从地让河渠拿掉披在身上的衣服,搂抱着躺了下来。
童凤莲的心到是定了下来,向河渠却警惕起来,他在两人亲热过后仍搂着妻子问:“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刚来时不说,我当干部前不说,我们结婚都两年多了却有人来翻这陈年旧事呢?”凤莲回答不上来。
向河渠又问:“会绣花的霞妹子进不了厂,不会绣花的菊花却去了;别人家的山芋藤没事,玉米不少,为什么单偷我家的?朝阳花头砍了去可没什么用啊,为什么也没了?为什么我在政治操上一挑明某桩事情的真相,冯主任就会来跟我吵呢?”“我也觉得奇怪呢。”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是因为你丈夫在坚持原则,一定要按制度办事,让一些人不能想怎样就怎样,于是就从各方面来打击我,包括挑拨我们夫妻间的关系。”凤莲抱歉地说:“我没想到这么多。”向河渠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在她鼻子上一刮,说:“听不得一丁点儿闲言碎语,马上就吃起醋来,人家处处整我,你也往伤口上撤盐。”凤莲顾不上跟丈夫斗嘴,拿开丈夫的手并握住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会计不当了总行了吧?”
向河渠略带苦涩地说:“躲?往哪儿躲?当着会计还有人欺侮你,不当了会有好日子过?不过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怕他们,只要你不听人的挑拨,只要我们夫妻一条心,外头的事我自有办法对付。”
同心协力搞好一个生产队,凭薛井林向河渠的能力,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条件是同心协力,遗憾的是离心离德。象这样下去要搞好这个队,几乎不太可能,向河渠有些绝望了。怎么办?看来惹不起只有设法躲了,象周兵一样地避开是目前最可行的路了,可是周兵有他爸爸这层关系,自己能往哪儿躲?
俗话说吉人自有天助,躲的机会真的来了。这一天向家来了一位似曾相识的中年人,刚见面就问:“小老乡,认识我吗?”向河渠细一看说:“您是沿东的顾大哥?”来人说:“是啊,我就是沿东的顾文彩,油米厂的。”向河渠高兴地握着顾文彩的手说:“稀客,稀客,快请进屋坐。”
顾文彩告诉向河渠,他是受学校委托来找向河渠的。他说他是驻风雷中学工宣队的副队长。学校在筹办校办厂,考虑办厂人员时想到向河渠,打算派人来商量,他是沿江人,就接受了这个任务。随后掏出一封没封口的信递给了向河渠,说是曹主任写的,“曹主任?”向河渠接过信问。顾文彩说:“忘了说明,曹华同志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
“他终于熬出头了。”向河渠高兴地说,随后问,“大联委那批人呢?褚国柱有没有留校?”顾文彩说:“一个不留,小褚被县水泥厂招工招去了,是季部长的关系。”接着告诉说谁谁被油米厂要去,谁谁进了县蓝球队,等等。在顾文彩介绍《红联》骨干人员去向的过程中,向河渠拆看了曹老师的来信。
曹老师在信中说:“王梨花近况还好,你不用担心,即使将来会遇上什么困难,我们能给予帮助的,一定会极尽全力。她知道你已有了孩子,要我们转告她的祝福。听说你目前处境不大好,估计是过于正直所致,希望母校能施予援手,帮助你离开生产队。徐晓云已较为详细地汇报了你的情况。
学校即将筹办一个校办厂,要招五六个人,闻此消息上门求情的人很多。徐主任虽来校时间不长,但对你印象不错,听了徐晓云的汇报,同意将你列入招工计划内。
考虑到你已担任生产队干部,离队恐有困难,特委托顾队长来协助。顾队长有位老乡在沿江任组织委员,据说还是招工组的负责人,由他来比其他人来更为有利。具体事宜由顾队长与你商洽。”最后祝二老身体健康,祝全家事事如意。
看完信,向河渠再次握住顾文彩的手说:“谢谢,非常感谢你们的关照。”顾文彩笑着说:“要谢也得谢你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你自己的言行给老师、工友还有工宣队的同志留下了好印象,才会让大家记起你,不然,毕业离校的六七百人哪会想到你?”
放工回来的凤莲和向霞听说是来招工的,高兴极了。凤莲赶忙去与婆婆商量怎么招待,向霞则兴致勃勃地说她去打酒。顾文彩拦住向霞说:“小妹妹,别张罗,都是好朋友,一客气就见外了。”向河渠笑着说:“不能这么说,老朋友几年不见,大老远地赶了来,就用老咸菜加薄粥?酒还是要打一些的嘛。”
顾文彩略一迟疑,随即说:“好吧,打就打吧,不过打就得多打点,起码得打二斤烧酒。”向河渠说:“二斤有什么,打五斤。”顾文彩说:“不是我喝,我只有半斤的量,是想请一下我的老乡。”
向河渠说:“那就太好了,只是周组委会来吗?你不是我们沿东人吗?怎么又成老乡了?”顾文彩说:“我是招到这儿来的,老家在高井,跟老周在一个大队,当兵又分在一个连队,只要说我在这儿,准来。”向河渠说:“那好,我去请。”顾文彩说:“还是小妹妹去一下,我和你还得计议一下怎么跟他说。小妹妹会骑车吗?”见向霞说会,就说:“骑我的车去快一些。”向霞高兴地骑着顾文彩的车走了。
周组委是公社干部,自然认识老院长向泽周,却不认识向河渠,能应邀来向家自是看在老乡的份上,还没举杯前就爽快地答应了顾文彩的要求,但却拖了个尾巴“只要大队肯放,公社没问题。”
按向河渠的想法:既然冯主任和薛井林不喜欢自己,郑支书又是夏家的座上客、薛井林的后台,还不巴不到自己象周兵一样早一天滚蛋,早一天是他们的一统江山。因而当时没留意周组委的言外之意,不料事情偏偏坏在这个尾巴上——大队不放。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向河渠是四队的台柱子,他打得上,劈得下,离了他,四队没人能掌握得住。”得!校办厂去不成了!
公社招考教师又是个走的好机会。大队派专人整理材料,据整理材料的王跃华说大队的评语很不错。说到考,很简单,就是写一篇文章。这还难得住向河渠?三下五除二,结束了,仔细检查完错别字,缴了卷。民主阅卷,全社分四个大组,向河渠的文章名列前茅,可谁知录取名单一公布,榜上无名。
这就奇了怪了,鬼在哪儿?一天公社开三干会,高桥大队的民兵营长乔玉书碰到向河渠问:“听说你参加了考教师?”“是啊。”“我早知道你考也白考?”“哦—”“你别哦,那天我到公社有事,路过管文教的杜主任窗外,听到你大队的何帮富在说不让你考太明显,特来跟主任说一下,别录取,说队里离了你搞不好。”向河渠一听头都大了,他又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艰辛。
向河渠的遭遇多数人都很同情,包括大队的不少同志,可在民主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的年代里,同情也爱莫能助。尽管如此,正义感较深的人们还是通过不同渠道送来了关顾,刚才说的乔营长也算是一个吧,不过他是外大队的。本大队的则更多一些,包括大队会计马炳成、民兵营长贾远华、革委会副主任杨松山等。有一次郑支书在大队干部会上说到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特别强调团结一致时以向河渠为例说:“他如果仍然自以为是,不搞好团结,哪儿也去不成。”第二天生产大检查中,杨松山就偷偷告诉了向河渠。
其实向河渠也猜到了躲不开避不了的原因,只不过杨主任所说郑支书的话作了进一步的印证。该如何扭转这一错误的结论呢?为此他有两夜没睡好觉,凤莲的安慰丝毫减轻不了他内心的郁闷,难道要放弃原则随波逐流?他彷徨着,不知如何是好。
大队给四队派来了工作组,组长是公社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副队长宗广林。宗广林是老熟人了,他带着五个人的工作组不是开座谈会,就是走东家串西家是找人谈话,怎么查也不查不到大队交代要摸清的疑点,没办法,宗组长直接找向河渠谈话来了。
“小向,向老弟,好象跟你说过你大嫂是我表姐这件事儿。”宗广林不谈工作,先套上近乎,向河渠却有点莫明其妙。工作组为何而来,早已有人向他透露过了,说是要查清四队不团结的根子,追究不团结的责任。
自己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心惊。工作组进队这么多天来,他见到工作组的成员礼貌地打招呼,但绝不打听情况,也不向被找去谈话的社员打听。现在宗组长以这句话开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口答应着说:“ 听你说过,我大嫂也说过,你还叫我三弟,不过公事公办,你可别看人情包庇我。”
宗组长笑着说:“我这样说,是想告诉你,我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心里话,是为你着想的心里话。”向河渠说:“谢谢。”宗组长说:“说句老实话,要讲人家不好呢,我不能;要讲你不好呢,我不忍。”
向河渠笑着说:“刚才我就说过了,别看人情,是我过错就是我的过错,不要不忍。”宗组长说:“你误会了。不忍是指不忍违心地说你不好。我要跟你说的是:凡事不要那么顶真,搞得好丑有他顶着。不要和尚抱宝宝,吃力不讨好。”作为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副队长、派到四队来的组长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是向河渠不能认可的,他说:“哪能呢宗组长,这一百几十个人的生活担子交给我们来挑,哪能”
宗组长手一挥,打断向河渠的话说:“好啦,好啦,要不是看在我表姐的面上,要不是看在你人好的份上,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哪。别说他当家这个队不可能搞好,就是能翻身,也没你的功劳。你们队里社员说薛仁贵打仗,张士贵立功,有好处轮不到你,有失着先查你,何苦嘞?不是我说句老话,凭他当家,这儿一世不得翻身,不信走着瞧。今天找你谈,就是想劝劝你,你家就一个细伢儿吃闲饭,向院长还拿着工资,饿得了别家也饿不了你家,钵头粗的面糊不到你锅里来,想开些吧,就当大队当初没叫你当会计,你能有什么法子?我走了,不坏你的,真的。”
宗组长走了,工作组也走了,宗组长的话却留在向河渠的脑海里。是啊,假如当初自己没答应当干部,假如大队没叫自己当干部,生产队搞不好,自己又能怎样?好处轮不到你,有失着先查你,何苦嘞?向河渠的革命热情被社会现实带走了一半,除帐目一丝不苟、劳动不肯放松、请吃仍然不到外,他变多了。
薛井林的妈妈是个夜眼,太阳一下山就看不见,因而总得提前回家;薛井林自身也有个毛病,常爱在劳动中间一声不吭地走开,有时竟走到十来里以外的红旗四队同学家去了。放在以前向河渠会要求记工员按实际时间记工,记工员疏忽或包庇,被他查到还会批评几句,现在呢,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了;薛井林自留地上插秧,由于在河北,不靠大田,租用队里的水车,按规定每年租金十二元,薛井林没缴,他也没硬要;薛井林的二弟是退伍军人,转业到工厂去了,按规定自留地是要上缴队里的,群众中虽有议论,薛井林没缴,向河渠也就没去收。
领导组近一个月没开会,向河渠不闻不问;他亲自组织起来的农事研究组被搁置起来了;原来周兵带队的突击队散了,向河渠也视而不见;政治操上向河渠基本上不讲话;更让社员感到吃惊的是向河渠竟也参加了劳力组吃羊子的小伙儿。
变了,向河渠确实变了,哪怕因吃“半夏”治病过度,引起脑子有些迟钝的石侯也会告诉社员说:“向会计变软了。”
当然也有不变的,奋战高沙土那一仗向河渠就没变。这里需要作个名词介绍:奋战高沙土是临江特有的一个专业名词,也是一项规模巨大的改土工程。临江县中部地区田地高高低低很不平整,且表层沙土居多,既无法统一排灌,也难以保住水肥不致流失。县委决定集全县之力对这部分地区进行改土,口号是“削平高沙土,江北变江南”。
沿江公社的作战阵地就在离家二十多里的风雷镇镇北公社。向河渠带着十来个男子汉就战斗在这片土地上。人们都是十天一轮,只有他二十几天也不回,如果不是大队通知财务要互审,还不知他在工地上要赖多久。
为杨冬根家困难照顾一事而硬性坚持,也是他不变的表现之一。领导组连续开了四次会,向河渠自始至终只申诉了一次理由:“人多劳少,一个人做七个人吃,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病人,照顾一个人的粮草钱不为多。”从那以后他重复一句话“不照顾我想不通”或者是“他家不合乎,一家也不合乎。”背后有人提醒向河渠说这是立场问题,因为杨冬根当过反动派。向河渠说:“这确实是个立场问题,因为杨冬根是个在旧社会受尽剥削压迫,在新社会无限热爱集体的贫农好社员。他有困难我们不照顾,该照顾谁?”
谁都知道一旦向河渠认起死理来,一是没人驳得倒他,他的理论别说在四队,就是在整个红星都数第一;二是没人压得住他,郑支书、冯主任都压不住;用少数服从多数也不行,他说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里。要不就把他这个会计换了,他也就管不着了。他不同意就盖不上章,当然可以绕过他直接报批,谁记帐呢,惹恼了他,说不定一户也照顾不成,于是对杨冬根成见很深的薛井林面对这个不开化的助手,也只好松了口。
顺便说一句,七0年薛井林跟杨冬根几次过不去,究竟为什么,谁也不知道。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过了十来年,他的妹妹竟成了杨冬根的二儿媳,你说这是从何说起?
十月七日向河渠收到曹老师寄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咳——,是王梨花的。向河渠是又惊又喜。自去年八月梨花让弟弟捎来一封信后,一年多没见到她的字了,他贪婪地盯上信上的每一个字默读着,似乎要把每个字都吃下去,铭刻到肺腑上。
信照例不长,开头仍然是一个字“渠”,向河渠觉得很好笑:要人家改称呼,还要加上同志两字,自己却原形毕露地忍不住只用爱称一个字。
信的一开头展现在向河渠面前的是一首唐朝诗人苏涣的《变律诗》:“毒蜂成一窝,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亦飞。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右手持金丸,引满无所疑。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穿,宛转迷所之。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机。”这首诗如利箭般一箭中的,向河渠震惊之余,忙摄神定心往下看。
信上说她通过晓云知道了许多情况,很是忧虑,想起苏涣的《变律诗》中的谁家儿,担心他也会落此下场,所以录在信的最前面,盼能引以为戒。信后的也是一首诗,诗比信短不了多少,颇多说教的意味。通篇比较消极,但又符合现实,跟工作组宗组长的劝说如出一辙。充分流露出一个饱经周折的多情女子对心上人的关心、忠告和祁祷之情。他读到动情处,几乎读出声来。是些什么样的言语能让向河渠如此动情呢?请看诗的全文:
自别君颜已三年,思绪万千绕心田。惊闻恶了千户候,是非海里遭沛颠。
暗揣磨、细究研,约摸是贾语村言又应验:“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坐卧不宁拿起笔,再遣飞鸿到君前:得让人处且让人,能从宽时莫从严;
冤家宜解不宜结,男儿心胸能撑船;土地庙里多烧香,免与灾星常粘连;
寻机跳出是非窝,再起宏图翱云天;拭泪目,踮脚盼,盼传喜讯消愁念,等着这一天。
曹老师有几句批语写在梨花的信后,说是“有一定道理,望能消除大队的成见,搞好方方面面的关系。离队的事以后再设法。”后面还有一张纸,是梨花写给老师的信,信上说“通过晓云知道了向河渠的情况,很为他的境遇担心,但又深知他的性格有许多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如不改变,势必处境难改,很想尽己之力劝劝他正视现实,因而写了一封信。不知该寄不该寄,特寄给老师。如果认为不会影响他家庭关系的话,就请转给他。如认为不妥,也请老师帮开导开导,毕竟他是您的学生,还是肯听您的话的。”
梨花的信读过多少回,已不可考,但对向河渠的触动却是巨大的。苏涣的变律诗几乎就在说自己,而梨花的信和诗更在内心掀起巨浪,使自己久久难以平静:是啊,一年多来为彻底改变四队的穷困面貌,违背了老师的嘱咐、母亲和姐姐的意愿,挺身当干部,呕心沥血拼命干。象父母所教育的那样做一个真正的人,为社员谋利益,决不做随波逐流的庸人,谁知事与愿违。
毒蜂成一窝,高挂恶木枝,全队社员看得清清楚楚,工作组的宗组长也心知肚明,社员是敢怒不敢言,宗组长是不能说,为什么?与上头紧密相连着,说了不但没用,还会有祸。
周兵与之斗争多年,斗掉了副队长的职位;自己坚持斗,各种各样的打击纷至沓来,再坚持下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大队不让你当了,你将如何斗?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机呢?
新旧社会都闯过的宗组长劝过自己后,动了心,也有了些变化,固然是违心的、不情愿的,而今一直在心灵上占据着重要位置的梨花也这样说,尤其是被自己奉为楷模的曹老师也认为有一定道理,这就不能不让他深深地反省自己,考虑自己做得对不对、值不值和该当怎么办了?
那年代时兴带着问题学毛选,向河渠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带着疑问去学毛主席的著作。找来找去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将革命进行到底,检查来检查去,都觉得自己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可是为什么不但行不通还备受打击呢?
偶然翻到《实践论》,当他看到毛主席在文章中说:“人们要想得到工作的胜利即得到预想的结果,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外界的规律性,如果不合,就会在实践中失败。人们经过失败之后,也就从失败取得教训,改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人们就能变失败为胜利,所谓‘失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毛主席说:“判定认识或理论是否真理,不是依主观上觉得如何而定,而是以客观上社会实践的结果而定。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
读到这里,他认识到就象一本小说书里所说的“不但要想到该不该,还要想到行不行”,实践证明自己的做法是不符合我队具体情况的,这就是苏涣诗中所说的“机”,也是《红楼梦》中所说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是以前自己在郑支书面前赌气所说的“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话不等于处处好说,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事不等于处处能做。”
通过学习,通过宗组长、王梨花、曹老师的开导,向河渠终于想通了,他在《初衷待机再施行〉那首诗中写道:
该不该,能不能?两字对垒在心灵。为解民穷该硬顶,为消灾祸顶不能。
硬顶必须有力量,麻秸硬顶断自身。上不支持下无依,自身力小难硬撑。
突击、农研散去也,有何办法拔穷根?罢罢罢,不硬顶,初衷待机再施行。
让向河渠没想到的是,这一初衷终生也没能等到机会去施行,只在三十多年后为所在地三个队争得一项权利算是稍稍弥补了他的这一遗憾。而四队也正如宗广林所预料的在农村改制前一直没能摆脱贫困的面貌。至于向河渠究竟在什么事情上为乡亲们谋得了利益的,到时自有交待,这里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