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奔回到邙山派，屁股尚未沾凳，便已冒犯了父亲，领了责罚，来到后山崖上，跪地思过。自未时起，到日落山头，他已跪得双膝酸疼，看得天色渐暗，四下无人，心中寻思着：“我已跪足两个时辰，当可休息半个时辰了。”原来虎不休曾给两个儿子下了规定，到后山高崖跪地思过，一定要跪足两个时辰，方能休息半个时辰。
虎奔盘腿坐下，双脚已无知觉，他揉了揉膝盖，肚子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声响，愈来愈大。虎奔长叹一声，道：“我回山不过片刻，滴水未沾就被父亲发配至此，唉，如今两腹空空，饥饿难耐啊。”
四下无人，虎奔豁然起身，向左转去，行了一里路程，来到一丛荆棘之前。那枝头上结了些果子，一半红一半紫，正好充饥。虎奔一连吃了几个，笑道：“阿跃果然有先见之明，当日叫我种下这一丛野果，这几年来，不知解了我多少饥饿困境。”
原来虎氏兄弟常常被父亲胡不休责罚，到后山高崖来跪地思过，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又不许带干粮，兄弟二人常常挨饿受冷。虎跃跟兄长提议，悄悄在此处种了一丛野果。
虎奔摘了满怀野果，原地返回，独自一人席地而坐，一边吃着野果，一边寻思今日之错，“龟师伯离开邙山二十余年，此番重回邙山派。父亲与他一道同行，领路归来，到了山门竟无一人迎接。怪我考虑不周，让父亲在师伯面前丢了的颜面。”
虎不休与龟有道师兄弟二人的恩怨，虎奔略知一二，此番虎不休携师兄归山，有意要在师兄面前摆一摆掌门的威风，万万没想到山门空空荡荡，入门无人迎接，众弟子却围着虎奔大肆庆祝，所有风光都被儿子抢了去。
虎奔此时心中亦是懊恼万分，竟未算对父亲归山的日子。
满月升空，天地晴朗澄明，凉风忽起，捎来一阵细微脚步声。虎奔侧耳一听，面上顿有欢喜之情，轻声问道：“阿跃，可是你来了？”
“是！”话音一落，树丛后奔出一个身影来，身材高挑，方脸大眼，正是虎跃，他怀中抱着一团东西，喜道：“大哥，我来迟了。”
两兄弟席地而坐，虎跃打开怀里的东西，原来一只烧鸡和五个馒头，道：“大哥，你快吃。今日师伯归山，爹应与师伯把酒畅谈。我趁夜色悄悄溜上山，没人发觉。”
虎奔撕下一个鸡腿，大口撕咬起来，却见虎跃脸上挂有伤感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问道：“爹责罚你了么？”虎跃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开口。虎奔似是想起了何事，吩咐道：“阿跃，你将枯倒的大树搬去我房里，待我下山后，我亲手将大树打磨成桌椅板凳。树倒情还在，娘亲手种下的树，不管是死是活，我兄弟二人都要珍之重之。”
虎跃脸上的神情愈发困苦，眼中忽然溢起一层泪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大哥，树没了。”虎奔一愣，惊声问道：“树没了，怎的没了，为何没了？”
虎跃抹了眼泪，哀哀戚戚地说道：“正如大哥所言，树倒情还在，娘留下的树，陪伴你我二人多年，即便倒了，我又岂会不珍视？我原想将树干树枝整理一番，搬回房中，可爹不同意。爹吩咐火房的师兄师弟，将整棵树都扛到了后院火房，劈成柴木，已烧了大半了。大哥，你吃的这烤鸡、馒头，就是用那木头烧出来的。”
话如雷霆，当头击下，虎奔浑身一颤，怔怔然如丢魂魄，道：“娘亲手所植之树，即便枯萎倒塌，爹他……怎……怎能……忍心劈了当柴烧？庭中两棵树，于你我兄弟而言，又岂是两棵普通的树？”
虎奔心头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悲伤上涌，眼泪汩汩而下，他痛心而道：“我下了爹的颜面，爹恼怒于我，尽管责罚便是，为何要烧了那树，连个念想也不肯留给我？爹为何……如此……”“狠心”二字终究没从他口中说出。
痛失一树，虎跃亦心如刀绞，他道：“你我二人自幼丧母，唯有娘亲手所值的两棵树陪伴长大。那两棵树于我们而言，如同半个娘，一人一棵，一棵是大哥，一棵是我。时至今日，我仍清晰记得，幼年时，我们兄弟二人在树下玩蚂蚁、上树掏鸟窝，雨天躲在树下，差点被雷霆击中。”
忆及往事，虎奔心中伤痛稍减三分，漫起几分温馨，他道：“春有清风，兄弟二人树下练功，从春芽吐绿到枝繁叶茂，剑法便已渐渐融汇于心；夏有暑气炎炎，你我二人爬到高枝之上，纳凉赏月，倾吐对爹娘的思念。”
虎跃长叹一声，道：“爹虽常在眼前，待我们却极是冷漠。”虎奔拍拍弟弟肩膀，以示宽慰，又道：“秋有凉风流萤，树下对饮，最是惬意；冬有白雪皑皑，幼年尚能雪地捕鸟疑惑堆个雪人，及长，只能在雪地练功。”
虎跃望着天上明月，月色澄澈，他目光却极尽黯淡，叹道：“寒来暑往，你我兄弟在树下成长。如今，两树已倒其一，余下一棵，何其孤独。”
虎奔宽慰道：“如今你我二人哪里还有闲暇时光，到树下对饮，亦或树上纳凉赏月呢？”虎跃道：“是啊，大哥你自十七岁起，便替爹分担，管束邙山弟子，督促一众师弟练武，如今已有八年之久。其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让邙山派上下弟子心服口服。连我这一身功夫，也得益于大哥你的教导督促。同是管束派中弟子、代理门派事务，戴天山派贝雪狮贝少侠尚有一个掌山弟子名号，大哥你什么也没有！”
今日归山，虎跃对父亲有诸多不满，一恼他责罚大哥，二恨他烧了枯树，此刻畅所欲言，又不满父亲不给大哥名头。在虎奔面前，虎跃向来不遮掩。
虎奔却不甚在意，说道：“我是爹的亲儿子，理所应当替他分忧，料理派中事务，管束一众师弟，还要掌山弟子的名头作甚，平白多此一举。这些年来，我不也得了一个邙山少虎的美名，你也得了邙山小虎的称号，我们父子三人并称邙山三虎，也是一桩美谈！”
如此一说，虎跃心中怒气也消了三分，说道：“邙山少虎的美称是大哥辛苦所得，我这邙山小虎的称号却是托了大哥的福。如今邙山派，爹虽有掌门之威，师弟们却更爱戴大哥你。”他话至此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抹担忧。
虎奔也叹道：“这八年来，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自认对得起爹的期待，对得起邙山派历代先祖。可近年来，爹看我却愈发不顺眼。”这一疑惑已困扰了他两三年，至今未解。
晚风忽起，满地落叶忽然被吹起，又凌乱落下，地上似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寒意自脚底而起。虎跃悠悠然开口说道：“大哥，爹忌惮你！”
虎奔大吃一惊，眼里全是不可思议与疑惑。虎跃道：“大哥教导邙山弟子有方，底下的师弟们各个对你心服口服，极尽拥护。大哥办事有利，事事做得周到，却极少得到爹的夸赞，反而迎来敲打。爹忌惮你，便如皇帝老儿忌惮功高盖主的大臣，或能力出众的太子。”
虎奔浑身一颤，半信半疑。虎跃又道：“大哥，爹此番是真的动怒了，你欲如何？”他眼里全是担忧，右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胸膛。
虎奔豁然站起，身子昂立如松柏，道：“你我兄弟二人燕居邙山之上，二十余载，如同井底之蛙，不知江湖之大，不知英雄侠士之豪迈爽快，空有邙山少虎、邙山小虎的名头，全是虚名？此番下了邙山，入得江湖走了一遭，我才知道何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大哥，你要下山？”虎跃也惊得站起身来，追到大哥身后。虎跃目光坚定，重重点了点头，道：“是，我要下山，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欲闯荡江湖，结交豪侠义士。如今的江湖，因铁马重现，局势动荡不安，但凡有志之士，皆须出一份力，助铁马回归瓜洲古渡，还江湖安宁。”
虎跃大惊之下，脸色大变，惶惶不安，道：“大哥，你要去找太白门令狐小圣？”虎奔微微一笑，道：“我志在闯荡江湖，结交豪侠义士，若能为铁马回归瓜洲古渡出一份力，自然在所不辞。我在邙山多年，听过令狐小圣的名头，我与这位江湖少侠神交已久，上回在明月山下，得见令狐小圣，却不能与他畅谈两句，切磋一番，实乃人生之憾事。日后若有幸在江湖上遇到，我比邀他畅饮几杯，切磋武功，一较高下，虽败犹荣。”
他说得慷慨激昂，虎跃却急得眉梢都是焦虑之色，说道：“大哥，令狐小圣如今与江湖正道不合，与魔女鹿南风走得极近。爹最是恼恨他，你若与令狐小圣畅饮切磋，岂不又大大惹恼了爹？”
虎跃见大哥并不在意，大为着急，又继续劝道：“大哥，你在桂花山头，连败湘水门一鹤冲天江少侠、庐山小八仙之二人，我知你想跟令狐小圣过招切磋武艺。可北狐南狮，除了令狐小圣，还有戴天山派掌山弟子贝雪狮少侠，不如你先找贝少侠切磋罢。”
凉风忽起，树影微微晃动，地上的月光如清波微漾，虎奔哈哈大笑，道：“我下山入江湖，可不为打架的，遇见了便是缘分，有缘再动手。阿跃，你随我一起下山罢！”
虎跃道：“大哥去哪，我自然去哪儿！但爹会同意么？我可不敢去求他，万一他动怒了，我……我……”他右手又抚上胸膛，脸有惧色，不再言语。
虎奔一手拍到他肩膀，道：“你怎如此怕爹？出去游历一遭，我胆子大了，我去求爹，求爹让你我兄弟二人下山，到江湖游历，增长见识。”
虎跃却仍有担忧，道：“我们若下山了，邙山弟子谁来管束？”虎奔道：“邙山弟子又不是小孩儿了，哪里还须时时管束？有爹坐镇邙山派，哪个弟子敢造次？”
虎跃又道：“大哥，此事要徐徐图之，万万不能再惹爹生气了。”两兄弟达成一致，虎奔便将半个烧鸡及馒头收好，催促弟弟下山。
虎跃道：“大哥，待我寻了时机，再上来看你。”虎奔却恍若未闻，只望着那蜿蜒向下的山间小路，怔怔出神，忽然一把拉住虎跃，神情慌张，说道：“有人来了！”
话音一落，兄弟二人心底皆惊惶。虎奔左顾右看，便拉着弟弟走向身后的枯萎花丛，如今的时节，花丛只剩干枯枝叶，与虎跃身上的衣服颜色颇是相似，藏身于此最好不过。
虎奔将弟弟推到枯萎花丛之后，藏身于其中，轻声交代：“藏好了，别出来！”他转身要走，脚步抬起又是一滞，回身看去，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忽然右手疾出，势如闪电，两指点在虎跃的“神阙”、“气海”两处穴位上。
虎跃全身一僵，登时不能动弹，他惊声问道：“大哥，你干什么？”虎奔撕下一块衣角，揉成团儿，塞入虎跃口中，这才说道：“别出声，待人走后，我再放你出来。”
虎跃不能动弹、无法言语，便眨了眨眼睛。虎奔当即跃出枯丛，见到小路上一个人影渐渐清晰，他索性就地躺下，四仰八叉的模样，闲适又洒脱。那人影缓缓出现在眼前，月光之下，一脸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虎奔。
虎奔故作惊讶，慌乱跳起身来，躬身行礼，道：“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