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在饶州,很小的时候我娘便带我背井离乡来到京都附近,与那边的亲友断了音讯,也不知那边究竟是何情况。”
沈尚书听了,抚须道:“饶州离京都千里之遥,若是专派人去查,有些费功夫,依我说倒也不必。你是太师学生,没有比太师更了解你底细,必是清白不过。只是循例的总要查一查,而今你在此地落了籍,便当是此地人,我回头和老杜说一下,就向你娘问几句话便罢了。对了,说来我还从未见过令堂,也正好借此认识一下。”
“这……”仲陵一时为难,“我娘从不见外人,且人也不在京中。”
“怎么,你娘还是不肯进京吗?”沈尚书如此问道,心中越发觉着奇怪。
仲陵皱了皱眉,其实这点他也想不通。
“家母生小出野里,禀性质朴,不惯繁华喧嚣,也不喜人情往来,更反复告诫我不可将当官之人往家中领,不然她便即刻返回故籍。这些年来,家母与老师之间也只托我回礼,都不曾见过面。”
沈尚书听得疑窦丛生,这世上竟有不贪恋荣华、不迷信权贵之人,且还只是个乡野村妇,实在古怪。
他正色道:“难不成你日后加官进爵,封王拜相,令堂还要结庐深山?要将来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令堂还敢抗旨不受?若然如此,难免教人以为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令堂是对皇上、对朝廷心有怨怼,那时天恩也要变成天祸了。”
见仲陵依旧为难,便又放缓了语气:“罢了,既然令堂不愿进京,我们不好强人所难。三日后,正好我休沐,便登门造访如何。”
仲陵迟疑道:“家母乡野之人,见识浅陋,不识礼数,怕怠慢了伯父。”
“这个无妨,我也不是拘于小礼之人。我想你娘不见当官的,大抵是惧于官家威严,到时我便只着便服,身边带一个小厮,当是家访了。一来是访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好向杜大人交代,二来你与文彦自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我们两家亲如一家,我和你娘却至今不曾谋面,实在不该,索性也把此次家访当成初次会面,我们两家结成世交,待将来她肯随你来京中享福,我们也互相有个照应。”
蕙娘素来深居简出,极少见客,几乎没怎么出过村,每每都是央着邻里妇人从市集上代买日用之物,生活极简,来往的人更少,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她孀居多年,却是清净不过,一点留言也不曾传出。
仲陵也想过,以母亲的气度当不是因为怕生或惧于官威,想来还是性格冲淡,不喜与人接罢了,可眼下听沈尚书说得合情合理,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何况又有求于他,只得勉强应下。
“不过此事还需家母应允,仲陵不敢擅作主张。明日我先归家去向母亲说明情况,母亲若无异议,仲陵再来请伯父屈尊莅临寒舍。”
沈尚书抚须,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打定主意,若是仲陵母亲同意倒罢了,自己不妨辛苦走一遭,探寻下他的根底,若是他母亲执意不见,说明其中必有猫腻,那就由不得她了,自己更要暗中查访,抽丝剥茧,掘地三尺也要把其背后秘辛给挖出来。
天色不早了,仲陵起身告辞,沈尚书也不多留,直送到门外,令家仆小厮备下马车,送他回去。
仲陵再三推辞不去,也只得由他了。
送完人,沈尚书回到庭院中,负手立在廊庑下,看着石桌上的残羹剩酒,一言不发。
翟管家走过来,躬身道:“老爷,这些东西要收起来吗?”
半晌后,沈尚书抬起手指,指着桌上的那套酒器:“这套瓷器是哪里产的?”
“是景德镇柴窑出的,还是那窑主亲自烧的。”翟管家道:“五年前,他家公子中了二甲进士,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拜在老爷门下,那窑主就领着儿子,带着这套瓷器来拜访老爷。老爷当时称赞有加,说这瓷器釉面白里泛青,料色青翠欲滴,若美玉雕琢而成,样式精巧细腻,又有清新明快之感,不亚于宫中御用之物。那一回,翰林院的钱学士来跟老爷吟诗作赋,老爷用这套酒器招待,钱学士看了也喜欢的不得了,想出钱买下来,老爷也没肯许。”
他又补充问道:“老爷您忘了吗?”
沈尚书别过头,一个眼风扫过了,翟管家立即噤了声。
“呵。”沈尚书忽而冷笑一声,“我还真忘了。”
第二日仲陵赶回家时已过午后,母亲正坐在院子晒着太阳,手中缝制一件红绸。
“娘,我回来了。”仲陵牵着马到马槽边饮水。
蕙娘倒不讶异,只温和道:“怎么才几日就回来了?吃过午饭没?”
仲陵摇了摇头,蕙娘便放下手中活计,进厨房将饭菜热好,端入堂屋,然后坐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又取过红绸来,一遍做针线,一边与他说话。
“对了,这次怎么没把言兮带回来?”蕙娘低头认真缝着针脚,一边问道。
仲陵噎了一下,片刻后才道:“言兮身子弱,到冬日容易染病,老师一般不让她出门。”
蕙娘点点头:“也是,咱们这地方偏了些,冬日比京城冷得多,且言兮又斯文腼腆,在这住不惯,倒不必委屈她来……”话未说完,忍不住嗽了几声。
仲陵见母亲面色泛白,握了握她的手,又是异常冰凉,不觉蹙了蹙眉:“娘,你的病又犯了,没请大夫来瞧瞧吗?”
蕙娘微笑道:“我这常年药不离口,太师送来的药,言兮给的方子都是极好的,这一两年里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前几日忽然变了天,夜里风刮得紧,一时没防住受了凉,不妨事的。”
仲陵环视屋内一圈,又落在母亲身上:“我买的裘衣您怎么没穿上,屋里也不起炉子,冷冰冰的,您一个人住怎么受得了!”
蕙娘只是道:“不妨事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住在这,自然要和村里的人一样,穿着皮袄子没得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