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见总监当然不会杀自己。
如果说最初还抱有一丝疑虑。
那在海风的晚祷中。
源家的这份怀疑,已经在谈话中彻底消失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
默默踩着石阶,从灰荡岑寂的野草登上大坝顶端的两人,都相顾无言。
他们只是静静地走在大坝上,听着海潮拍打在礁石和坝底的声音。
彼此默契地点了一根烟。
最后是源家先开的口。
“星见先生…我就直说了。”
“事先声明,我绝不怀疑您的公正,只是我对一些案子有疑惑而已。”
“疑惑?”星见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细想起自己好像当过警察总监后,释然一笑:
“你是说有些案子,哪怕过去了很久,你都无法介怀吧?”
“这种情况很常见,毕竟不是每件案子都可以妥善解决的。”
“不过我们警察还需要为人民服务…为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案子浪费太多时间,可不是人民公仆所为啊。”
“我明白。”
源家点点头。
两人的脚步声起初还很清楚。
但随着在大坝上越走越远,海面极远处的天空诡异的破开云,出现了一抹闪亮的白色,那脚步也终究淹没于浪潮声中了。
源家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我也明白不该这样,但有时候,一些案子就是让自己感到不甘心啊。”
“而且,倒也不是什么破获不了的谜案,而是很久前的一些案子。”
“哦?”星见饶有兴味地将食指和大拇指在嘴唇前摩擦。
过了一会,他眼神阴沉了一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你该不会说的是…那些错判的案子吧?”
“没有办法,过去的技术很落后,招来的人员也不全是大学生。”
“造成一系列恶性事件,以至于遭人们谴责,是早就该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
“再加上…”
“这种案子要么最后被平反,要么就是被吹的神乎其神的‘真凶’根本没有找到。”
“这样的话,犯人大多最终也被缉捕归案。”
“就算不是这样,那个被别人提出的‘可能的犯人’,究竟有没有犯罪也无法证明…”
“虽然很不公道,但这样,也算是告慰了一点枉死者的亡灵了吧。”
源家心头如被重重一击。
是啊。
同在官 场这么久,他当然明白。
不是什么东西都泾渭分明的。
就像初中的化学会说,“你们现在学的概念都是简化版,都是错的,在将来的学习和人生中会被初次推翻”。
那么,对于“道德”和“正义”的学习,在人生的过程中好像也是一样。
“太死板可过不上好生活啊。”
还记得是塔里很久前和自己说的话了。
他好像因为什么事得了一笔奖金。
连日来的,心事重重的阴云一下子扫去了,变得很开心。
还请自己去烧烤摊吃饭。
就是在那餐饭上,就着天边上弦的明月。
塔里吐着酒气,使劲摇晃的酒瓶后晃动着店内油腻的白光。
笑嘻嘻地对自己说:
“虽然说公众认为,我们这种人就该累死,不配有好生活。”
“但是…管他妈的呢!”
“房贷水电还要不要了?孩子还要吃饭、上兴趣班、吃营养品和上学呢!”
“就靠这点死工资,老子还干他个屁!”
那时。
入职大概也只有四五年吧。
源家还记得,自己见塔里酒后失言,伸手就要去捂住他的嘴巴。
但环顾一圈后,忽然想起这里是远离警局的市郊,倒也就释然。
不过…
没想到从星见总监这里,也听到了同样的话。
源家心里有点复杂。
他从很久以前。
不如说从踏上警察界的一开始,就抗拒着‘常人的人生’。
不想因为娶妻生子,累的死去活来。
不想要那么快就背叛刚刚学到的理想,至少是迅速覆盖上一层可怖的面孔。
不想。
不想这么快就放弃心中的希望,从而变成自己曾蔑视的那种人…
人在官 场,虽然身不由己。
但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源家也是秉持着“人不可能不犯错,但应该尽量不犯错”的规则,默默耕耘人生。
只是…
想到囊中羞涩的窘境,以及人至中晚年,家中还积满灰尘无人打理,源家就苦笑了起来。
那是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他们早就到别的城市隐居去了。
“为什么不结婚呢?我松家不能绝后啊!”
“等等…小松你难道是有特别的取向?…不能啊!小时候回来,你还跟我说最喜欢班上的XXX了呢!”
“还没有女朋友?下次不带回来就别想过年!”
“这屋给你了,我和你爸看你就烦!”
“没带女朋友回来,就别来见我们!”
最终…
就变成现在这鬼样了。
源家的父母从前都是公务员。
在自己的岗位上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积攒下了不少的财富。
在从前。
他们或许是想把它攒下来,用作源家结婚时买房子买车用。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眼中的源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痴迷上课。
痴迷读书和查案。
更主要的…
是痴迷“知识”。
年迈的父母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当初用心抚育,将孩子送进学校。
祈盼他有一个好的人生,将来会遇到一个良人。
——但又恰恰是“知识”让他停留在此。
没有倒退,没有扭曲甚或走出奇怪的一步。
只是待在原地罢了。
如果说源家也没有过喜欢的人,没有过渴望恋爱的年纪…那也是不切实际的。
注视着心爱之人,或者偶然间和她的视线相交。
那种怦然心动,和将要将其抱在怀里的冲动,源家怎么可能没有过。
但是别人却没有朝自己走来。
自己…
也好像以“看书”为名义,将懦弱视为“不可能”否认在心里。
——她当时对我,或许也是有点感觉的吧?
哪怕只是妄想,哪怕说出来甚至会招人厌恶。
但在源家的懊悔中。
这种想法,是即便死也不想抹去的。
……
真没想到。
好像只是一转眼,就迈入中年的末尾了啊。
源家走在大坝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今夜的天很亮,淡淡的绯粉色,铺满了水面和远山。
这让源家可以看清,自己原先鲜嫩白净的手掌,如今已经粗糙且布满皱纹了。
周而复始的起床,洗漱,阅读,办案和走访。
因为是太习以为常的事情,所以就根本没意识到时间呢…
源家盯着盯着,就觉得全身一阵虚弱。
就好像黄粱梦醒的刹那。
身体和灵魂,都一瞬间意识到了“苍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