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剑从宝匣中缓缓而出，剑鸣声穿透在场所有人的心底，陈剑的榆木兰锜竟然发出咔咔声响，一条裂痕分散蔓延。
万泣剑拔的十分缓慢，慢得甚至有些突兀异常，众人中不解其式真意的，还以为他在刻意拖延，互相面面相觑，暗想着挺身先上，但见打头的樊四当家屏气凝神，一脸肃然，又不敢贸然而动，是以都瞪大眼睛看着万泣。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每个人的呼吸都愈发沉重，眼看剑已抽出大半，一阵冷意威压全身，不少功力浅薄者竟然生出了一丝退意，当即左顾右盼，见己方人多势众，才勉强压住内心的胆寒怯弱，但心底不由纳闷：上百人围杀一人，怎么气势上却又颠倒过来了。
一阵刺耳争鸣声在众人脑中炸开，大堂中风压四起，万泣的剑变成一道白芒，快如风驰电掣，上一刻他还不动如山，重剑仍未出鞘，顷刻间竟然先发先制，节奏变化令人瞠目。
原来万泣拔剑时真气贯入，势含千钧之力，让在场众人不由得被他的动作牵引，竟不由自主想着他这剑终究是要拔出，是以都严阵以待，谁料拔到中途，那柄看上去沉重异常的兵刃，在他手中变得如蝉翼般轻盈迅捷。
剑芒未到，劲风已扑面袭来，除了樊启年和身边几名好手外，不少人被迫得连退数步，大门口本就拥挤，门外的弟子本来随时等着杀将进去，怎料里面的人似乎被推了出来，前攘后挤之下，十数人跌出门外，后排一片哗然。
樊启年袖袍一抖，袖口中冒出两柄长铁笔，杆身由精铁所造，而笔尖处则细小锋利，如同精致的刻刀一般，不过刃面更长，刃头磨得更尖，两点寒芒闪闪夺目，一如他双目似猛禽般锐利。
樊启年还未动手，已有两名弟子抢先而上，准备一阻万泣来势。
四当家左手身侧一名精锐弟子弓步转髋，甩出腰后的熟铜流星锤，迎面而击，怎料链锤还未击到万泣面门，却已被剑风带偏，只将议事桌砸了个粉碎，脱力之下，那名弟子几乎摔倒。
同时，他右手身后的一名弟子脚下一踏，长枪刺出，枪尖如蛟龙抬首，凤凰点头，又怎知楠木枪身竟受不住剑势威压，怦然断裂，空剩一个枪头飞了出去。
万泣踢出一脚，枪头调转而回，那名弟子正吃痛双手虎口崩开，只得低头一躲，那飞来的枪头贯入他身后石墙，破出一个大洞，屋外传来惨叫之声，不知是谁人遭殃。
万泣剑还未到，这携风夹雷之威已将两名好手逼得站立不稳，其余执短兵者见状纷纷运起内劲，想着躲过这一击后，再寻隙合围而上，是以大堂正中只剩下樊启年一人。
万泣这一剑出招之时，快如流星掠空，可眼看到了近前，似乎变得缓慢许多，那重剑落下本该石破天惊，此刻却好似老农挥锄，一时半刻都砍不下来。
樊启年看出端倪，心下也是骇然，没想到这人年纪比自己小了不少，功力却如此深厚，更难得他已掌握到武学中快慢缓急的奥妙，动如雷震，静如泰山。
按照这番速度，常人来看，樊启年这对短兵只要登时出手，一定能赶到重剑落下之前，刺入万泣胸膛。
可樊启年心里明白，自己一旦抢攻发招，对方定然再生变化，剑锋必然急转而下，这招精妙之处便在于先发制人的同时，也防备着敌手后发先制。
一时间樊启年也未想到如何破解，眼看剑刃缓缓而来，真气席卷压下，他仍旧一动不动，周围避开的弟子也开始着急起来，不少人大喊道：“四当家，快快出手啊。”
身在半空的万泣也感诧异，这等威压之下，此人竟然还巍然不动，这碧青帮在西武林偏安一隅，跟西苍城诸多门派在武艺较量上并不密切，帮中武功讳莫如深，他面对百人围攻，当然不能留力留手，是以一上来便使出了雁栖门的不传密招----“横江大浪”。
浪如千叠，潮似千层，绵延不尽，加上恩师刘诏玄传授重剑“藏”字诀的剑意，真可谓先声夺人，来势汹汹，从蓄势到拔剑，拔剑到出招，已是万泣一生中武学精妙所汇聚的最强一招。
这时，樊启年有了动作，他左腿在地上划了个半圈，右脚为支，力透全身，掌中双笔分袭上中两处，一处去势缓慢，点向万泣双手手腕空隙间，笔峰尖真气向外凝练，啪啪作响。这铁笔总是精钢打造，也无可能耐得住这自上而下的一劈，所以樊启年意在万泣执剑之手。
而另一处则去势迅捷，如风赶雨，瞬时笼罩万泣胸口几处要穴。
这一快一慢的两相配合，竟然恰好对上了万泣这惊天一击。
正当双强相对一瞬，樊启年的双臂忽然抖动，手中握柄处也跟着打颤起来。
樊启年暗叫不好，突感一阵巨力扑面而来，直扫得脸颊生疼，头晕目眩。
而身边较近的弟子们也突觉口鼻一窒，而那名使长枪的弟子原本半跪于地，调整呼吸，只觉肩上一沉，登时五体拜服，好似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原来这竟是万泣拔剑之时所发出的霸道真气，屋内众人当时已有感受，无不变色，谁知这劲道并未消散，而是潜藏在万泣身后，由于他拔剑极慢极重，出招时又极快极猛，偏偏剑至对方头顶时，这劲力才随后而至，本质上实乃两招连发，虽有先后差别，但终是同时生效。
这一遭，樊启年在招式上虽然破解了万泣的进攻，可在内力上却输了三分，更没料到万泣那拔剑一式蕴藏的内劲如此绵绵不绝。此时此刻他才深刻感受到什么叫浪潮铺天盖地而来，非人力可动摇。
他不留余力应对前招，双足稳稳踏住地面，真气游走而上，怎能中途再变，闪过这一击，此时他宛如一根木桩，海浪袭来，眼看就要被拍打得从中断裂。
门前的鲁昭光虽然功夫不及两人，但见识不差，反应也算快，他见四当家面对此招脸色难看，也大致想明白了万泣发力的关键，于是忽地滚地切入，两掌连发，自下而上，将樊启年下盘托起，一托之后，自己就地连滚带爬，闪到一侧。
在这外力之下，樊启年双足一松，及时借力调整，连忙向后急退，匆忙中右手铁笔掷出，击向万泣。
万泣那一剑果然中道变速，一阵白芒到时，震耳欲聋，紧接着剑锋下，地板碎裂，力透处，尘土砖石飞溅，打得周围碧青帮弟子抱头鼠窜，连忙躲避。
那掷出的铁笔终是准头有误，只插入了万泣左臂，并未洞穿胸腹要害。
樊启年气息翻腾，脸上青筋显现，刚才这番为求保命，出招顷刻间又仓促收力，加上被万泣剑气扫中，已然受了内伤。若非鲁昭光灵机一动，贴身来救，早就命丧当场了。
鲁昭光顾不得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大喊一声：“一起动手。”
在场弟子中阅历最丰富的几名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知道万泣这雷霆万钧的一招之后，后劲必然不足，被堂主这么一喝，连忙开始抢攻。
一名使铁杖的老者最先赶到，万泣认出这人是日泉镇上玉石店的栗掌柜，平日里跟自己吃酒亲近，尽是谗言献媚之举。他怒从心起，横剑一挡，突感双臂发麻，心知自己真气外泄过多，丹田经脉回气不足，这一击已是十分勉强。
这时，但听脑后风响，万泣本能地侧头一闪，躲过一击，竟是身后那名使流星锤的弟子从后攻来，他只觉右脸一热，耳鸣目眩，虽然避开，但自己右耳被扫中，已经血肉模糊，挂在脸上。
万泣眼角余光处，又是七八名好手依次向前攻来，但见空中链锤仿佛活物一般，又转向击来，他身不转头不回，连连后退，流星锤同时急跟而来，万泣身子一低，重剑一扫，让过锤面的同时，那一剑直把身后那名使锤的弟子削成两截。
剑锋掠过血肉，好似砍开一块人形豆腐，其势不减，扫了一圈，又荡开了正面攻来的十八般兵器，只剩一根铁杖势大力沉，将剑势止住，随后向下一压，砸入地面。
栗掌柜坏笑一声，杖身舞动一番，直扑万泣面门，万泣眼疾手快，竟然伸手握住，那杖头只离自己鼻尖寸余，便就此打住。
他大喝一声，运气内劲，将那身形瘦小的栗掌柜托起，向天上一抛，巨力之下，那老者撞到房顶，口吐鲜血，竟被横梁接住，挂在上方一命呜呼了。
万泣忍痛将脸一抹，吊悬的右耳顺带着被自己扯落，执剑杀入人群之中，一时间喊杀声不断，碧青帮弟子前赴后继，各施本领，大堂中断肢横飞不绝于目，兵刃落地声不绝于耳。
樊启年暗自调匀内力后，只见堂内刀光剑影，众弟子死伤不少，他当即挺身入围，只使一根铁笔，来斗万泣。
四当家在碧青帮中有“妙笔生花”的美誉，并不是他擅长写字作画，而是凭借着一手玉雕技艺为人津津乐道，最擅长在剥皮打磨后的玉面上雕琢成型，而后细刻入微，无论是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人物相面，皆是惟妙惟肖，难有瑕疵，透花镂空的技艺可为巧夺天工。
他的双手天生敏感，所使的这套笔法也是以精妙灵动为长，可这功夫偏要双笔齐出才能发挥极致，刚才搏命之时，只为伤及万泣，这才将单笔掷出，如此混战之时，又不可能抽身捡回，所以功夫大打折扣。
而万泣精力损耗之甚，纵使气势不减，但专注和反应都已不能跟方才同语，樊启年笔力阴狠，招式繁复，很快在万泣身上点出几个血洞，得亏万泣避开致命要穴，但体内经脉已然大损，手中重剑再难驾驭。
忽然万泣感到面上生疼，一物飞速闪过，将他脸颊豁开一个大口，那物速度虽快，但力道不强，直直落入樊启年手中。
正是鲁昭光得空之余，将另一只铁笔寻回，丢给了四当家。
樊启年双笔翻花，点带钩划，一时间攻势更猛，万泣重剑左支右绌，渐渐难以抵挡，力有不逮之时，只能剑尖点地，借力再举。他剑法已臻一流之境，甚至跟刘诏玄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然而毕竟年岁尚轻，功底有限，此时此刻已到了武运尽头。
随着战局明朗，许多碧青帮弟子已不再着急上前夹攻，反而忙着将一些受伤弟子护送出去，随后围成一圈，等待着樊启年终局收尾。
又过了十余招，万泣已然意识模糊，但他早就想到了自己的下场，甚至很多年以前，就开始憧憬着这一刻，为了雁栖门力战而死。
他也知道，在这几天之前，有许许多多同门师弟，也跟他一样，在碧青帮的暗算偷袭下，纷纷殒命。
几年前，刘诏玄带他来到此处设立分堂，那也是自己声名大噪的始端，他跟海西帮斗智斗力，跟西苍马家阴谋算计，帮住刘诏玄在这里站稳了脚跟，自此之后，他几乎再没有去过别处，到后来，连雁栖山都未曾再回。
在别人眼中，最常见的画面便是自己端坐在日泉分堂首座之上，仿若石雕一般，指挥若定。
他明白，自己只是刘诏玄打造的一把利刃，冷面绝情，替师傅，替雁栖门独当一面，他自身的成长中见证了太多兄弟下属的牺牲，他开始明白必要的时候，选择让部分人去死，反而能换取更多的人活着。
这一次，他选择了自己。
“最难的事情不是选谁去死，而是选谁去活。”
万泣想到了自己说过的话。
血气弥漫，碧青帮众人看着这名少年长啸一声后，终于力竭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