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哥哥林若溪和林星舒到了启蒙的年纪，那年致仕的儒学大家周修贤广开家学，京城里有儿子的王公贵族都趋之若鹜，这可是儒学大成者的讲课，名额供不应求。
因我亲娘为皇后挡剑一事，周家为表感激特意给了我家两个名额。明明救皇后的是我的母亲，受伤害的是我和姐姐，却让我的哥哥抢走这样好的机会，真是不甘心呀。
可是没有办法，世道如此，我就算羡慕也只敢在心中发发牢骚，丝毫不敢表现，一旦说了他们会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让我不要计较，毕竟人家是我的哥哥。谁能不嫉妒，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我能光明正大去上学，那么这个机会必然是我和姐姐的。
那年，我六岁了。丞相家的女儿虽不要文学精通，但起码要识文断字，不能做个文盲。虽然不能与哥哥们一起上学，但是继母也打算着和父亲商量请女先生的事情。这算是一种恩赐吗？我的哥哥们能够走出门去听当代儒学大家的课，而我和姐姐只能在家请女先生识字。
没过多久，我和姐姐就见到了这位女先生，姜扶摇，她曾任尚书内审中司仪内史，主要对接礼部，对礼法很有研究。在她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一处地方，女人也能做一个朝廷里的官。养在深闺人不识，也见不到更广大的天地。
我原以为她会是一个迂腐的学究，却不知她是我世间唯一知己。相府请姜扶摇来教授我和姐姐，也不过教一年识文断字，并不会如同男子那般求学十多载，我们求不了十多载的学，只能求到一些识文断字的能力。
姜老师来的时候，给我们带了两本《三字经》，她和我们说这书便是我们往后一年的教材。我们学一本寻常通识的书，而我的哥哥们学四书五经。那些高深精妙的书从来到不了我们的手里。
姜老师当女官多年，宫中文渊馆藏书无数她经常去借书，有这么好这么多的书，常常废寝忘食研读，论起学识，我觉得姜老师并不比周修贤差。
她却只能给我们讲《三字经》。即使是这样一本《三字经》也能被她讲得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就连一向好动的姐姐都专注其中。在只有三人的课堂里，我会仍不住与姜老师争执。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明明是生孩子明明是女子，这里难道不应该是曾母生祖母，母而身吗？”
“这是九族的表述，并非单指生育，而且女子及笄之后嫁人，家族血脉无所继承。”
“那就不嫁人，老师不也一直未嫁。”
“不嫁不生育也未有子孙，谈何繁衍一说。我尚有立身之本，若兰你有何依仗能够不嫁人？”
“弟子未有。”
“好了，下一句。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
姐姐没有对我们的争执发表任何看法，她觉得无论怎么争，这课本上的字，我们并不能改。所以她趁机偷了个懒。
姜老师对我们的书法也有要求，字如其人。她要求我们每天需要交五张大字给她，她会在次日一一点评。姐姐不太喜欢这样的繁重的任务，有时候会偷懒，从我这里拿几张充数。
姜老师要求每日五张，我一般都是每日写八张，我明白她对我们的要求，比起男儿低，我不愿意让自己输。随着我书法的进步，姐姐的偷懒行为就被抓包了。
“这两张字笔画绵软无力，结构失衡。而剩下的三张笔劲略有苗头，结构更优美。林若冰，老实交代，谎报惩罚加重。”
“学生......学生......”
我见姐姐情态窘迫，不忍旁观，“老师，我每日练习八张，大概是我和姐姐的字混在一起，姐姐的字没拿全。”
“哦，这样吗？那你为何每日练习八张，我只要求每日五张。”
“弟子深觉自己资质愚笨，不敢偷懒，所以每日自己额外定了三张的练习。”
“好，若冰，这次我尚且饶过你，明日你将剩下的字带给我。以后你们的日常练字就改成八张吧，资质愚笨，还不加以练习。”
姐姐逃过一劫，开心地向我挤眉弄眼，但是听到自己每天要练习八张，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是她也不敢反抗。
之后姐姐也再也不敢偷偷那我多练的字了，自己苦苦练字，书法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寒来暑往，在我与姐姐的配合之下，姜老师除《三字经》外，还额外教授了《增广贤文》与《幼学琼林》，都是基础的启蒙读物，但对我与姐姐确实难得的接触知识的窗口。尽管那么的不舍，我们依旧不能阻止姜老师的离开。
她离开的前一晚，特意将我叫去她的住所，看着我，叹息道:“既为女子，看得太清总归伤身，以后在课堂上的言论莫要宣扬出去。”
我难受地回答：“我知我既为女子，就没想过改变自己的性别，老师和我都为女子，老师可以努力至此，我为何不可。”
她没有继续说话，像是回答不出，又像是看见当年的她那般，锐利的眼神一寸寸地审视着我，我不甘示弱，眼睛直直地看着姜扶摇。
姜扶摇大笑，我与她这般对视就如同她与她的老师那般，原来当时自己老师心中所想竟是如此。但她还是出言相劝：“若兰，这天下难有女子展现之地，你又这般体弱，事业难成，安乐足矣。”
我依旧看着老师的眼睛，不肯移开，她说完之后没有再说话，寂静无言，我与姜老师明明惺惺相惜，为何百般阻挠于我，我想不通，却不知道，这世道就如此，要做出一番事业，历尽艰辛，却一事无成。
姜老师已经试过了，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或许我们蒙着眼才能过得更舒服，但我不想，原本就看不到生命的长度又要让我如瞎子般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我办不到。既然没有展示之地，那我便自己造一个出来。
这样的对视，姜扶摇赢不了，就像是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般，那时候的自己渴望一番宏图大业，却铩羽而归。如今，自己站在老师的角度，一步步看着当年的自己，内心欣喜却悲凉无比。
她又叹了一口气，将我领进屋，屋内摆了两箱书，“我即将离开，这些书带着也是负累，便送与你，当做临别纪念吧。”
“感谢老师赠书，弟子定当不负所托。”我眼神惊喜看向那些书，激动地向老师行礼，用如获至宝的语气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我明白，我会赢的。
那年我七岁，往后几年间，父亲再也没有给我和姐姐找过如姜老师这般教书先生，只是找了教授琴棋书画的先生来。姐姐并不喜欢这些先生，经常带着我与他们作对。
我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确实认为他们比起姜老师差远了，他们只是把我和姐姐当做女子，所以他们话语间带着审视与说教，眼神中流露着怀才不遇，仿佛像是在说他们这般学识却来教授女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这些先生就被父亲请走，他认为身为女子，有这些傍身就已经足够了。于是我与姐姐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清闲生活，没有课业，没有压力，让姐姐一度以为这是多么快乐的神仙日子。
我依旧坚持每天练八张大字，那些教琴棋书画的老师我虽然不喜欢，但是我依旧练习，也算是打发时间。
姐姐自那些教书先生走后，整日没什么事情干，很是无聊。所以她喜欢来找我，而我这大部分都在房间看姜老师留下的书，她有很多话，总是说不完，我一般翻着书页，她就在旁边说着谁家娶妻，谁家丈夫喜欢逛花楼被他夫人揪回府，这些八卦，她总能说的津津有味。
我有时候也会听入神，连书本都看不进去，她就会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好妹妹，你是不是也觉得有意思，别看书了，快理理你的姐姐吧。”这时候我就不会再看书了，既然注意力都不在书本上，那我当然是陪我的好姐姐。
有时我和她会说很多悄悄话，说我的不解，她没有做任何评价，因为我说的事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出路，所以她不愿意想，一想她会脑袋疼，心也会跟着疼。她只能拉起所有的窗帘，让自己躲进漆黑的屋子，这样才能让她心安。
所以我不再和她说这些，我只是听着她讲着别人的八卦，别人的事情在她的嘴里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像是在酒楼听讲书一般，有时候想若是我的姐姐去当讲书的，酒楼必定人满为患。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都与姐姐在打叶子牌，漫无目的地陪着她消磨时间。等我们的两个弟弟大了，我们也有了新的玩伴，逗两位小朋友，与我们的继母说着话。时间就在这样日常中无声无息地流过，这般美好的时光也只有短短几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