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坚持原则初受挫
这一天晚饭后童凤莲不高兴地对向河渠说:“我说你别总是没钱买对头做,还赊对头做好不好?”“怎么了,我的夫人,又是多云天气?”向河渠边洗碗边问。他是真不懂妻子气的来源吗?哪里话?他心如明镜呢。
“还问我,你的耳朵背啦?”“哎哎哎——,别骂,别骂,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不改。”向河渠脸上挂着笑容,话可不象笑容那么甜。童家不是书香门庭,出言吐语不象向家那么文雅,在她看来的寻常话语,却被丈夫说成是骂。说由你去说,我还依然如故,叫我改,你怎么不改改呢?耳朵背了也是骂人么?她没理他。
其实不能怪童凤莲着急呀,这些天她听了多少馊气话唷:什么“看他个婊 子养的当一世的干部嘞,扣我家的钱拿去买药吃啊!”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人家冒那么大的险冲上台去救他父,脸怎么箍得下来的?”什么“眼睛里还有个队长吗?狂妄上了天了。”还有什么“头打掉下来也别想扣到我的钱,我单要同他碰碰看。”等等,等等。当个干部家属,没沾到一分一厘的光,到要故意装迟到,让执行制度的头一刀从她头上开起;依着他处处带头,怀孕八九个月了,还在地里浇粪、冬翻,没有捞到过拣棉花、拣棉种、扫扫刷刷的轻巧活儿干,图个什么?难道就图挨人冷嘲热讽地骂?
怪谁呢?怪向河渠吗?
猪肥料钱的老制度是养猪户必须在生猪进圈八个月后或者达到一百斤后才可出售,否则肥料钱折半算。薛井林觉得生猪一百斤正是放粪的时期,要是准许卖,可就少了大量的肥料,一只百斤以上的猪,不说多,一天四五十斤粪尿,全队就是两千多斤,一个月就是六七万斤,两个月就是十三四万斤,够三四十亩地的基肥呢,于是他决定改为十个月或者一百三十斤才可出售。
或者有人认为养个百三十斤的肉猪,还不是家家都能办得到吗?看现在,食品站上收购的猪,大都在二百斤以上,哪来的一百三十斤左右的?殊不知那时候农村普遍穷,种田人没有余粮,向河渠家两只猪养了十三个月,一只重七十七斤,另一只大的也只重百十斤,没粮养,猪生肉难啊!因而通过决议时向河渠谈了自己的看法,但没能动摇薛井林的决定。
正是队长薛井林违犯了他自己坚持制订的制度。不用说队长有队长的难处:家里没粮了,粗料也差不多吃光了,虽然会计劝他再坚持十几天,以免犯制度,他还是卖了。接着周兵、吴兰珍、夏振森等九家十一条不应出圈的生猪统统上了过圈栏。全队五十四条猪几天内下降到四十一头,违犯制度售出的生猪中最大的一百二十七斤,最小的六十四斤,喂养时间最长的九个半月,最短的六个月。
制度面前人人平等,这可是新领导班子说的硬梆梆的豪言壮语。为了说话当话,向河渠还故意演了一个小节目,让妻子故意迟到,然后按制度执行,至于妹妹的劳动质量被处分到不是故意的。而今是队长、副队长、贫协组长都犯制度了,该怎么办呢?薛夏的结亲使向河渠犹豫了,原则能坚持吗?
“向会计”“河渠啊”“大侄子”“渠叔”各种称呼此起彼伏地在向河渠耳边响起,干嘛呢?有的说制度历来是压社员的,队长犯了制度,谁敢放个屁?有的不希望按制度办事,只要求退回被老会计扣的肥料钱;有的说社会主义难搞,制度总是干部破坏的多,搞不好的......闲言闲语,说什么的都有。
闲话不仅说给向河渠听,人们纷纷互相议论着:五个队委三个犯制度,十家十三条猪全部犯制度,这事还小吗?
周兵听不下去了。他是个直心肠的莽汉子,过去在老社长手下,力没少出,汗没少流,很想帮老社长把生产队搞上去,却不能如愿。他恨老社长总是将“理”字树栽在自家门前,而今自己也犯了制度,不能将“理”字树也栽到自家门口吧?家庭经济是困难的,折半算就要少算三十来块钱。三十来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干活儿要干两个多月的。可是要是不扣,这条制度一废,其它制度怎么办?不行,已定的制度不能废,扣就扣吧。他找到了向河渠。
“向会计,你说是谁说过制度必须是铁的,不能变成棉花的、面条的,我犯了制度就应该扣,你从我头上开刀吧。”“这——”向河渠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他的顾虑。周兵说:“我记得你说过商鞅变法的故事,执行法律一定要严,扣吧,不过就是几十块钱。几十块钱买个原则,还是值得的。”“开个会商量一下。”“商量个屁,制度上有的,商量什么?还能商量出个不执行的办法出来?”“还是开会商量商量为好,省得影响关系。”
领导组成员会在队长家召开。四队的领导组成员除正副组长外,还有贫协组长吴明珍、民兵排长姜粉英,五个人中只有周兵和吴明珍是老队委,其余三个是新的。
会议刚开始,周兵就发表了他的意见。他说他家很困难,没粮给猪吃,也不长,俗话说猪子生得坏,你不喂它吃,它不给你卖。没粮给它吃,长什么,没办法卖掉了。他说他违犯了制度,应该按制度执行。
贫协组长吴明珍说:“古人说罪不责众,十来家人家都犯了制度,说明制度不得人心,应该改制度,不应该扣钱。”
周兵说:“我们说话不能带私心。订这条制度时向会计说他家的两只猪养了十三个月,才长了七八十斤和百十斤。十个月嫌长,一百三十斤难长,还是老制度比较合适。那时我们为集体利益才订了新制度,现在自己犯了制度就说不得人心了,说得对吗?”
队长薛井林心头很矛盾:咳!早知现在就不必当初了。六七十块钱呢。执行吧,钱没了到哪儿取去?不执行,其它制度怎么办?还有老班子按老制度扣的肥料钱怎么办?说来要怪向河渠,要是称秤时照顾一下就好啦,一只一百二十七,一只一百二十五,每只多报个三五斤,不就没事了。他忘了称秤时还有两个抬猪的社员代表呢,能照顾吗?
“井林,你看怎么办?”向河渠的问话惊醒了他,眉毛一皱说:“大家讨论,大家说,少数服从多数。”
“什么屁话,执行制度还要少数服从多数?”周兵看不惯薛井林的态度,嘴上不说,心里骂着。随即打开语录本,翻到103页念了起来:“党的各级机关解决问题不要太随便,一成决议,就须坚决执行。”念完后说:“制度早就订了,应该坚决执行。我们当干部的不能以身带头,还能领导别人吗?还算干部吗?我说凡违犯制度的,一律要照制度执行,我们要当好社员的带头人。”
周兵这么一说,别说是吴明珍,就是薛井林也不好说什么了,至于姜粉英她无所谓,于是领导组达成一致意见,照制度执行。
向河渠说:“本来执行制度不需要请大家来讨论,因为事情涉及到领导组内三名同志、全队十户人家,牵涉面很广。这个情况是不是说明这条制度要求太高了,如果太高,就应当进行修改。现在大家认为应该照制度办事,我当然不会有意见,一定照大家的意见办。”
照制度办,照大家的意见办,又错在哪里呢?
“人家才不管你错不错呢。说你专权,说你眼睛里没有队长,说你不顾群众利益,还到大队告状去了。你横竖不管,又听不见。”童凤莲没好气地说。“罪不责众,全队十家,孩子,你们是不是嫌过分了一些?”向妈妈有些担忧地问。
“订这条制度时我就说过要求不要太高了。薛井林给我算了一笔帐,说是新制度将会新增三四十亩地的基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制度已订了,犯了制度就必须执行。过去我们队之所以搞得不好,重要原因就在于有制度不执行,从而造成拖拉散漫、歪风邪气横行、正气树不起来;现在要是因为犯的人家多就不执行了,其它制度执行不执行呢?执行,说不出口,不执行,那跟过去有什么区别?所好的是周兵以身作则,再用毛主 席的话作理由,说得众人不得不一致同意执行。
我不过是依据制度,依据大家的意见办事的,说不上得罪这些犯制度的人家,也说不上过分。妈,你说呢?”
老妈妈点点头,童凤莲皱皱眉,也不好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童凤莲又说话了,她说:“周兵是个实心眼儿,他是真心。薛井林不一样,有人说一百二十七,不过差三斤,你称一抹就过去了,可你死心眼儿,硬是有一说一,一扣就是六七十块钱,他愿意?”
向河渠说:“抬秤的是姜建华、陆锦祥,有多重他们看不见?秤高秤低,斤把斤没关系,三斤也放得住?一百二十七本来就是拖拖儿秤,再多一斤也放不住啊,井林是傻子?”
“为评夏家的工分,他的态度谁看不见?他可是队长啊,与支书就象一个人,这次对头筑下来,将来能处好吗?”
“是啊。”向妈妈接过媳妇的话说,“古人说‘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合。’你是制度的执行人,被执行的人不恨别人恨的是你。你姐说得对,‘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这次一得罪就是十家几十个人,要是这几十个人都恨你,众口铄金......”
妈妈的话又使向河渠想起王梨花的信。她在信上说:马克思认为“使人生具有意义的不是权势和表面的显赫,而是寻找那种不仅满足一己私利,且能保证全人类幸福的完美理想。”她说当会计了,她为之祝贺,但是当上会计以后该怎么办?是利用到手的职务为自己谋私利,还是为全队社员谋福利?这是摆在向河渠面前的两条路,她相信向河渠会正确选择,无需她去赘言,她要说的是另一方面。
王梨花深知向河渠的为人,“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以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合。”她在引用了《省心录》中的这段话后说:“你坚持做的和要求我们做到的,无疑是对的,不过如果拿那些标准去要求你的同事和下属,就不一定妥当。运动中的经验教训已告诉我们这一点了,现在你当上干部了,担心你又会老病重犯。要知道正确的东西不一定行得通,不一定都受人欢迎。古人说‘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家翁。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这句话也许你不赞成,但是我还是要求你这样做。
上一回给你的信中我曾引用过伟大导师列宁的语录‘谁在争取一切,谁在争取全胜,谁就不能不提防,不要让微小的成果束住手脚,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忘记目的地还很远。假如不是这样,一切微小的胜利也只不过是一场空忙。’生产队这个小天地里只是男儿小试身手的小舞台,当会计就要为不当会计,投身更大舞台而作离去的准备。
诚然生产队是你的家庭所在地,建设好生产队是你义不容辞的义务,家不扫何以扫天下?但是你也要看到你只是个会计,关键在队长,他为主你为辅,不可以越俎代庖。
你的脾气性格我算是摸透了,担心你操之过急、矫枉过正。要知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呢,唉——,真为你担心,可我又不能”,只见梨花将“可我又不能”五个字用笔划去,接着写的是:“请记住:主张能行时积极推行,推行不了时,早走走好,切切!”
再想起薛井林的某些言行神态,他不作声了。
夏振森又一次被评为三等工,象上次那样又是一阵大叫大嚷,但这一回没有卷袖攘臂地弄出个凶形样子来,因为他知道周兵他们那几位针对的是谁。正如向河渠对周兵所说的:“你要是绵羊,他就是老虎;你要是老虎呢,他又变成绵羊了。”凡恶人大多这样,因而他只是高声叫嚷,连什么“阶级报复”的话都说出来了。
向河渠严肃地说:“有理不在言高,靠吵骂不能证明你有理。评几等工都是有标准的,你不服可以说说你的理由。不错,活儿你没少干,但思想表现呢?你够得上二等工的标准吗?”贫协组长吴明珍说:“要想不被评为三等工并不难,只要少做点挨人骂的事就行了。”
向河渠接着说:“评工标准是大家同意制订的,并不针对哪个个人,只要你够得上几等,就可以评为几等;跟做人一个样,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不是别人评出来的。要想不被评为三等工,要靠自己去努力。希望你下期不被评为三等工。你和我无怨无仇,倒是在我爸问题上你给予的支持让我一直记着你的好。不存在报复,报复什么呢?要报也是报恩,报你支持的恩。”
夏家没想到的是已有队长作靠山了,居然还被评为三等工,这太伤颜面了。夏振森不服气地望望薛井林这位未婚妹夫,却见薛井林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并不吭声,只好泄气地垂着头退回了坐位。
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兵在老社长统治时期内也是敢于与夏周两家及跟在他们身后的少数人斗的,他常常揪住某些不法事情掀对方的尾巴。自打向河渠当上会计以后他高兴极了。到不是因为他与向河渠从小就处得好,而是向河渠敢于坚持原则的性格和胆略,下决心撑他的腰,把这个队的贫困局面改过来。
向河渠和周兵一连手,四队的歪风邪气被一时镇住了。说起来当时的所谓歪风邪气也不过是一些思想落后于当时的人们所为罢了。他们或因穷困,或因好逸恶劳,或因贪占小便宜,连在了一起。看不到只有生产队的农业生产搞上去了,副业搞上去了,才能提高劳动日价值,多分粮草多拿钱。只是一门心思能偷捞就偷捞点,能做讨巧的活儿就钻空子做讨巧的活儿,能糊差事就糊差事,能欺侮人就欺侮人,这也是人的劣根性所致。
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所说的“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与人性程度上的差异。”他们算不上什么坏人,充其量也就是自私的程度比多数人多一些而已。不过当这些人发觉他们不能象过去那样为所欲为了的原因在于向、周当了干部以后,于是就想方设法要把这两人拉下马,换上象薛井林这样的自己人。这么一来,向、周二人就危险了。
邓小平曾经说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他这个人就好比是维吾尔族的姑娘,辫子特别多,随意一抓就能揪住一把。不管是谁,只要用心去找,总会被找出许多毛病、碴子来,周兵就被找到一个碴子。那是在一场露天电影放影时,一个社员看到有大领导高举语录本,紧跟在毛主 席身后的场景时说:“看我们的副统帅跟伟大领袖毛主 席跟得真紧啊。”周兵随口说了句:“拍马屁。”偏巧让威虎山的人听到了,告诉了夏振森。这可是天赐良机,他们立刻整理的材料报到大队革委会,又在生产队贴出了“揪出现行反革 命周兵”的大字报。终于周兵的副组长职务被撒消,并被弄进了学 习 班。
学 习 班是运动中的一项创举,凡进学 习 班的都是有各种各样问题的人。周兵,贫农出身,为人正直,勤劳勇敢,民兵整组中两次被评为先进分子,除“拍马屁”这三个字外,还真找不出其它反 动言行,因而远远够不上专 政的边儿,怎么办呢?上学 习 班是个最好的处置办法。
向河渠也进了学 习 班,理由是他与周兵关系最近,要他揭发检举周兵,同时要他交代为什么和周兵、杨冬根关系这么好?杨冬根是被作为坏人送进学 习 班的,说他宣扬封资修,拉拢腐蚀周、向二人。自然也带进了夏振森和那个揭发的卫麻子两个老师,他们是来“帮助、教育”周、向、杨三人的,至于吴明珍是代表领导组来的,身份不一样。
向河渠也要上学 习 班,让童凤莲很不放心,运动中今天是革 命派,明天成了革 命对象多的是。向河渠笑着说:“你的丈夫是个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毛泽 东选集我读了个遍,毛主 席语录我几乎能背,《卫东彪》《反到底》那么多笔杆子斗不过我,李腾达的阵势也不小,都输了,还在乎大队、生产队这几块料?放心吧,屁事没有。乐得我休息休息还少不了我的工分。我到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你呢,照顾好我的老娘和小宝贝女儿,其它都不用操心,更不用担心。”
向河渠上学 习 班,让四队的不少社员不服气。第一天从学 习 班放学回来,就来了老会计、大嫂、二嫂、隔壁的姨姨、姜建华、周玉明、何井春、朱友贵、姜建国,还有五队的裴友忠也来了,大家首先关心的是有没有为难他?运动中的有些现象是够让人揪心的,为达主持人的目的,体罚或变相体罚屡有发生。向河渠告诉大家,革委会成立后的今天,这些现象越来越少了,再加上这一批进学 习 班的成员里头没有历史问题、重大现行问题,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请他们放心。
二嫂问:“把你弄进去为什么事啊?”向河渠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郑支书做了报告,然后读毛主 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和主 席语录,没有涉及各人的问题,我也不懂为什么要把我弄进去 。”周玉明说:“我看十成是夏家搞的鬼。”朱友贵说:“你要注意少说话,说话前想想好再说,不要让人钻空子。”裴友忠是最后来,也是最后走的。他说陆锦祥也不放心,但他不能来,怕让人瞎说胡牵扯。向河渠说不要紧,他不怕。自那天起,只要向河渠从大队一回来,就不断有人来了解情况,姜建华甚至主张鼓动人去大队保向河渠。他连忙阻止说:“用不着,真的,用不着。我心里有数,能对付,请大家放心。”
关心向河渠的不仅有四队的社员,还有兄弟队的干部。一天晚上向河渠已上了床,正似睡非睡处于蒙胧间,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忙坐起问:“哪一位?”窗外有人答应说:“是我,郭宏昌。”向河渠吃惊地叫道:“哎呀,是你郭会计?”窗外人说:“是我,请开门。”向河渠连忙穿衣下床开门,划着火柴点亮灯,拉开凳子请来人坐,同时从米柜上找到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来人。郭宏昌摇摇手说:“我不抽香烟。”向河渠再从米柜上拿来水烟台递给了他。
郭宏昌原是红星十一队会计后任队长,也是支委。十一队在整个大队最南端,四队在最北端,都在龙游河河东,从十一到四队,要经过一、二、三、五到四队,六个队近两公里路。夜里走这么远的路,干嘛来了?向河渠不解地望着郭会计。
郭宏昌接过水烟台,没抽烟先开了口,他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今天晚上开了个积极分子会,冯主任在会上提了你的名字,说是看不出你有其它问题,重点是查你与周兵、杨冬根为什么那么好?”说完后他才装了一锅烟,直接用火柴点着,吧达吧达地抽了几口,叹了口气说:“娘的个头,这哪儿在办什么学 习 班啊,纯粹是整人嘛。这世道好人挨整,坏人得志,算个什么玩意儿呀。”
向河渠感激地望着这位比自己要大十几岁的中年汉子说:“郭大哥,谢谢你夜里跑这么远来报这个信,十分感谢,真的。”说话间童凤莲和母亲也起来了,凤莲拿来鸡蛋要给郭宏昌打蛋茶,郭宏昌慌忙放下烟台去拦挡。向妈妈见状,就泡了一碗馓子茶,说什么也要他吃下去。郭宏昌拗不过,只好拿起了筷子。
吃完后郭宏昌说:“上次你在大队给革委会提的五点意见,说得太好了。这些头头浮在上面不蹲点、不抓点、不跑点,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会做的不如会说的,说得太对了。大家都为你敢于说出我们想说而不敢说出的话而从内心佩服你。可是才隔了个把月就把你弄到学 习 班来了,谁服啊。会一散,我们南边几个队的人边走边议论,都为你感到气愤。所以到家后我就避开人的耳目,从港岸上转过来了。”
向河渠激动地抓住老郭的手说:“谢谢你,谢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我向河渠别的没错,错就错在坚持了原则,错就错在没孝敬土地菩萨。”郭宏昌说:“好兄弟,别担心,至少我们八、九、十、十一,四个队会撑你的腰。”
郭队长走后,童凤莲和向妈妈是放心了,积极分子会上也拿不出河渠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觉得可怕的?她们都很快入睡了,向河渠却睡不着。从郭队长透露出的信息中可以断定将他送进学 习 班只是一时的意气冲动。他必须化被动为主动,扭转这不利的局势。他谋划着到学 习 班上怎么说。
第二天在学 习 班上,冯主任的话刚落音,向河渠第一个开了口。他说:“冯主任,我想说说进学 习 班以来的体会和想法。”冯主任说:“你说。”
向河渠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过放在桌上的一只倒满了水的大碗,坐回他原来靠墙坐的小矮凳上,喝了一口水,然后说:“自进学 习 班以来我没发过言,为什么?因为不知道把我弄进学 习 班来为了什么事?我想凡进学 习 班都是犯有什么过错的,我犯了什么呢?想啊想啊,找不到,因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刚才听了冯主任的讲话,好象因为我与周兵、杨冬根有什么瓜葛。如果是受这两位的牵连,我倒有些话说说,可以详细谈谈与他俩的关系和对他俩的看法。”说罢,他又喝了一口水,扫视了一下房间的众人。
他见冯主任示意记录员记录,就笑笑说:“为了有案可查,我说慢点儿,以便大家记得及,免得今后批判我时忘了论点。”这句话在会场上引起一阵骚动,有的人已拿出了本子和笔,因为向河渠的这句话又尴尬地收了起来,而记录员却不顾忌这些,依然提笔等他往下说。
“首先谈谈我与周兵的关系。”他介绍了两家的过去,又喝了两口水,继续说:“周兵这个人疾恶如仇,路见不平他敢铲,恶鬼挡道他敢拼,队里的偷捞风、投机取巧风,没有他的协助我是压不住的,从这方面说他是个好同志。”会场上传来嗡嗡声,鉴于冯主任不准别人插话,到也没有别人打断他。
向河渠笑笑,话头一转,说,“说到‘拍马屁’三个字,周兵承认他在攻击副统帅了吗?没有!是的,他是在有人说‘看我们的副统帅跟伟大领袖毛主 席跟得真紧啊’这句话后说了这三个字的,可有谁能断定这三个字就一定是冲着副统帅而不是冲着说这句话的人呢?我们队里就有一邦人为讨好干部请吃请喝,说好话贴福字,甚至连女人也贴上了,他恨透了这邦拍马屁的人。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请贫协的吴二婶说一句,周兵这‘拍到屁’三个字可常在队里冲某些人说?”
坐在距向河渠不远处的吴明珍说:“是的,他常说。”向河渠紧接着说:“要是到我队去调查一下,肯定会有许多人告诉你,周兵常说这三个字。这是一种习惯,只要发现有人对谁说好话贴福字,他就会冒出这三个字来。可见他说这三个字是冲说好话人来的而不是冲副统帅的。他不是什么反革 命,最多只能说这三个字说的场合不对,是个错误。
反革 命分子是什么意思?反革 命分子就是反对革 命、危害革 命事业、与人民为敌的人。周兵反对革 命、对革 命事业作了什么破坏行动了?他为什么要反对革 命事业?他是贫农的儿子,不是共 产党、毛主 席,他家没地种,没法生活,革 命事业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什么要反?没有这个动机嘛,是不是?
再说啦,如果真是反革 命,总该还有其它的反革 命言行吧?可是除了这三个字,还有其它吗?没有!没有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不是反革 命,只是个犯了错误的好同志,虽说他被撤了职,我与他没界限好划,还是好朋友。在这里我要当众谢谢他对我工作上的支持,谢谢!”
这番话可真是石破天惊,震得全场原来的嗡嗡声一下子全没了,静得真象有人形容的,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向河渠可不管这些,他连喝几口水后说:“下面说说我与杨冬根的关系。这就更正常了。杨冬根是个很能干的好社员,每逢遇上重活、脏活,他从不推三阻四,总是抢着干,哪怕是一个人干的农活儿也从不偷懒、取巧,他不偷不捞,勤勤恳恳为队里干活儿。斫牛草风里雨里不叫苦,耕田耙地,脚戳坏了也坚持,疟疾上了身,抖抖活活地还是坚持耕,这样的社员,当干部的有什么理由要疏远他?
至于说处得亲密,甚至说他腐蚀拉拢我,那更是无稽之谈。他家经济上很贫困,人多劳少,没钱来拉拢我;他的大女儿今年才十岁,爱人常年生病,也比我大十几岁,大概说不上用女色来腐蚀我;政 治上他是普通社员,除他弟弟在外当兵外,好象在外做工的人也没有,因此政 治上他没资本来拉拢我。不知道那些乱加罪名的人有没有脑子,竟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来瞎说。
有人举了几个例子来说明我包庇他:一是我亲自为他家挑去七百斤稻草,直送到他家门口。那是他家失火后队里照顾的;二是我曾经拎过肉送去他家。那是因为见他一家一年苦到头,连肉也没买,告诉我爸,我爸让送去的;三是年终照顾款。
这件事我与薛队长是有的争执,难道他一个人做七个人吃,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病人的家庭不照顾,到该照顾有的旧社会骑在人民头上,新社会又不出劲劳动的人家吗?
有人说他是坏人,坏在哪里?说他在匪乡公所当过兵,那是为躲抓壮丁,我爸叫他去当的。我爸这个匪乡长的反革 命帽子都被摘掉了,对他手下的一个兵还不放过?说他宣扬封资修。不就是在看青守夜时跟人们讲讲三国、水浒、西游记罢了,这些算封资修吗?除了这些以外谁还能举出几个事例来?
老实说对这些我想不通:杨冬根是个什么样的坏人?为什么要把我弄到学 习 班来?我们四队来了几位革 命战士,现在当面说说吧,告诉我为什么?有话当面说,不要说阴的。
有谁记不全需要我重说一遍的,也请说一下。说得不对的,欢迎批判。”
说罢他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只顾喝水,连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好象要用开水来洗净心头的烦闷似的,喝掉手中一碗,又去端来桌上没人喝的水,咕噜咕噜喝下去,而对周围人们嗡嗡的议论声,差不多连听也不去听。
六队队长韩志兵嗡声嗡气地问:“冯主任,向会计问为什么要把他弄到学 习 班来?我们也弄不清楚,能告诉大家一声吗?”八队会计陈春泉说:“听向会计这么一说好象他没什么错,四队薛队长来了没有?人是你们队的,该给大家交个底吧?”
贫协组长吴明珍说:“队里不能没有干部在家,薛队长没空来,你们说的我也不懂。”
这就怪了,连本队的人也不懂就进了学 习 班,难道是向河渠自己要来的?十一队队长郭宏昌说:“冯主任,这个问题还真该你给大家说说清楚了。昨晚散会后我们几个队的人都不摸底,有人甚至怀疑大队在打击报复呢。我们都认为上一回向会计给大队提的五点建议没有错哇。”
向河渠有些什么问题,不用说其他人,连冯主任自己也不清楚。那是郑支书的决定,不过他和革委会的几个委员也都不怎么认同向河渠的言行。
在他们的眼光里,向河渠这个人有些古怪:有时对人满腔热忱,有时却又冷漠无情;全队三十几家的婚丧大事,送人情一家不缺,不花钱的酒席台上没见他露一次面。说起来也不尽然,好几户人家分家的酒席只要请他,他都到场;邻队社员周泉、姜勇等几家过年请酒,他与大队干部一样地劝酒闹笑,这些人逢年过节也去他家作客,听说有时去他家的客人还不少,可却极少请大队干部去。
插秧、斫麦他一步不拉,公社开批判会却常常缺席;三干会要计算他认真听过几回,是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有业务辅导、农技讲座才见他掏笔记本,其余大会好象总见他在倚墙看书,会间休息,人们不是打扑 克就是逛街、聊天,他呢,还在看书;说他不关心政 治吧,常人不看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书他也拿来看;说他关心政 治吧,对早请示、晚汇报之类的活动却又马马虎虎;还爱认个死理儿,大寨记工重要的是政 治第一,他呢尽把农活的数量质量列为第一标准。说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如果有了正确的理论,只是把它空谈一阵,然后束之高阁,并不实行,那么这种理论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
夏金花、罗美华等学习毛主 席语录,能讲会用,却在有时农活不能完成任务时被降到三等工上,很是不服,指责他以生产冲革 命,他却笑她们不懂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劝她们去好好学习毛主 席的《实践论》。(顺便说一句,四队的评工哪怕在向河渠不当会计离开生产队后也一直以农活的数量质量为第一标准,没有更改过。)
他这个人在阶级立场上也古怪,说他界限不清吧,他当干部以后基本不去两家当过国 民 党教官和大队长,被定为反革 命分子的人家去串门儿,尽管与他们的子女一样的交谈、说笑,还与陆锦祥处成朋友,但就是不登门;说他界限清吧,却又常到南逃分子沙纪申家探望 ,送吃的。
除了这些古怪现象外,要找他的错误、问题,还真的困难,更重要的是新班子上台后,四队已不再是最落后的生产队了,有时候还成了全大队的样板,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没有他就办不到却是无法否定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他弄到学 习 班里来呢?郑支书的本意并不在于要拉他下马,四队没有他能不能搞上去还很难说,他的那些点子应当说是不错的。问题是他有一股傲气。有哪个当领导的不希望下级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可四队偏偏出了这么个犟头,竟敢在大小队干部会上说出那一番火药味呛人的话来,不刹一刹还行?正想睡觉呢,恰好来了个枕头,出了周兵这档子事,借机治一治,让他知道点潜规则还是必要的。
郑支书的意思冯士元也赞成,于是顺薛井林的要求,就派人通知向河渠上了学 习 班。没想到这个犟头的头竟这么不好剃,联想起《红联》、向泽周都处于极端困难中,只要他一参加,迟早总能转危为安,觉得不该跟郑、薛一起趟这个混水,四队不是自己分管的队,钵头粗的面条糊不到我锅里来,何苦呢?他决定刹车。
又得顺便说一句了,从这以后冯士元冯主任没再为难过向河渠,不但如此,在有些事上还帮过忙呢,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主意拿定以后,冯主任跟身边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开口说:“同志们问为什么向会计会到学 习 班来?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学习毛泽 东思想嘛,谁都应当参加,对不对?到学 习 班来就一定有问题吗?谁也没有这么说。学 习 班本来就是共同学习毛泽 东思想,加强思想革 命化的。思想总是有先进、中间和落后的,我们要通过学 习 班的学习,去掉我们身上后进的东西,永远保持革 命的朝气。
至于具体到向河渠同志,他和我们大家一样,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不等于一点问题也没有:在大寨式劳动管理上他政 治突出得如何?周兵的现行行为明摆在这儿,他还不愿划清界限,却常去南逃分子沙家这又怎么解释?当然这些算不了什么大问题,但该不该通过学习提高自己的认识,做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要他到学 习 班来,就是希望他能达到这个目的,从而充分发挥他身上的革 命动力,与薛井林同志更有成效地带领四队一百多人取得新的胜利。这没有什么错嘛,大家不要有什么误会,向河渠同志也不要有误会。”
听着冯士元的发言,向河渠有些迷惘,作为一级革委会的负责人怎么可以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在干嘛呀——!这一天回家后,他在〈习作录〉里以〈学 习 班里胡闹腾〉为题写诗说:
翻手为雨覆手云,学 习 班里胡闹腾。吹毛求疵往里送,有罪没罪待找寻。
不义丑行激义愤,各队传来声援声。莫须有本凭空造,原想打击反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