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诡辩是非来阴影
这一天向河渠正挑着粪往下段南边走去,忽然从北边传来叫骂声。
为移风易俗,四队在制度中订有打人罚十分,骂人罚五分的规定。这规矩定出时曾让人觉得好笑,起初也有人犯过,渐渐地没人敢犯了,开什么玩笑?打人罚十分,骂脏话罚五分,一个大劳力一天才挣十分工,老年妇女一般也只五六分工,谁敢去犯?骨头痒去白干活儿?你别说就这么一条独特的制度让四队的粗野之风收敛了许多。
老人们赞扬向河渠这一条订得好,问怎么想得起来的?向河渠说是向老祖宗学的。说是古时候有一个国家订了一条法律,就是谁把灰倒到街上,就判谁的罪,被抓去坐牢。人们认为这条法律有些小题大做。立法的官员说这是防微杜渐,灰倒在街上,风一吹会损害人的眼睛,弄脏东西,如果是火灰,还会引起火灾,惹出大祸。不准倒在街上,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而不把灰倒在街上是轻而易举谁都能做到的事,订这么一条法律谁都不会去犯却避免了大祸的发生,怎能说是小题大做呢?事实证明这条制度受到不错的效果。
可今天竟然有人敢犯,是什么人这么无视制度的严肃性?与朱友贵擦肩过时,向河渠随口问道:“哪些人在吵架?”朱友贵说:“是夏家周家。”
听说是这两家,向河渠知道又是在为婚姻成败在口角,这已不是第一回了。上次的床上谈心根本没有解决薛井林的问题,反而两人相好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到大队或街上看电影,两人同来同往;挑河泥两人眉目传情;有人要是背地里议论到队长,夏金花就会帮腔;据打黄鼠狼的小青年们说好几回撞到他俩在猪舍山头上、两家厕所旁喁喁私语;夏金花和周玉明、罗翠华和薛井林之间则完全断绝了来往,不用说是明眼人,就是石侯(该队一个脑子有病的半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近些时有消息说郑支书好象在做这方面的调解人。听说罗家并不板定了要将姑娘嫁给薛井林。罗翠华在姑娘少 妇丛中说薛井林没良心,多年来穿她做的鞋、结的毛线衣,薛大妈眼睛不好,井林的衣服破了也是她补的,现在却借口父母包办不要她了,她不是没人要的臭狗屎非要粘在他身上,与其同没良心的人过,到不如各奔前程。她不巴结队长,到是薛家两位老人不愿退。
周家则不然,老的小的都不承认退。老的说要退就得拿帐算算,结亲这么多年夏家用了周家多少钱?夏家失火烧掉房子,是周家支持起起来的,人不给没事,钱要退出来。周玉明则风风扬扬地说他与夏金花同 居已不止一年;说队长是强占活人妻,说夏家用女人做生意,骗人钱财。夏家兄妹呢?或明白扬言,或含沙射影地威胁周家识相点儿,否则没有好药搽头。
夏家的厉害,远近闻名,周兵的母亲被拾过头发;蒋家的窗子被捣得粉碎;前面二队三队的学生为怕夏家人不敢从四队走近路上学,而从鱼池东边绕弯子;收获季节里夏家有人去拾麦拾稻,敢拦住不让下田的不多,谁不怕泼皮呢?有人侧目而视说:“能不怕么?竹夹子里又不灌水。”诚然这种说法也未免嫌过份了些,放火恐怕不至于。但周家如果不放手,将会吃亏却是可以预见得到的,尽管周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小时候跟周玉明打架,被周父揪着耳朵拖到母亲面前去告状,耳朵疼了好几天的事儿一直告诉向河渠:周父是个不明事理之人。因而这两家的争吵,他不怎么往心里去,仍然挑着粪往地里走。谁知刚到地头,正往下放担子,猛听得浇粪的女社员惊呼说:“哎唷,不好,打起来了。”
听说打起来了,这可不能不管,他放好担子,拿着扁担向出事地点疾步赶去。
事情的起因原本很小,不过是一句笑话引起的。出池的姜建华讲了个粗浊的笑话,周玉明跟在后头接了句下文,说是“五个丫头十个女婿——规规矩矩”。正巧被挑着空桶的夏振森听见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因为俗语本是三个丫头六个女婿——规规矩矩,到了周玉明嘴里变成了五个丫头十个女婿,夏家正好五个姐妹,不问可知是影射夏家,不过站在旁边的罗国华家也是姐妹五个,到也不能咬定是影射夏家。
夏振森可不管这一点,他漫骂带着责问:“娘的个皮,你在说谁呢?”周玉明说:“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哪个心虚就说的哪个。”话刚说完,夏振森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周玉明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怒火冲天,立即奔过去还击。大粪池距夏家只有十几丈远,一会儿功夫夏家女将就到了,周玉明吃的亏自然不小,幸亏向、周两人都赶了过来。
“住手!”周兵人未到声先到,但是头脑发热的人们谁也不肯住手。周兵一伸手抓住夏金花的手臂往后一拽,喝道:“叫你们住手为什么不听?”打昏了头的夏金花扑向周兵骂道:“婊 子养的,你打人。”周兵见夏金花挥动双手来打他,随即闪过一边,扁担一横喝道:“你敢上来我就一扁担!他 娘 的,谁敢再打?”
向河渠也赶到现场,隔开纠缠在一起的双方,他脸色铁青地斥责说:“打人是犯法违规的,懂不懂?无法无天了。”夏家的人马还要往上赶,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围了过来,向河渠严厉警告说:“前头的先不说,从现在开始,谁再骂一声扣五分工,打一下扣十分,夏金花五分,夏桂花五分,周玉明五分,还有想挨扣的试试,太不象话了。”
谁都知道向河渠执行制度一向硬碰硬,没有忍让,连妻子迟到妹妹干活质量不好都扣了工分,还上了队里的小广播,上一回评工,闹得那么凶,还是梁山的军师——无(吴)用,双方不敢再对骂了。
“都各干各的去,围在这儿看戏呀?走走走,都散开。”周兵吆喝着。见闹事的不闹了,人们渐渐地散开了。
还没挑到两担粪,东边又闹起来了,原来是夏家姐妹雌纠纠气汹汹地冲到薛家大打出手去了。待到向河渠等赶到现场时,窗户、穿衣镜、铁锅、高橱门、床的上装已被打碎,酱缸、尿桶被打翻,英雌们还在狂呼要周家交人,不交人誓不罢休。战斗被制止了,兵力不强的周家这一回没有应战。四五十斤石锁能一气撂五六十下的周兵一手拖一个,将两个女人拽出门外,信手一甩,两人险些摔倒,这才震住了闹事者。
罚工分制止不了闹事者,一队之长的薛井林却不知避到哪儿去了,周玉明的妈妈哭哭啼啼地上了公社,周玉明则向大队支书去控诉,而夏家人还在叫嚣着不交人不罢休。
交人?交什么人?问问周围的社员,向河渠这才知道夏家要周家交出十个女婿来。“三个丫头六个女婿——规规矩矩”是当地流行的俗语,周玉明嘴里说的却是五个丫头十个女婿,确实不对,其意在谁是不须要明说的。
听周玉明、姜建华、周兵他们胡咧咧,夏家女人作风确实成问题。凡有接触的都有风 流笑话,据他们数数单位就有五六个、六七个,再加上工作队的、本大队的、本生产队的,何止十个?还有夏母在发火时所说的,她能说写书人却不能写的脏话,意思是哪有一个女的只让一个男的弄的?这些都是人家能说能做别人说不得的。见闹事者已被镇住,夏家人已离开现场,向河渠也摇摇头,离开了窃窃私语的人们。
遣走了周玉明,公社又来了电话,大队支书郑敬芝操起话筒一问,是公社革委会办公室打来的,也是为这事。“好好好,下午就去处理,对!下午就去。”听着听着,他皱起了眉头。真是乱弹琴,怎么又扯上了薛井林呢?原来周玉明的妈妈详细叙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郑敬芝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当然了他不会跟秘书在电话里说什么的,只是答应下午去调查处理。
事情捅到公社,无疑必须处理,只是怎么处理呢?郑敬芝沉思着。沉思中他习惯地摸出香烟,揿动了按钮,点上一枝烟,坐在太师椅上,边想边喷着烟圈还又无意识地抛接着烟盒。他思考时习惯于这么做,无意中没接住,掉到地上,他从思考中醒来,弯腰去拾烟盒。一见这半自动的烟盒打火机,就使他嘴角露出了笑容,该怎么处理自然也就有了主意。要知道这新玩意可是夏家大姑娘春花送给他的呢。
“叔叔,郑支书叫你去一下。”从陇头走来的向玲对向河渠说。“什么事?”“不知道,恐怕是为打架的事。”“喔——,他在哪儿?”“在薛队长家,周队长也去了。”
向河渠进屋前隐约听见周兵在叙述事情的经过。“郑支书!”他叫了一声,跨进门槛。“来啦,坐!”郑支书嘴一呶,吩咐说。向河渠接过薛井林端来的一碗开水,放到桌子上说了声:“谢谢,我是不怎么喝水的。”然后坐到郑支书指定的条凳上,静静地听周兵的介绍。
听完了周兵的介绍,郑敬芝问:“你们俩有什么要补充的?噢--,没有。那就请你们谈谈是非和双方的责任吧。”“要叫我说是夏家的不对,打人打惯了,动不动就对人说‘识相点儿,不识相别怪我们不客气’”
“唷,忘了告诉你们一个情况”周兵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郑敬芝打断了,他说,“大队党支部认为薛井林提出的反对包办婚姻应当支持,尤其是经过史无前例的特殊运动,这些陈规陋习更应当铲除。据说他同夏金花谈恋爱,群众中有议论,希望你们当干部的要做移风易俗的带头人。”
这没头没脑的插曲将周兵弄愣住了:咦——,他告诉我们这个情况干什么?噢--,明白了,是要我们帮夏家说话呀。呸!想得好哩,夏振森那个婊子养的多凶啊,沸沸扬扬地放屁说叫我注意点儿,不要香的不吃吃臭的。横行霸道好多年了,还能再听他玩?我管他 娘 的皇亲国舅,说是要说的,怕谁呀?
周兵一有气,话就更冲:“夏家是我队的一霸,从死掉的勇候起到才十一岁的林候,个个是恶棍,队里多少人挨过他家的打骂呀。”“那是历史上的事,我知道你妈也被打过,但我问的是这一回。”郑敬芝说。“这一回也是夏家不对,打群架、轰人家家俱,拦都要拦不住,我拉架就矛头指向我。”周兵还是那样旗帜鲜明,他不管支书的言外之意,只知道说直话。
“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吧?要是周玉明不瞎说那句话——?其实这不该我说,对吧?”薛井林说。“瞎话?哼!瞎个屁。他 娘 的,他家哪个丫头没有”“周兵!”见周兵一点儿也不看在同谁说话,向河渠连忙喊了他一声。一愣之余,周兵也知道说话走了火,不过他没有住口,而是说:“这有什么?她妈说得还要露骨,还要难听呢,而且我又没有说她家冤枉话。”
“算啦,要你交人你交得出吗?”“交不出。咦——,叫我交什么?她又没交我看守,交什么?不过哪个心里没数呢?”
郑敬芝说:“周队长,请你围绕主题谈,好不好?”“主题?什么主题?”周兵识不几个字,不懂主题的含义。“就是针对事情谈看法。”“看法?看法我不说了吗?夏家不对,打群架、轰人家家俱,拦都要拦不住,我拉架矛头就指向我。”“嗐--!”郑敬芝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对向河渠说:“谈谈你的看法。”
支书的倾向已再明显不过的了,可是向河渠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他一贯不肯说假话。凭心而论事情的起因确实是因为这句话,从这一点上讲周玉明应负主要责任,但是这句话不过是个导火线,夏周两家的武斗迟早会发生,没有这句话,也可以借别的因头。他说:“郑支书,打架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我不去多说。从这次打架的经过看周玉明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夏家。周玉明的话是不对,不过没有违法犯制度,夏家打人砸东西可就违犯制度了。”见郑支书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住了嘴。“呣——,怎么不说了?”“我就说这么多,别的我不知道。”
“总之这种歪风邪气必须坚决刹住,不能还象过去一样。不刹歪风,工作不好做。”周兵说。“说得对,不刹歪风邪气工作打不开局面。”郑敬芝接过周兵的话头说,但他说的内容却与周兵的本意完全相反。他说的是,“无事生非地攻击人家,一句尖刻话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叫领导组怎么开展工作?过去仗着是老社长的连襟胡作非为,而今一失势就将矛头指向新的领导班子,这股歪风一定要刹住。”原来老社长是周玉明的姨丈。
“郑支书!”向河渠忍不住打断郑敬芝的话说,“毛主 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 产党就最讲认真。’认真地说这场风波的主要责任不在周家。过去的事情我陆续有些耳闻,周家在队里确实有些不象话,但这一回”
“这一回你被表面现象迷住了。”郑敬芝也打断向河渠的话说,“事情发生后他家为什么丢开领导组直接找公社找大队?眼睛里还有领导组么?别说两人原本是父母包办的,即使是自由恋爱嘛,还允许解除,哪怕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为什么要在队里恶意中伤人?什么强占活人妻啦,什么有仇不报非君子啦,矛头指向谁?啊——?同志,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呢,要开动脑筋想一想,不能单看一时一事。”
周兵被郑支书的这番话弄糊涂了:周家兄妹在队里确实说了不少闲话脏话狠话。过去周家在队里也算一霸,周父素有笑面虎之称,周玉明除了会说尖刻话外,也会打人,自己练石锁学打拳为的就是对付夏周两郎舅。这两家的内讧,用句文话说,不过是狗咬狗的斗争。郑支书这么一分析,是有些道理,周玉明的父亲确实看不起新班子,曾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些蔑视新班子的话,说周家矛头直指新领导班子,也不冤枉。
可是这一回不管怎么说挨打的是周家,作恶的是夏家,周玉明的话并不是造谣,她夏金花的情人已知道的至少是三个。要是挨打的得不到保护,打人轰家俱的反倒没事——,想到这儿,他说:“郑支书,我是个粗人,弄不懂你的那些本质是怎么透过现象的,可我总觉得打人的没事,挨打的有罪,这不合理,这样下去”“谁说打人没事啦?”郑支书不满地说,“夏家也不对,也要批评。我们不会因为夏金花是队长的对象就包庇她家。我说的是我们头脑中的这根弦不能松,要看得出本质,分得清是非。”
是非?向河渠黯然了。比较爱好哲学的向河渠知道郑支书的这种论理的方法在哲学上叫诡辩。想不到一个共 产党的支部书 记运用的竟是诡辩的武器。他想起老子曾说过“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善,而非其所恶。”郑支书赞成周夏分手、薛夏结合,则善薛夏而恶周,不管事实上究竟如何,是非早在事情发生前就定了。这样下去,这个队的工作怎么开展呢?
“向会计,怎么不说话?”郑支书的问话惊醒了向河渠的沉思,他不解地望望支书,不知叫他说什么。郑支书明白他因在想其他什么事,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说:“薛井林是组长,会议本应由他主持,但因涉及到夏家,他不便出头,周兵呢,水平呢没有你高,所以这个社员会要你主持一下。”“怎么处理?”“刚才不是说过了。”
“我来得爽,郑支书,如果将主要责任推在周玉明身上,我觉得是不合理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可怨不了‘七七事变’啊。”“向河渠!”郑敬芝看着他,叫了一声。“我知道符合毛 泽 东思想的话不等于处处好说,符合毛 泽 东思想的事不见得处处行得通,我的话是多余的,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提醒领导慎重。”
要说向河渠的话是多余,却也不见得,郑敬芝在会上并没有将责任全推给周家。但就是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也在全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田头、桌边人们议论纷纷,原本在队里人缘不太好的周家受到人们的同情,周玉明竟与周兵结成了好朋友;在四队会武功的只有向家杨家,但两家武功都不外传,周兵缠过杨冬根,杨冬根因周兵黑白太分明,不敢教,向家更不用谈。但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欺侮,硬是会集了姜建华、周玉明、何井春,用水泥浇制了石锁、石担子、石粽子,伸腿舞胳膊练起武来。
“没有钟馗的本事捉不了鬼,要想不被鬼欺,领导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拳头。”周兵的这句话竟成了四队这班愣头青的口头禅,动不动就是“周兵的话头”。周兵呢,因为被欺凌这件事从小就下决心要自立自强。尽管他的练武不上路子,却也锤练得他身小(大概155公分)力不亏,五十斤石锁能一气撂接五六十下,两大包棉花320斤左右挑着从跳板上往高处走,轻松自如。夏家虽横,却也等闲不敢招惹他,就是老社长一手遮天的时候,周兵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实事求是地说,长大后的周兵没挨过人欺,确实也为他死去的妈妈争了一口气。
郑敬芝的偏袒给向河渠心头带来阴影,他在诗中写道:
惊闻田北吵架来,软劝没用硬架开。此处硝烟才扑灭,东头战火更张乖。
拳打脚踢轰砸摔,缸坛桌凳遍地骸。尿桶倒扣在床上,酱缸掀翻于尘埃。
结亲已有好多年,谁知变故到眼前。女攀高亲缠权贵,气上不忿改俗言。
“ 五个丫头十女婿,规规矩矩”闹翻天。公社大队去哭诉,可怜上头有袒偏。
各打五十打下来,打得人心又回还。只怕昔日老社长,旧戏重演换演员。
百忧攒心起复卧,长嘘短叹心头乱。如此偏袒该咋办?想拔穷根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