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宁阳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秋雾之中,安静地等候着黎明的到来。
郑翼彻夜辗转、半梦半醒,脑海里不断浮现石屋那惊魂一幕,冠途那双凸鼓的眼珠一直在脑海里闪现。刘岛还原冠途死因时,说他是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人先勒后杀的,还推测,杀冠途的大概率是他的熟人,只有熟人才会让他松懈警惕。
那么,这个让他失去戒备的人究竟是谁呢?郑翼盯着冠途的眼珠子问,是石飞吗?这么一问,那凸鼓的眼珠子竟然眨了一下。郑翼一惊,幻觉之中,两粒眼珠子蹦出了冠途的眼眶,挟带着一股阴风向他直射过来!郑翼吓得全身一抖,惊弓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啊!”冯芳从梦中惊醒,抓着郑翼的胳膊,颤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郑翼定了定神,抚着冯芳的肩膀安慰道:“梦,做了个梦,恶梦……”
冯芳惊恐的眼睛在暗黑中忽闪着,关切地问:“郑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呢?莫多想,”郑翼感觉到冯芳的担忧,掩饰道,“一个梦而已。……你再睡会儿,我该起来跑步了。”
自从儿子郑飞被岳父送去新西兰读书后,郑翼多了一个晨跑的爱好,这都是受了县文联名誉主 席、县太极协会秘书长苏哲的影响。苏哲是郑翼的高中老师,曾发表长篇纪实小说《醉美宁阳》《烈日长空》轰动文坛,之后就放下教鞭握起笔杆,先后有长诗《我的宁阳》《阳明湖韵》等重磅作品问世,成为宁阳实至名归的文坛旗手。郑翼跟苏哲的师生情一直是为人乐道的,他的处女画作《园丁》就是被苏哲的点晴之笔热评后走红的。而此后数十年,郑翼对国画的热爱程度出乎苏哲的想象,他不仅悄无声息地拿了几个全省的大奖,还成为省书画家协会最年青的会员。
苏哲的太极推手在全省是排得上号的,郑翼曾跟他习练了十多年。自从醉心于国画后,郑翼开始喜欢闲逸处静,惰于运动,太极推手便“推”得一干二净,几于荒废。在县文联的一次艺术探讨会后,苏哲提醒他还是要做适当的体育锻练,郑翼便欣然接受了苏哲的建议,选择了最为简单的晨跑,还风雨无阻地坚持了下来……
雾气蒙蒙的街面上,除了零散的早点铺子忙碌的叮当声和雾中偶尔响起的三两声咳嗽外,鲜有车辆和行人的喧嚣,显得安静而又秩序,让人想起鲁迅的小说。
郑翼走着快步,夸张地扭动着双膀。苏哲曾告诉他,运动就是让骨骼不停错位又不断还原的过程,说法科不科学他没想去考证,反正实用简洁有效就行,因为每次运动过后,他总会感觉一身的轻松,便觉得老师的说法很靠谱。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揣着心事的郑翼脚步渐渐放慢了下来,冠途又在大脑里发酵,他感觉那双骇人的眼睛后面,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郑翼十指叉开挠着头皮,极力想避开那双逼视的眼睛。
“郑翼!”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是郑翼么?”
郑翼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右边的小道上,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正健步走来:“苏老师?!”
这个被唤作苏老师的,正是郑翼的高中老师苏哲。
“嗯,看来我推荐给你的运动没错哟!”苏哲身板硬朗健硕,身背一柄长剑,脚下似生着风,怎么看都不像是年逾古稀之人。
郑翼暗暗称奇,苏哲是怎么从雾色天光中认出自己的?连忙迎了上去,问候道:“苏老师,果真是您!身体还好吧?”
苏哲爽朗一笑,“啪啪”拍了两下胸脯:“好着呢!——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哦,昨天听小毛说你调局里了,当了个什么代表,是个什么级别呀?——走,边走边说话!”
“嘿嘿,名义上的副科,虚的。”
“有个名义就行啦,待遇上去了就是最理想的结果。时下一些干部到处花钱找关系,位子是上去了,结果怎么样?人格却丢了!”
“老师您是了解我的,两者之间,我只选择人格。”
“这是对的。人一旦丢弃了人格,那就是一具朽壳而已!”
郑翼点头道:“嗯嗯,我岳父也是这么教导我的。所以我历来把名啊利的抛在脑后,得之不喜,失而无忧。嘿嘿。”
“嗯,你的这个处世观念,倒是很对老师的胃口,呵呵!”
“老师,毛秉凤又是为他姑姑的事去找您了?”
“没有,他姑姑早就落实政策了,在阳明中学办的退休。当年那韦步云图这姨妹漂亮,以给她转正为条件图谋不轨,小毛他姑姑有骨气,宁可呆在农村教民办也不上他的套!我从教育局调出来时,专门就他姑姑的事跟教委袁主任打了招呼,后来刚好有相关政策,就给她落实了。”
“毛秉凤逼着我跟他去找您那年,韦步云好像已经不在了。”
苏哲道:“嗯,韦步云要在的话,手就短不了,想办也力不能支。”
“唉,摊上这么个姐夫,他姑姑算是撞上鬼了!我以为他又为这事找您哩。”
“不是,是昨天晨练时碰到的。”
“晨练?”郑翼没听明白,“毛秉凤什么时候也开始晨练了?”
苏哲解释道:“没有,是我晨练时碰上小毛的!”抚着灰白的头发,“昨天……好像也是这个点吧,他开着辆皮卡车,在时代广场那水池边洗车,让我碰见的。”
“洗车?不会吧?他开的可不是皮卡车,您老记恍了吧?”
“你小子还怀疑我的眼力呀!”苏哲想了想,“他那车牌尾数好记:000!我当时还纳闷呢,天还没亮开车跑广场来干什么?他说上头要检查,打个提前量摸摸项目情况,心中好先有个数。那时代广场不也是你们一半拉子工程嘛!……这小毛啊,倒没看出来,对工作竟这样上心,不错不错!”
郑翼心里犯着嘀咕:皮卡车,尾数000,怎么跟质监站那辆工作车如此相似?
师生二人缓步轻行,快到时代广场时,郑翼跟苏哲道了别,选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老街往回走,边走边琢磨毛秉凤。
就郑翼对毛秉凤的了解,要说下工地搞搞调研、摸摸情况倒还不足为奇,可要是天才微明开着车下工地,那就让人有点匪夷所思了,因为毛秉凤并不是个工作狂。郑翼琢磨来琢磨去,百思不解。
回到家时,冯芳还沉沉睡着。郑翼轻手轻脚进了卫生间,准备冲一冲身上的咸汗,然后上浴缸泡个痛快澡,这是他每天晨练回来必须得做的事情,冲完不泡,一天都会不舒服。
淋过浴后,郑翼赤条条溜进浴缸,微闭着双眼仰卧在浴缸里,脑子里继续想着毛秉凤。
从苏哲老师的描述中,郑翼明显感觉到毛秉凤话里的牵强,他遇事爱想个一二三,尤其是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
自从当了副局长之后,毛秉凤身上多了些颐指气使的官僚,狂傲、自大的成分在他身上激增,跟当年那个在工地同咸共淡的毛秉凤判若两人。因此,除了正常的工作接触之外,郑翼跟毛秉凤之间鲜有交流。尽管如此,并未隔绝郑翼对毛秉凤的了解,平时连正常的工作时间他都是“挤”出来的,又怎么会天还没亮独自驾车、去摸所谓的项目情况呢?
郑翼的大脑不停地转动着,转着转着,眼皮突然狂跳起来:冠途、毛秉凤、石飞乱麻一样绞在一起,剪不断理更乱!他不由想起徐达德跟他交代任务时说的一句话:除非……石常 委有别的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上!
冠途坐牢前,跟石飞、毛秉凤在一口锅里同吃了几年饭,假设冠途掌握有石飞的某个秘密,想钱想疯了去点他的死穴,石飞授意毛秉凤杀死冠途自保也就在情理之中。这样的推理,恰也与刘岛还原冠途死因的分析十分吻合。难道说,毛秉凤……就是石飞留的那只后手?
郑翼不敢深想下去了,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一头汗来。他思谋着,要不要把这个推测分享给杜康?杜康是冠案的侦办人,对于他来说,任何的线索都是有价值的。但细一琢磨觉得为时尚早,某种程度上,仅凭推测是荒唐的,因为那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凶杀案,或许杜康也只是碍于面子听听而已。
对于郑翼而言,如果没有苏哲老师无意之中的爆料,就算他有十颗脑袋,就算他的“后手说”从情理上说得通,但绝对联想不到“有恩”于他的毛秉凤身上。当年在工地,吴老蔫杀只鸡他都躲得远远的,如此胆小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狼心呢?
郑翼试图作着道义上的挣扎,他希望自己的联想就是狭隘的推测,不希望自己的推测成真。而推翻推测不成立的唯一办法,就是解析它、求证它,以真相去否定自己的“后手”说。
于是,他想到毛秉凤驾驶的绿色皮卡车。郑翼知道,苏哲老师只是凭直感记住了车牌尾号,那只能证明毛秉凤有驾车的事实,因为车牌的前缀五花八门,单凭一个尾号还不足以确定皮卡车的身份。既然要解析和求证,就必须甄别皮卡车的身份,因而,他又想到了质监站的司机石头。
郑翼麻利地穿上衣服出了卫生间,伸头朝卧室瞄了一眼,见冯芳还熟睡着,便拿了手机和摩托车钥匙,轻手轻脚出了门。
石头是吴雍的高中同学。来质监站开车前,石头在吴雍姐夫的石材厂开装载机,后来,宁阳矿管局和环保局联合执法,强制缩减了石材厂的开采规模,石头就失了业。再后来,宁都市建设局给质监站奖了辆皮卡工作车,物色司机时,吴雍的父亲吴老蔫托人找到郑翼,郑翼未置可否就同意了。
招石头进来前,门卫室配有专人,郑翼为节省开支,便把门卫给辞退了,石头一个人便干着两个人的活。石头也不牢骚,但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那门卫老哥,除了不讲条件、不提要求干着两个人的活儿外,逢年过节都不忘给老哥送些节礼,以弥补心中的愧疚。
石头吃住都在质监站的门卫室内。郑翼出现在门卫室门口时,石头正蹲在炭炉前一边看书、一边煎着鸡蛋,见到郑翼显得很高兴,丢下手中的书把郑翼往屋里让。
“老站长,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郑翼笑了笑:“我可是无事不登你这三宝殿哟!”
“老站长你这是提升我的身价咧!”石头笑了笑,没太在意郑翼话的真假,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张独脚凳,对着凳面吹了吹,“屋子有点窄,靠背椅占地方,只有请老领导将就坐了。嘿嘿。”
郑翼指着桌子上的那本《建筑工程质量检测》,问:“石头,备考得怎么样了?这考试的日子可拢来了,心里有底没咧?”
“前三科都过了,就等这最后一科了。”
“哦,你这说的我明白,是心里有底了是吧?看来,当初逼你报考是逼对啰!”
“那要谢谢老站长。”石头很感激地说,“当初要不是你逼我呀,我还真的就只想当个好司机呢。”
郑翼道:“当个好司机没错,这是本分!”
“我真的就想做个本分人。”石头坐到靠门口的一块水泥砌块上,脸上露出难色,嗫嚅道,“可……老……老站长……”
郑翼看着石头:“嗯?怎么啦?”
石头面露期待:“有个事儿,想请老站长给……给帮帮。”
“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看我能不能帮上。”
石头结结巴巴说:“前……前天晚上,毛局长过来……”
“毛局长过来怎么啦?”
“毛局长说……说上头有检查,把皮卡车开走了。”
郑翼不动声色道:“毛局长是分管质监站的领导,工作上用用车正常啊。”
“可……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石头说,毛局长送车回来时,车身被刮蹭得不像样子,他去修理厂问了,说修理费至少三千。站里之前有规定,私自借车出去造成损失的,得自己掏钱修复,还要视情况再扣一个月的工资。自己一个月工资才三千零一点,这要是按规定抠,里外里得赔两个月的工资不说,还不知道罗站长能饶人不。
郑翼心里面乐了,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这就是!现在看来,苏哲老师的老眼没有昏花,毛秉凤开的,确实是质监站的皮卡车!但这仅仅是用车的事实,并不能佐证自己的推测。想了想,用很关切的语气问:“就一个刮蹭,需要这么高的维修费?”
石头哭丧着脸,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维修预算单来,说:“这是修理厂给的单子,师傅说我们这皮卡车的油漆贵,门锁的装置也得换。”
“不就修个车嘛,急个什么嘛。”郑翼宽慰石头,“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万一损坏大了,我跟罗站长直接说,让站里把修理费给出了,毛局长他毕竟也是公事用车嘛。”
石头很激动,拿上车库钥匙,跟在郑翼后头出了门,边走边问:“老站长,你刚才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咧?”
郑翼笑呵呵道:“也没什么要说的,该说的,你也帮我说了。”
石头一头雾水:“我……帮你说……什么了?”
“考考你的悟性,呵呵。”郑翼反手搭在石头的肩膀上,“算啦莫想了,开门吧。”
郑翼围着皮卡车转着圈。右边的门虚开着,可能是锁头撞坏了的缘故,车门把手有些凹陷,而车门也有很大一块擦痕,但并非修理厂说的那么严重。伸手拉扯门锁时,被锁头上的一绺树皮吸引住了,拿在手上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原处,趁石头出去接电话的当口,用手机拍了照,然后拿了树皮揣进了裤兜。
石头接完电话进来时,郑翼的“侦查”也结束了,他让石头宽心,说修理厂都是夸大其词,千儿八百就能修复,让石头先找个靠谱点的修理厂,罗站长的工作他负责去做。然后嘱咐石头,说毛秉凤用车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免得影响不好……
石头千恩万谢,目送着郑翼的摩托车驶出大院后,才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小屋……